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集 - 剪舌雀之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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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時值仲夏，但入夜之後山上的風仍舊帶點冷意，時子一邊感受白狼絨軟的毛皮傳來的溫度，一邊聽貍貓述說事件的起因。

大約在一個月前，雨季結束之時，幾個男女半夜鬼鬼祟祟跑上山，把某些東西埋到了地下，起初山神不以為意，只當那是人類製造的垃圾或廢棄物，畢竟文明逐漸進步後，生活空間寸土寸金，人們為了擴張領域，大量填海、伐木，把不要的東西丟到山裡也是常做的事。

然而，「東西」出乎意料的污穢，喚醒了沉眠山林深處的妖怪。

妖怪吞噬了「東西」並成為其手腳，不斷在山間徘徊，用禍歌輸送混合強烈怨念的妖氣，荼害整座山，山神也因此被削弱了力量，無法澤被萬物，有能力的生靈選擇出逃，而弱者只能留下被妖怪吸食，再不處理，這座山就要死了。

「你說的禍歌……就是我每天晚上聽到的那首嗎？」

「對，給予咒文旋律能增幅力量、加強傳遞，沒有抵禦能力的人聽到禍歌會出現各種異常現象，例如變得兇暴、生病等，是一種很可怕的術法，最近村裡不是很多人突然高燒不退、而且衝突連連嗎？就是受了禍歌的影響，我等因為有山神大人的加持所以沒事，而幸好公主您也只有頭痛而已。」

「原、原來如此……」

聽完貍貓的解釋，就算時子還是不太懂禍歌是什麼，而且覺得這一切實在不可思議，也不得不開始寧可信其有。

「那祭典時發生的鳥亂和血雨呢？」

「『它』喚醒的是一隻麻雀妖怪，鳥亂和血雨都是妖氣和怨念的體現。」

「這樣的話……該怎麼辦才好？」

「只要山神大人恢復力量，就能把妖怪再封印回去。」

貍貓話落，時子察覺凌空奔馳的白狼剛好越過神木樹頂，往她不知道的方向繼續前進。

「等等，我們不是要找山神嗎？」

「山神本體已經被妖力侵蝕，無法做為棲身之所，現在藏身在森林深處的山洞裡，我等現在就是要到那兒去。」

貍貓伸出短胖的爪子指了某個方向，但時子順著望去，只看到被夜幕籠罩的林地，她像是想找出山神到底藏在哪、盯著樹頂一會後，看到應該漆黑一片的森林倏地出現眾多螢綠光點，光點包覆著麻雀們，以極快的速度朝他們接近，與此同時，一直困擾著她的禍歌在空中乍然響起，令人討厭的旋律刺激著少女的腦神經。

「鳥……麻雀……」

時子一手緊抓著白狼的毛，另一手用力敲打腦殻，想讓自己保持清醒，同樣發現異狀的貍貓和白狼嗤了一聲，然後各自動作。

「嘖，果然追來了啊！」

貍貓爬起來，拆下綁在頸子上的領巾，將快掉下去的時子綑回狼背上，接著抓起身後的葫蘆、咬開瓶蓋，仰頭咕嚕咕嚕不知道喝了什麼，再一張嘴就噴出了紫黑相雜的火焰，光點瞬間被消滅大半。

「哇哈哈哈哈——這可是鳳凰火借給俺的葫蘆，燒死你們這些小妖怪！」

貍貓開心地又叫又跳，不斷重覆噴吐火焰解決一波又一波的追兵，白狼則從高空迅速下降，在夥伴結束一輪攻擊後唰地一聲潛入茂盛的森林中，有了密集的樹幹阻擋，麻雀們飛行的速度明顯減緩，兩方總算拉開一段距離。

「公主、公主，您沒事吧？」

進入處處皆易燃的林間後，貍貓便把暫時派不上用場的葫蘆收起來，牠掀起額際的白色毛塊、把頭湊到看起來很痛苦的少女面前，黑鈕釦似地圓滾大眼盈滿擔憂，收到慰問的時子吃力地舉起一隻手揮了揮，表示自己尚保有意識。

「快到了、快到了，就在前面不遠處啦！」

貍貓用胖爪子拍拍時子的肩，鼓勵少女再堅持一下，時子實在沒有多餘的力氣，只好幾不可察地微點了頭權充回應。

終於，森林追逐戰持續一陣子後，白狼載著他們來到一處崖壁前，修長的四肢以一塊大石為基點躍上崖頂，然後奔向不遠處的岩洞，一進洞裡，時子的頭痛霎時舒緩許多，而貍貓立即跳下狼背，三步併作兩步往前衝。

「山神大人、山神大人，我等把公主帶來啦！」

來到洞穴深處的貍貓二話不說一把抱上坐在石臺上的年輕男子的小腿，討功似地磨蹭著，男子彎了彎嘴角，摸摸貍貓的頭，提醒。

「先把人放下來吧。」

貍貓這才想起少女被自己綁在狼背上，轉身示意白狼趴下來，解開領巾的結，男子這時也跟著來到時子身旁，他蹲下伸手撫上少女的額頭，翠綠色的光芒一閃而逝。

「謝謝妳願意前來，現在應該比較舒服了吧？」

「對……你……你就是山神？那棵大杉樹？」

因頭痛消逝而有餘裕注意四周的時子，藉由灑落洞內的月光看到眼前有個披著一頭翠色長髮、擁有如同翡翠般雙眼的男子，她愣愣地提問，男子則點了點頭。

「對，就是那棵大杉樹，好久不見了，時子。」

山神笑著喚了少女的名字，隨後道歉。

「抱歉，若非得已，吾也不想讓牠們把妳找來……只是即便將一部份靈體寄宿在妳體內獲得力量，也抵抗不了剪舌雀的妖氣侵蝕……」

「……寄宿一部份的靈體？所以、我夢中抱的那棵樹苗是你？」

「沒錯。」

山神站起身，臉色蒼白且帶著透明感，一股莫名的不捨自時子心中浮起，令她覺得應該要做點什麼。

「呃……那個……事情的大概貍貓已經在路上說過了，我該怎麼做？」

「其實很簡單，穢物形成的結界禁錮吾之力量，只要把結界毀壞即可。」

話落，山神憑空變出一把鏟子遞給時子。

「斑會帶妳到埋藏的地點，用鏟子把埋在底下的穢物挖出來，放心，上頭的詛咒對身為人類的妳無效。」

接著，山神傾身，在少女額上落下輕吻。

「現在妳身上有吾之加護，能暫時保護妳免被禍歌侵擾，時間緊迫，去吧，謝謝妳。」

當山神話中的最後一個音節消融於空氣中，白狼立即叨起尚未反應過來的時子衝出山洞，留下的貍貓悶悶地開口。

「山神大人，我等會成功的對吧？」

但山神只是望著白狼和時子遠去的背影沒有答話。

離開山洞的一人一狼穿梭於林間，前往東邊，第一站是距岩洞最近的小河，抵達目的地之後，被斑放在地上的時子不解地回望拉開一段距離的白狼。

「我身上雖然有山神大人的加護，可是詛咒仍有效果，而且我不喜歡那個東西的味道，很臭。」

斑如此解釋，少女只好自己負起這個任務，她掄起鏟子，一下一下地探入泥土，幸好土質很軟，沒多久就挖出一個洞，用黑色塑膠袋裝著的「東西」也出現在眼前。

撲面而來的惡臭讓時子皺起眉、捏住鼻子，這種味道不要說是嗅覺靈敏的動物，連人類都會受不了，她忍著反胃的感覺拆開外包裝。

「……這是……」

塑膠袋上頭的膠帶並沒有黏得很確實，很快地就被時子全部卸除，當她看到裡面的東西時，馬上跑到一旁乾嘔起來，而被她丟下的東西掉到泥土地上，曝露在月光下。

是半根骨肉外翻的人類前臂，切口很不平整，應該受盡了鈍刀的折磨。

「嗚噁……天吶……」

時子完全沒有預期自己會挖到這種東西，身體止不住地顫抖著，可白狼沒打算讓她休息，又叨起人繼續前往下一個地點。

穢物雖然滿山遍佈，不過挖掘工作很順利，他們陸續挖出各部位的殘肢，比如另一隻手臂、半截大腿、腳掌、拖著腎藏的半邊軀幹，讓時子不禁想起貍貓說這些是一個月前被丟來這山上的，恐怕那些人就是來棄屍的吧？

被殘忍地剁成一塊一塊，想要不怨恨都難啊……

思及此，時子忍不住同情起成為屍塊的人。

「好了，這就是全部了。」

待挖出埋在最後一處的頭顱，破壞結界的任務便大功告成，同時把屍塊拼湊出一個歪七扭八的人形，由於所有部位都被砍得血肉模糊，因此時子很意外死者的臉上沒有多少外傷，也訝異死者是一個看起來才跟自己差不多年紀少女。

究竟是有多恨之入骨才能把一個活生生的人變成這副模樣呢？

時子怎麼想也想不明白，不過她認為應該要帶去山下警所報案，於是忍著不適感把屍塊集中到其中一個塑膠袋裡。

突然，埋首處理屍塊的時子感覺到唯一光源的月光被什麼遮住，她抬起頭，發現是白狼擋在自己身前，正齜牙咧嘴地發出低吼。

「怎麼……？」

覺得不對勁的時子一邊從縫隙看出去一邊詢問，但話還未說完就又吞回肚子裡，因為她看到前方佇立著一個拍著翅膀、渾身散發黑氣的人，正開口闔口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那就是……剪舌雀妖嗎……？」

時子猜測對方的身份，當她說出鳥人的名字，耳邊瞬時出現類似泡泡破掉的聲音，緊接著便是那惱人的禍歌，這回甚至夾帶了女性的哭聲。

嗚……嗚嗚……我想……我想回家……

「哇啊啊啊——」

「公主！」

時子承受不住比之前還要劇烈的疼痛，她抱著頭、摀著耳朵尖叫，白狼聽到哀嚎，分神回頭察看狀況，結果看到少女蜷縮著身子、痛苦地倒地打滾。

認為撤退比較好的白狼回身想要把時子叨走，剪舌雀卻振動雙翅，朝一人一狼中間射出銳化的羽毛，強制將他們分開，然後手舞足蹈地飛近少女，並大張翅膀形成黑色的結界，任憑斑如何衝撞都進不來。

『咯咯咯……言魂的公主啊，想救她嗎？』

剪舌雀停止唱歌，發出詭異的笑聲問著，時子睜開一隻眼，看到牠瞬間換了一張臉孔，那個面容很眼熟，正是她剛才收屍的那個少女，它不停地哭著，每滾落一顆血淚，時子的腦海就閃過一個畫面。

在城市間徘徊的少女、遇到熱情的路人、發現自己被騙、想要逃走被抓回去，少女哭喊求饒，還是被砍斷手腳、被剪掉舌頭，最後被殘忍地切成一塊一塊，像肢解牲畜。

而期間，它一直吶喊著。

為什麼……為什麼這樣對我……我想回家……我想要回家……

時子喘著氣，情緒被強烈的哀慟感染，眼眶不由自主地泛了淚，她睜開一隻眼望向少女。

「我……我該怎麼幫妳……？」

可少女只是重覆同一句話——它想回家。

「我可以幫妳回家！所以告訴我，要怎麼樣妳才能回家？」

『咯咯……只要吃掉妳，她就可以回家。』

「閉嘴！」

空中突然插入剪舌雀的聲音，時子不滿地提氣放聲斥喝，蘊藏在她話語裡的無名力量竟將鳥妖震退了兩步，她無視牠的怒容，直直盯著那稚氣未脫的臉蛋。

「告訴我，要如何妳才能回家？」

或許是感受到時子的誠懇，少女總算說了別的話。

……我……我的身體……身體不見了……

「身體？我剛剛已經把妳的身體都找回來了……」

沒有……沒有……還缺一塊……沒有身體……我不能回家……

還缺？

聽了少女的回答，時子皺起眉，她確認過，從頭到腳，無一塊遺漏，到底是少了哪裡呢？

到底……

時子快速思考著，尋找是否疏忽了哪裡，倏地，她靈光一閃想到了什麼，剪舌雀卻打斷她的思緒。

『不要聽她的！只要吃掉她，妳就能回家了！』

可是……

『妳忘了是誰給了妳手腳嗎！』

我……

『吃掉她！吃掉她吃掉她吃掉她吃掉她吃掉她吃掉她——』

剪舌雀發出長嘯，少女的臉又換成了鳥妖，面色猙獰地朝時子撲來，時子後退了兩步，用盡吃奶的力量大吼。

「走開！給我走開！」

柔軟的音色回盪在結界裡，這回剪舌雀不只被震退，結界也出現裂痕，發現有機可趁的白狼衝撞龜裂之處，終於順利破壞結界，撲上去嘶咬鳥妖。

時子趁牠們打成一團，連滾帶爬地衝到收集屍塊的塑膠袋旁，從裡面掏出少女的頭，扳開嘴巴查看。

果然——

時子確認了自己的想法，回頭大喊。

「斑！舌頭！剪舌雀不應該有舌頭！取下牠的舌頭！」

收到指示的斑縱然不明究理仍舊忠實執行，失了詛咒結界的剪舌雀對牠來說不足為懼，白狼跳上空中，一掌拍下凌空的鳥妖，接著撐大牠的嘴巴，用利爪扒下舌頭。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

被硬生生拿走舌頭的剪舌雀痛得尖叫，黑色妖氣化為針朝四面八方射去，斑立刻縱身躍到時子身前要替她擋下黑針，不過在牠落地的瞬間，一道翠綠色的光芒自高空降下，將剪舌雀及無數黑針化為沙塵。

「山神！」

「山神大人！」

見到來人，時子和斑開心地呼喊，山神回頭笑了笑，抱著從鳥妖體內救下的可憐靈魂盤地而坐，輕手撫摸它的頭，悠悠唱起歌，柔美的歌聲混入風裡，在整座山繚繞，直到少女化為一顆光球。

「回家吧。」

山神溫柔地說道，剎那間光球幻化成數以百計的麻雀往各方飛去，留下一條小小的舌頭。

隔日，時子通知村長，村長再陪同下山報警，警方收到消息立刻派人到山上拉起封鎖線，大規模搜山，他們說，遇害的少女原本住在鄉下，跟著再婚的母親搬到大都市，沒想到連連被繼父性侵，身心受創的少女想回老家找疼愛她的爺爺，在路上遇到人口販子，就這樣慘死在他們刀下。

聽到如此悲慘的故事，時子一連好幾日吃不下飯。

而之後時子有再去看過神木，樹幹上黑色的紋路已消失無蹤，但她再也沒見過山神，那夜的事就好像一場夢。

就這樣，暑假很快就過去了，到了時子回都市的日子。

爺爺奶奶絮絮叨叨，叮嚀她要好好照顧自己，要她跟爸爸說有空也回來一趟，為了讓老人家安心，時子滿口應下，然後在溫暖的歡送下前往一天只有一班車的巴士站。

到了巴士站，她發現無人的木椅上放了一堆堅果、橡實、玉米、和不知名的花，最上頭還放了一枝帶著葉子的杉樹枝。

看到東西，時子愣了下便四處張望，很可惜沒有看到任何熟悉的身影，她嘆了口氣，收好所謂的「後謝」，上了剛好停妥的巴士。

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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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舌雀之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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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舌雀之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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