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忘記多久沒有好好感受外面的空氣。
無論日晝或是夜晚,春夏還是秋冬,我都躲在辦公室和家裡,只有冷氣和暖氣的乾燥,還有淚水間歇滑過面頰的濕潤。五年前開始,只要我頭腦放空,便會不自覺地流淚,當我的眼淚按捺不止,我便要動身找她。只要見得到她,我的心就會寧靜下來,就像頭痛時慌忙尋找阿士匹靈,卻一樣有副作用。
今晚我本已下班,安安穩穩的坐在家中,淚水卻不住流下,腦海裡全都是她。我隨便戴了帽子,沒有理會外面傾盤大雨,便是衝門而去。路上淒風冷雨,燈暗搖曳,格外添了一份孤獨,鴨舌帽漸漸擋不著雨水,使得頭頂發冷,渾身難受,卻是越發清醒,越發快慰。雨點無情刮在臉上,冰冰冷冷,剛好為我掩飾淚痕,免得在陌生人前出醜。明明心中鬱躁恍惚,我竟還顧著面子,或許我也不是想像般傷心。
我一路望著地下匆匆而行,哪怕和途人碰撞,雜物絆腳,始終沒有看過周遭任何事物,已是這幾年的習慣。球場有否添過新的漆畫,飲品店換過幾間,車站移了位置,我也沒有在意。我只留意到煙盒裡還剩幾多根香煙,褲袋的打火機有否遺漏,她的電話能否接通。
「喂?」接通了。
「我在你樓下,密碼變了?」我按著她樓下的密碼,不斷傳來錯誤的聲響。
「哎,怎麼你又來了?」她彷彿有點不滿。
「你不想我來嗎?」
「你上次說過是最後一次。」
「我……」我支支吾吾,因為我的確說過。
「罷了,外面很大雨,你快上來吧。密碼是三零二四。」她說罷就掛線了。
我在升降機望著鏡裡的自己,眼圈黯黑,滿面鬚根,一臉疲憊,開始後悔與她見面之前,沒有在家整理儀容。在她心中,我總是意氣風發,談笑風生的男人,縱然我已是萬念俱灰,卻也不想她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模樣,要她可憐擔心。我連忙對鏡稍整儀容,把頭髮撥到一邊,打開恤衫幾口扣鈕,扮作因為沒帶雨傘,才落得這般狼狽。
我小心翼翼地按下她的門鈴,過了半晌,門打開了。半年不見,她依舊清麗秀逸,黑髮及腰,還是那個我想念的模樣。她剛洗過頭,毛巾抹著仍滴著水珠的頭髮,只穿了一件白色襯衣,長度恰好蓋著沒穿內褲的下身。她見我全身濕透,立即拉我進去,道:「快去洗澡吧,我等你。」她口裡嫌棄,卻仍對我非常著緊。
我脫過鞋,隨手扔到一旁,便往她的浴室而去,只聽得她在身後罵道:「怎麼仍是老樣子,老不愛梳洗,鞋子總是亂丟亂放。」嘴裡一邊叱責,一邊俯身把鞋子收拾。我穿過熟悉的客廳,看著熟悉的擺設,照著熟悉的澄黃燈光,一切都和半年前一模一樣,也和我家的設計異常相似,因為這是我要求的。我很快在浴室脫了衣服,淋了一遍熱水浴,只有在蒸氣氤氳的時候,我才得以放鬆休息。
我就這樣放空自己,再次想起了她。她也是披著黑色長髮,容貌清秀,一模一樣。思想在蒸霞中胡亂奔竄,我夢見了正值青春年華的她,活潑可人,能歌善舞,誰不為她傾心賣命;我夢見在職場的她,善解人意,八面玲瓏,抱著一身輝煌業績;我夢見了她眼角的淚痣,即使點在冷冰蒼白的臉上,依舊是那麼迷人,教人念念不忘……
倏地門被打開,我就此驚醒過來。原來她拿了衣服和毛巾進來,擺在盆櫃之上。她蹙了蹙眉道:「洗那麼久,我還以為你睡著了。」指著衣服道:「這是你以前留在我家的,如果不合穿,我再找別套給你。」
「好的,謝謝。」
「怎地無端禮貌起來?你以前不是這樣的。」她笑了一笑。
「以前的事,就不要記著嘛。」
「你放下了?」她臉露歡喜。
「不是。」
「所以,待會又要回去了?」
「是。」
「好吧。」她甚是失落。「我還是會等你。」
我赤裸走出玻璃浴門,拿起毛巾抹乾身子,未及穿衣,她已吻了上來。我無法抗拒她的熱吻,半年以來抑壓的情慾,悲痛,憂鬱,都一併放肆出來。我們從浴室吻到客廳,從客廳吻到房裡,脫掉一切拘束,躺在床上,玉帛相見,悱惻纏綿。
唇暖眉蹙,輕語交頸,亂髮蓬鬆,汗光點點。迷糊間在彼此的身體遊走,我們摸黑四處探索,觸碰過每一寸肌膚,說過天下間所有的情話,卻看不見彼此真正的靈魂。際此我渾忘所有傷痛,已分不清眼前的人有沒有淚痣,有也好,沒有也好,變得毫不重要。此刻在我眼中,她是她,她也是她,是同一個人。
我點了煙,靠著床尾坐著,一呼一吸,清醒頭腦。她用被子蓋著身體,倚在床頭,倦容滿臉。我冷靜片刻,回憶也隨著煙圈飄來,困在冰冷的房間。幕幕畫面浮現,我的身子無端炙熱,彷彿看到偌大的火葬場,聽見無數的哽咽啜泣,毫無憐憫的熊熊烈火,伴著呢喃咒語,將她狠狠的烙印在我心中。
我身子不由自主的抽搐了一下。
「你又想起她了?」她爬了過來。
「嗯。」
「果然。」她沒有發惱,卻是嘆了口氣,道:「這麼久了,你就不能想起我嗎?」
「或者以後可以吧。」
「還要多久?」
我呆了一呆,其實我沒有真正想過,只能道:「給我一點時間。」
「十二時了,又是新的一天了。」她望了望牆上的掛鐘道。「你該要回去了吧?」
我點了點頭。
她凝望我片晌,彷彿看著鬧市失散的孩童一臉憐憫,又帶著絲絲點點的期待,我忍受不著她的目光,別過頭去。過了良久,她緩緩的道:「我會等你。」
「保重。」
我跟她道別以後,獨自回到街上。經過一輪翻雲覆雨,雨勢終於歇止,明月高掛,清風徐來,街道餘澤,途人寥寥,一片寧靜清空,有著說不出的舒暢。她使我釋放心中的焦躁煩惱,換來卻是無限的迷惘和惆悵。
如今我漫無目的在街道徘徊踱步,偶有興致,想看看這街道的變化。舉目四顧,卻發現車站取消了,沒有甚麼飲品店,球場也被封拆。在我沉溺痛楚的五年間,我不斷把自己麻醉,墮身失落,驀然回首,原來一切都變了樣。像我這種只會原地踏步,緬懷過去的人,真的有人肯等我嗎?
好不容易回到家中,我拖著疲倦的身軀,走到她的神主臺前,為她點了炷香。我就這樣對著她怔立,望到她的淚痣時,不知是煙熏還是心酸的關係,眼淚又不自禁的流了出來。
「你的臉穢了,我替你抹掉。」我用紙巾擦著她的相片。「怎麼仍是老樣子,老不愛梳洗。」我就這樣一直抹著,至到紙巾破口,我才驚醒過來。
「你說要我找別個女人忘記你,我照著辦了五年。對不起,我還是辦不到,也許一輩子都辦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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