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濃密的樹林間,我壓低身形,在不發出聲音的情況下給自己抹了點濕泥。入夜以後是最危險的時刻。嗅覺是絕大多數動物用以探查環境的利器,而人類視覺在黑暗中幾無用處。
野獸的腥臊味在鼻孔下浮動。我撓撓鼻翼,用腐泥的氣味蓋掉自己呼出的氣息,目不轉睛繼續盯著前方的迅猛龍看。
樹葉的沙沙聲自身後傳來。我不動聲色,猛然躍出樹叢,往另一側灌木叢衝去。原本靜立在林間警戒的迅猛龍立刻撲來,速度飛快宛如閃電,尖牙利得像是要直接撕開我的肚腸。我撲進樹叢同時拉開絆索,靠著繩索阻力暫時緩住牠的第一波攻勢。當牠穩住身形重新調轉方向時,我已經掏出匕首。
「來啊,畜生!」我說。
迅猛龍暴吼一聲,後肢微壓倏然逼近。我咬緊牙關,擺出防禦姿態往旁一滾,卻還是沒能完全躲開這下攻擊。翻滾中,我能感覺到牠的利爪自我臉頰劃過,後爪接著狠狠錮住我的肩膀,狡猾地利用衝擊與全身重量將我壓到泥地上。我抬起頭,在微弱的光線中看見牠咧開大嘴,腥臭的口水混著熱氣黏稠地淌落我臉上。
槍聲響起。剛要咬下我頭顱的迅猛龍倒了下去。女兒從灌木叢走出來,手上端著獵槍。
「還好嗎?」她問:「傷到哪了?」
當她這麼問時,她的目光依舊緊盯獵物,冒著硝煙的槍口筆直指向迅猛龍,絲毫沒有放鬆。看見她專注的模樣,我忍不住微笑。一個好獵人不會隨意將視線自獵物身上移開。這份全神貫注正是她體內流著獵人血液的明證。
「沒事,不用擔心。」我將匕首插入迅猛龍心臟,確保這頭野獸徹底死透。「走吧。今晚可是大豐收。」
我們回到營地休息。女兒拉起繩索,將已被支解放血完畢的獵物分段吊掛起來風乾。我從附近摘來可食的野草,混著肉塊與奶油放進鍋裡燉煮。
香味在空氣中飄浮。我們圍著篝火閒聊剛才的狩獵。
「牠速度真的好快!」喝過湯的女兒開始變得多話,原本緊繃的表情也放鬆下來,露出舒緩而愉快的笑容。「我那時真的好緊張!想說要是我沒打中,或是打偏了,甚至不小心打中你的話──」
「但妳做得很好。」我灌下一大口水,接著打個飽嗝。「那傢伙確實難對付。妳會是個好獵人的。」
眨眨眼,她將臉害羞地藏到茶杯後面,隔著卡通圖案的馬克杯向我微笑。「說點故事給我聽吧,爸爸?」她拙劣地轉移話題,「我想聽你最恐怖、最驚險的冒險故事!」
「那可不是什麼有趣的故事。」女兒依舊期待地望著我。我嘆了口氣。「那是我和妳媽一起出門逛街時發生的事。」
「跟媽媽?」
「對。」我點頭,「那天我們吃過晚餐,看外頭月色不錯,風也很舒服,就打算一起出去散步,順便去附近賣場買點東西。但我們才剛離開賣場沒幾步,一台車就從後面撞了過來。」
女兒瞪大眼睛。我低頭看著碗裡的殘湯。
「那傢伙身上的酒味,濃到隔著車窗都聞得到。警察得用拖的才能把他拖出來,還差點就要把他抬到救護車上,但天曉得那混帳根本毫髮無傷,只是醉到走不動而已。妳媽還沒到醫院就斷氣了。而那傢伙卻直接回家睡覺,當晚連警局都沒進。」
女兒震驚地張大嘴。我捏捏鼻子,按住鼻腔深處湧起的酸意。
「後來我才聽說,那王八蛋不是第一次這麼幹了。但他家裡有錢,父母在司法界也有人脈,所以意思意思上法庭走個程序就結束了。」
女兒瞠目結舌,好半天說不出話。我給自己撈了第三碗湯。
「完全閃不開,完全避不掉。毫無預警,無從預期,甚至無法處理,也沒有任何應對方式。」我做出結論:「這就是我遇過最可怕的野獸。」
「……等等,我不明白……」
女兒緩緩搖頭。我看見她搖搖晃晃站起來,用不可置信的眼光瞪著我。
「你是說,媽媽死了?」她一字一句地說:「被那個──那個喝醉酒,然後開著車的人,撞死了?」
「是。」
「然後那個人,一點事情都沒有?甚至不用負任何責任?」
「沒錯。」我慢慢地說。「所以妳明白我們為什麼住在叢林裡了。」
雙手掩嘴,女兒大口喘氣,與母親相似的黑色杏眼已經盈滿淚水。我看見她十指上貼著的水晶指甲片閃閃發亮。一架飛機自遙遠的夜空中駛過,飛機上的指示燈閃閃爍爍,在繁星間亮著與水晶指甲同樣晶瑩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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