兩條大毛毛蟲正繞著桌腿緩緩上爬,如果不細看你很可能會把它們當作兩條棒形麵包。我雙臂抱胸坐在書桌前,冷冷地看著它們逐漸接近桌面,一點也不害怕,因為它們是我的父母。
早晨,國家最高衛生部門通過各大電視臺、網路媒體發出了最後的警告,末日宇宙射線今天將以最狂暴的姿態席捲全球,如果還有頑劣分子不肯變成毛毛蟲,我們只能為他們默哀了。我呢,就是那少數頑劣分子之一。父母苦口婆心勸了我很多次,今天大概是最後一次了。
“湯瑪斯,你一直都很懂事,為什麼偏偏在生死攸關之際任性呢?我們知道你討厭毛毛蟲,可是不變成毛毛蟲就會死得屍骨無存,你難道不明白嗎?”母親流出樹脂一樣的眼淚,毛茸茸的腦袋顫抖個不停。
母親說的沒錯,那射線會讓人屍骨無存。上個月我穿著防護服走在大街上就親眼目睹過,射線風一樣掃過,那三男兩女當場就被燒成了虛無。他們來自貧民窟,買不起防護服,於是就趁著上一波射線結束的空當出來領救濟品,結果不幸遭此劫難。如果他們能快上三秒,踏入救濟庫房大門,就能避免這場悲劇了。我久久忘不掉他們。我為自己是富人而感到愧疚,即便我家常年被聯邦政府評為慈善標兵,也不能給予我分毫的安慰。
“我們只是身體變成了毛毛蟲,精神上依舊是人類。我們弄到了最高級的變種藥品,可保留百分之百的人類智慧。那些窮人們只能買到低級藥物,能保留百分之五的智慧就算不錯了。”父親齜牙咧嘴地望著我,讓我有些恍惚,“而且,我們還能長出觸手,抓取東西比人手還要方便。”他說著,從脖頸處伸出兩隻二十釐米的觸手,捉住一本書舉了起來。
“我寧可死掉也不會變成這種噁心的樣子。”
“就算我們變成毛毛蟲,依然站在金字塔頂,你有何不滿?”
毛毛蟲憤怒的面孔真是誇張,眼睛凸得像玻璃球,嘴巴扭曲得好似癟掉的皮球,我差點笑出來,“金字塔頂?父親,你除了踩在窮人頭上還會做什麼?”
“我還做了很多慈善。”
“別搞錯了,慈善都是我做的,無非是掛在了你的名下。”我抓過那本書,下巴枕著胳膊趴在桌上,同父親四目相對,“沒有我,你怕是早就死在工人們的棍棒下了。”
“怎麼跟你爸說話的?什麼你的我的,不都是我們一家的。你上學和創業難道就沒花過家裡的錢?”母親伸出觸手,握住一支鋼筆重重地敲打著桌子。
“那我將遺憾地你,從中學開始我就沒再花過你們一分錢。”
“我們終究是一家人啊。而且,你把整個公司變賣,換成物資無償發放給窮人,已經做得很好了,並沒有對不起誰,為何還要固執下去?”母親又哭了。
“我只做對得起上帝的事,保持人身是最後一件。再見了,父親,母親。”
窗外草坪上,哥哥和妹妹正在打滾嬉鬧,嘴裡含著青草,他們也是毛毛蟲。
“那我們也只能當沒有你這個兒子了。”父親爬下了桌子,朝房外走去,始終沒有回頭。
“我愛你,媽媽。我會在天國裡守護你。”
母親深深地望了我一眼,垂下眼簾隨父親離去。
我打開YouTube,進入我喜歡的一位博主的主頁。他已經兩周沒更新視頻了,大概也變成了毛毛蟲,亦或是死去了。
最後一期節目裡,他滿臉笑容,但若有若無間總是流露著苦澀。
“好多人變成了毛毛蟲,社區裡現在只有我一個人了。不過,我一定會挺下去的。我不要變成毛毛蟲,絕不。那些哲學家、神學家和政治家們都見鬼去吧,誰也休想說服我變成毛毛蟲。”
我喜歡他的坦誠。我同他一樣厭惡那些給公眾洗腦的人。
我記得兩個月前,一位叫布萊克馬歇爾的哲學家上了一個著名的訪談節目。他向主持人和觀眾們發問,人的身體真的那麼重要嗎?他說人的身體雖然賦予了人生許多意義,可是也禁錮了人生。如果變成毛毛蟲,人將獲得一種新的視角。新視角意味著新觀念,新觀念則意味著新世界。人要有勇氣邁向未知領域,用新體驗、新知識衝破偏見的牢籠。他誇誇其談的嘴臉著實讓我作嘔。
不久又有一位神學家和一位文學家同台合作。神學家說,人是按照上帝形象造出來的,這形象體現在靈魂而非身體。就算身體變成了毛毛蟲,靈魂仍舊合乎上帝的形象,仍然是高貴的。不必抵觸毛毛蟲,這對每個人來說都會是一次重生。文學家隨聲附和,有了新的身體,清晨,我們將在綠葉間醒來,一邊飲著甘露,一邊沐浴陽光;中午,我們在葉子卷成的小屋裡酣然入夢;傍晚,夕陽西下,我們收藏金色的祝福;夜晚我們將在星空下,訴說衷腸,耳語情話。
毛毛蟲這種醜陋的生物,在他們一波高過一波的吹捧下,短短幾個月成了人人誇耀的美麗生物。他們把多數人騙得團團轉,讓他們買低級藥物,自己則收了官方的高智慧藥物,也就是我父親買的那種。無奈他們是世界級的學術明星,再加上許多權貴以身試藥,人們就信了。我在推特和臉書上發表抨擊他們的言論,遭到線民們鋪天蓋地的謾駡,帳號還被凍結了幾次。心灰意冷,我只能作罷。
我點了支煙,關掉電腦,拿著車鑰匙下樓。
驅車來到山腳下的貧民窟,一身白裙的她就在木屋後一塊巨石上坐著,嘴角噙著甜美的笑容。
“一臉笑容真不像你。”我扔掉煙頭,攀上巨石在她旁邊坐下。
“因為有你陪著我啊。”她歪過頭靠在我的肩膀上,陣陣幽香讓我不由得心跳加速。
“我帶了藥物給你,希望你……”
她吻住了我。艾希爾一反常態的主動嚇到了我。
這是個很長的吻,直到我有些缺氧她才鬆口。
“我是不可能服藥的。我要作為一個人有尊嚴地死去,而且是和最愛的人一起。”她撲倒我,趴在我胸前。
我攤開手,藥瓶“哐啷”一聲撞上石頭,落入了水溝。
“湯瑪斯,我愛你。”
我們跳下巨石,擁抱著彼此滾入花叢裡。原本七彩斑斕的天空此時無比蔚藍。我們第一次坦誠相見,如膠似漆地纏綿。艾希爾,她是如此的美麗。共赴巫山的我們,緊緊依偎著,凝視著彼此,希望把對方永遠烙印在靈魂裡。
終於,末日射線來了。我們吻在了一起。在化為虛無的最後一瞬,我似乎看到一艘人類飛船穿越大氣層,距離我們越來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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