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如果是我,我會謹慎些。」一個來自他背後的聲音說。
T.梵托回頭,發現有位身穿鵝黃色套裝的婦人朝他前來。她臉頰的輪廓與自眉目間隱約透露出的堅毅性格,像極了他已逝母親的神韻。突如其來的驚嚇混雜著過往回憶的重演,形成極其複雜的怪異感受。少年受其影響而呆立在那,一個字也吐不出口。
婦人像是早已習慣這般場面,毫不在意,用凝重口吻向著少年說:「貿然闖進去是有危險的。」
少年回過神,稍微停頓一會兒後,才說:「只——只是好奇,那——那裡似乎有——有著什麼。」
婦人聽完後發出聲輕嘆,再朝著他所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她略作思考,忽然整張臉明亮起來,隨即說:「你似乎有著不錯的觀察力呢。坦白說,有件事正困擾著我。我感覺也許你能幫上忙。」
少年邊聽著她說話,腦中卻重複回想著她稍早臉上的微妙表情。由於過往經驗所積累出的慣性,他的自卑心態趁勢浮上了表層情緒,預備著大肆作亂。在這關鍵時刻,T.梵托心中的聲音開口提醒了他。
它說:「別。」
於是,他試圖深呼吸,好強迫注意力遠離心中那即將成形的自溺迴圈。接著,少年基於好奇而同意協助。婦人說,有塊約略巴掌大的白色金屬掛牌,被埋沒在眼前廢墟之中。她強調了那白色掛牌原先懸掛於大樓的門面,為她服務的組織所擁有。雖然掛牌的面積不大,卻是相當重要的東西。
於是,在簡單討論之後,他們各自分開,沿著封鎖線朝著不同方向去尋找。少年T.梵托在封鎖線後那些碳化物隨意堆疊的縫隙中,隱隱約約瞧見了許多幽魂般顯得更為深邃的陰影。它們蟄伏著並且伺機而動。他清楚其危險性,因為他的內心有著廢墟,也藏著相類似的,實體看不見的,只存於心靈層面的陰影。自從父母親相繼過世,少年被迫長大,生活到處都存在著難題。在那些時間裡頭,他所積累的負面情緒不僅沒解決,更因為他的默許殘留於心裡,佔據了身心靈的所有角落。
原來所謂的成年,不過是條注定走向毀滅的路,他想。
少年不喜歡自己天性中的悲觀。於是,他羨慕弟弟K向來的樂觀,也想要擁有妹妹X在面對世界時,那一貫的理性態度。T以為那是他無可避免的特質,卻在不久後的將來,在醫院苦候卻被通知弟弟急救無效已離他而去,才總算明白其實所有人的內心,都有其樂觀與悲觀,也都有著廢墟。
而,廢墟裡頭那些由傾頹樑柱所堆疊而成的縫隙死角,最終還是會讓那些未被消化的負面情緒所寄藏。到了那個時候,生命召來毀壞是必然。誰都逃不了,時間或快或慢而已。
屆時,在急診室痛哭著的少年T才會了悟,就算廢墟中雜草如何荒蔓叢生,就算眼前的命運看似早已注定,自己若能毫不畏懼地去直視,廢墟也能有著無限的可能。那就像,此刻在人所看不見的維度裡,那棟僅剩鋼架的大樓活了起來,成為隻僅剩骨骸的巨獸。牠撐起巨大的身軀,巍巍顫顫地立起身,走過無法被人所想像的路徑,就此住進了少年T.梵托的內心。巨獸在他心底的那座廢墟旁,覓到了牠的專屬空位。牠將矗立在那,安靜等候,陪著他走過人生餘下的時間。因為,由於命運的呼召,牠知道少年有天將陷入欲於成神的瘋狂,也知道當他終於重回自身,明白自己終究為人的那一刻,會因誤傷手足使其瀕死,而產生了流沙般的懊悔。屆時,牠將作為拯救他的重要關鍵。
「是——是那個嗎?」忽然,少年喊出了聲。
儘管深陷於思緒,他銳利的眼依然在滿佈雜亂的地面看見了異樣。有一小塊埋於灰燼中的金屬片由於反射天頂的陽光,而閃出不太醒目的微弱光芒。
遠處的婦人聽聞聲音站起了身。隨後,她認出了那閃著不起眼光芒的,正是她所欲尋找的物品。
「啊!感謝神。」她低聲禱唸,同時朝天空做了個獨特的手勢。
婦人輕盈地移動步伐,穿越滿是灰燼與泥濘的廢墟,將那白色金屬掛牌取了出來。接著,她自背包中取出白布,擦拭掉掛牌上頭所的髒污,再將掛牌收起,重回到少年身旁。
這時,遠方傳來中央廣場那老舊鐘樓所發出的整點報時聲。
「時候不早了。」她說。
然後,她向他遞出了一個小紙盒,說:「是牠呼喚了你。」
少年伸手接過,感受到掌心瞬間讓紙盒重量所壓沉,裡頭似乎有生物正微微顫動,於是掀起了盒子的開口,意外看見有隻生物回望。他抬頭想詢問,卻發現婦人已然走遠,留下盒中那縮成球狀的淡黃色倉鼠。T.梵托伸出手,指腹輕輕刷過了倉鼠那毛絨絨的背部。
弟弟應該會蠻開心的吧,他想。
隨後,少年重新移動了背包內物品的擺放,好騰出舒適的空間將裝有倉鼠的紙盒放入,以繼續他未竟的行程。
少年的母親出生自南方,源於風民那古老民族的其中一個分支。由於體內所流著的獨特血脈,使她繼承了過往先祖引以為傲的覺察能力。於是,早在學生時期,她就清楚意識到自身生命的去向並且毫不遲疑地著手計畫去準備。經過多年教育的栽培,她成為優秀的兒科醫師。基於天性中同等份量的理性與感性,致使她職業後,不僅懂得如何於與病童相處,更擅長於事務權衡與資源分配。
少年的母親如此勝任於忙碌高壓的醫師生活,也以縝密清晰的問診風格廣受愛戴。任何一個出生自樂園城市的孩童,都曉得在市內醫院裡,有位俐落短髮,身材高挑,問起話來宛若天使,態度和藹又細心的媽媽醫生。大家都說她的診間只存在歡笑,不曾聽過有誰在裡頭嚎哭;看完診能獲得營養富足,造型及口味又能取悅孩童,從不缺貨的精選零食;甚至,每個月會張貼出勇敢小孩的排行榜,名列的孩子會獲得實用卻極具特色的彩色文具;沒上榜的孩子,也會得到意外小點心作為看診的鼓勵。
她努力地將那些與醫院有關的負面標籤拔除,願望是打造一個能讓孩子勇敢面對病魔的醫療天堂。在病毒尚未帶走她的生命前,她的門診一號難求。甚至,有孩子將媽媽醫生的診間當成了願望,會在睡前喝完溫熱牛奶後,向天上的神祈求。
然而,儘管她在職場有著亮麗光鮮的成就,卻逃不掉每個女人總是會遭遇到的家庭戰場。
過往她以為自己那兼具感性與理性的平衡天性,會是世上所有疑難雜症的良方。寬容的命運竟也默許這樣的天真想法,贈與了她無往不利的年少歲月。但,轉變竟在一個本該歡樂的假期中措手不及地發生。
那是她終於擁有醫師資格,滿懷理想踏入職場,盡了力讓生活如魚得水般順利後,一個為求紓緩工作壓力而展開的長日假期。途中,她意外去到一座孤島,在島上遇見了愛情。本該是深情濃密的相遇,隨之而來的竟是種種的考驗。她原有的高傲在接連受到挑戰後逐漸有了改變。而在那些考驗之中,她最感挫折的,竟來自她的三個孩子。
她懷上T的那年,挺著孕肚依照診表,依舊日日夜夜治療著受病痛折磨的孩子們,並持續替他們帶來救贖與歡樂。眼看她的小腹日漸隆起,總會有父母好奇地去詢問她,問她日後將如何教養那懷中嬰孩。
她苦笑著說:「我看我就只能全年無休了。」
她原先以為撫養小孩會如工作般得心應手。這樣的想法,卻在T出生後的襁褓時期,因他展露出的怪異性格而有了動搖。因為,她眼前的嬰孩不啼不哭,萬般靜默,彷彿不存在任何情緒,卻總是好奇睜著眼去觀察周圍環境的種種。她用盡過往所學知識與職場所累下的經驗,都沒能使T如正常嬰孩般做出正常反應。從沒想過自己曾經引以為傲的人格特質有天會失效的她,開始為了心中那逐漸滿溢的母愛而產生了焦慮。她擔心起他的不正常,擔心起他未來可能遭遇的苦難,還擔心未來哪天自己撒手人寰後,他是否能夠好好地生活。那些逐漸積累的憂慮跟無助,就這樣住進了她心中的陰暗角落並困擾著她。
然而,就在T滿周歲的那晚,孤島來到她的夢裡。如同當年,一股無以名狀的感受又重新充滿她的心。她靜靜看著那讓無垠海洋所圍繞的島以及上頭隆起的小丘。夢裡的她,已不再像當時那般總是處在一種孓然自身的氛圍裡頭,而察覺到胸口那躍動著的心有了條連結於外界的牽絆。
原來不一定要堅強,夢裡的她想著,或許……我也能脆弱。
隨即,她的視線被快速拉近。眼前的島因而產生了形變。那過於迅速的位移使她感到一陣暈眩。猛一回神,她發現自己全裸站在一面穿衣鏡前。鏡中的她用手輕撫著即將臨盆的孕肚,乍看之下就像是孤島上的那座小丘。她突然意識到,她的T.梵托,是一份贈禮,是一份富足她的生命,撫慰她自幼因故刻意堅強,卻漸漸斑駁的心的贈禮。
忽然,她讓哭聲給喚醒。
回到現實世界的她,移動著還不聽使喚的身體,急著確認聲音來源。她摸黑穿過臥室,穿過廊道,心裡頭其實早已有了解答,卻得等到她終於去到嬰兒房,才坦然接受了答案。
那是她的T。
她喜極而泣地抱起他,兩個人一起哭,淚流成小河在屋內竄流,還讓被噪音吵醒懷著怒氣前來關心的丈夫誤踩滑倒。在那刻,她瞭解了懷中孩子所具有的獨特。她微微搖晃著他,充滿歉意地說:「親愛的,請原諒媽媽。我欣賞孤島,卻沒能理解你。」
「讓我們重來一次,好嗎?」她說,然後看向他那憂鬱分明的眼眸,向他展露春芽般的笑容。
接著,她吻上他額頭,輕輕地說:「歡迎來到我身邊,親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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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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