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快下雨了。」
走在山道上的維菈一邊看著天空,一邊喃喃說道。
所有的返憶司都不以下雨為苦,他們的主要工作就是在下雨期間協助民眾進行「返憶」。唯有天降雨能夠澆融「忘獸」,讓忘獸回歸到原主人的身體,形成忘獸的記憶也才能被想起。
在返憶的過程中,人們會像是做夢般重新體驗一次當時的記憶,然而根據忘獸蘊含的記憶長度與強烈程度,有可能會讓原主人過於沉溺其中而陷入精神失常的狀態。
為了因應越來越多的民眾需求,距今約四十年前,神事院新設立「返憶司」,由該部門負責返憶與忘獸相關的所有事宜,也才有了專職人員。
維菈是一名返憶司,不同於一般返憶司被分派駐地,她隸屬於巡迴祭司部,依照指示在各地巡行──主要是去一些沒有派駐神職人員的偏僻地區,定期回報視察情況。
這次的目的地是一個位在山腰處的村落,依據神事院的資料記載,那個名為米朵的村落約有八十位居民,一名祭司駐紮。
雖說是目的地,準確來說是為了進行這次工作的根據地,在比米朵村更高海拔處還有幾個小型聚落,維菈預計要一一造訪,並進行返憶樣本的紀錄。而米朵村作為附近最大、且唯一有祭司所在的聚落,自然最適合作為根據地了。
細雨綿綿地飄落,維菈沒有停下腳步,如果順利的話,在雨停之前便能夠抵達米朵村,她希望還來得及見證到一些村民的返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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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踏進村落的範圍,便能察覺到有什麼騷動正在發生,群眾七嘴八舌的聲音在濕氣濃重的水霧裡擴散,傳進維菈的耳裡時已化為模糊的雜音。
難道是有人返憶失常?
維菈心中升起警覺,立刻邁開大步向聲音來源奔去,漸漸聽出一些端倪。
「啊啊啊啊──青鳥!青鳥!我的青鳥飛走了!」有個女人不停地尖聲叫喊。「求求你,祭司大哥求求你,幫我找回來啊啊啊──」
在女人歇斯底里的語調中,混雜著其他人「冷靜一點」、「你別這樣」、「來,先回屋子去好不好?」等此起彼落的安撫聲,女人卻只是不斷地重複類似的話語。
很快地,維菈趕到了發生混亂的現場,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圍觀的村民們,他們交頭接耳,對著前方指指點點。
那裡有一名女人跪爬在地上,雙手向前伸長,似乎想抓住她對面男人的腿。女人綁起的頭髮幾乎散開,濕漉漉的髮絲雜亂地貼在臉上,表情充滿絕望與瘋狂,地上的泥水飛濺她的全身,使得她看起來有如一個怪物。
有兩個村民在女人的身邊試圖想把她拉起來,女人用相當凶猛的力道將他們甩開,口中不斷叨唸著:「我的青鳥飛走了,牠真的飛走了!就在我的眼前,我想抓住牠,然後──」
面對女人的是一名身材壯碩的中年男人,外型看起來就像是山中村落常見的樵夫,服裝也像是樵夫會穿的上衣、長褲和工作靴,但是從他露出的左前臂上的印記以及配戴的項鍊,顯示了他的祭司身分,想來他就是米朵村的駐地祭司。
中年祭司滿臉困擾,他彎著腰、伸出厚實的手掌做著要對方冷靜的手勢,一邊用溫和又渾厚的聲音說:「我知道、我知道,普莉瑪,你已經說過很多次了。三天前我不就叫喬納到山下找返憶司了嗎?再耐心等等好不好?」
「我的青鳥……嗚嗚嗚……我失去了幸福!牠是我的幸福啊!你們不明白,你們都不明白!」名為普莉瑪的女人整個癱坐在地上,開始哭了起來。
維菈抓住空檔,一個箭步穿過人群直迎那位祭司。
「你好,同為追尋真理之神的院司,我是維菈。請問有什麼可以幫上忙的地方嗎?」
中年祭司訝異地直起身看向她,吶吶地回應:「呃,我是恩格……怎麼會有同院來我們這個小村莊?」
還來不及解釋,恩格祭司便注意到她別在旅行斗篷上的徽章,表情為之一亮,用振奮的嗓音說:「是返憶司!喂,普莉瑪快看,返憶司來了!」
普莉瑪聞言立刻沒了哭聲,猛然抬頭直盯著維菈的眼睛,卻呆愣著一語不發。眾人一時不曉得要怎麼反應,現場陷入詭異的沉默中。
維菈試探性地開口:「普莉瑪小姐?」
普莉瑪身體一抖,爆出遠比剛才還要更淒厲的叫聲,狂亂爬行到維菈腳邊,死命扯著她的斗篷。
「救救我!你一定要救救我!沒有找回幸福我就活不下去了啊!青鳥飛走了,我抓不到牠!我抓不到牠啊啊啊!」
維菈被這麼拉扯差點跌倒,恩格祭司趕緊扶住她,其他村民也大驚失色地衝過來幫忙,然而普莉瑪卻像是斷了線的木偶,突然碰地一聲昏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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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菈坐在恩格祭司家裡,脫下了旅行斗篷稍作休息,恩格祭司隔著桌子與她對望。恩格祭司的太太似乎去幫忙照顧普莉瑪了,他的母親便負責張羅招待客人的茶水。
「那女人頭腦有問題,沒救了啦!忘獸只會黏在人身上,移都移不走,哪有什麼會飛的,活到這年歲聽都沒聽過!我有個古怪的表哥,他身上也有一隻鳥形的忘獸,硬是保留了三年不肯返憶,那隻忘獸也沒飛走啊!」
恩格祭司的母親一邊幫維菈倒茶,一邊叨叨絮絮說個不停。
「哎,她要是腦袋正常哪會拿刀子把丈夫砍成那樣,法官真是糊塗,怎麼只關她一年……」
「媽!我說過不要再提這件事了!」恩格祭司打斷了母親的話,重重地嘆了口氣。
「普莉瑪也是你從小看到大的,她本來是個多善良的好孩子,遇到那樣的事你要她怎麼保持理智?她還年輕,我們應該要幫助她重新振作起來。」
恩格祭司的母親顯然還想繼續發表意見,但接收到兒子強烈暗示有客人在場不要多言,她只好嘟囔著回到裡面的房間了。
維菈簡單說明自己此行原本的目的,接著便把話題帶到方才的那場騷動,詢問恩格祭司來龍去脈。
普莉瑪原本是米朵村的居民,在五年前,也就是她十八歲時結婚,搬到了平地的城鎮生活。據說她和丈夫原本感情良好,殊不知在她懷孕後,丈夫卻開始對她冷淡了起來,某次夫妻爭吵之際,丈夫忽然發狂,把還在襁褓中的孩子摔死,還拿了刀想要砍殺妻子。普莉瑪在震驚與恐懼中與丈夫扭打,待她回過神來已經亂刀刺死了丈夫。
經過法官判決,普莉瑪在牢中待了一年,上個月才睽違五年回到米朵村,然而她已經不是村民們記憶中的那位單純可愛的小姑娘。她有時會長時間發呆,一句話也不說,有時又會像剛才那樣哭天喊地,到處懇求別人幫她找回青鳥,不管怎麼勸說都無用。
所謂的「青鳥」,是普莉瑪聲稱自己在坐牢期間產生的藍色鳥形忘獸,牠在過了三個月左右,某天突然像真的鳥兒一樣拍動翅膀,穿過監獄的欄杆飛走了。就一般人的常識而言,忘獸只會待在原主人身上,因此大家認為她要不是根本沒有產生忘獸,要不就是在她回米朵村的路程中遇到下雨,忘獸便返憶回去了。
「……其實我也不太相信普莉瑪說的話,我想她大概是不想接受現實才幻想出青鳥來。維菈同院你應該也有聽過民間流傳的那句話吧──『擁有青鳥就會得到幸福』。」
維菈點頭。這個說法流傳甚久,據說是從尚有精靈存在的年代便有的說法,在人類出現「遺忘記憶便會產生忘獸」的現象後,這個傳聞漸漸變成「藍色的鳥形忘獸是由幸福的回憶構成」,當青鳥姿態的忘獸成功返憶,當事人便會體驗到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光。
當然,沒有返憶司會相信這種說法,應該說絕大多數的神職人員都不相信。依照目前收集到的樣本紀錄,青鳥形忘獸承載的回憶和其他造型的忘獸一樣,沒有任何規則可言。
然而畢竟是流傳長久的傳說,其根深柢固的程度非同小可,就算神事院和神學院都已經大力宣揚正確觀念了,返憶司還是不時會被大失所望的民眾質問為什麼返憶的內容這麼普通,搞得一個頭兩個大。
「你的推測不無可能,但我認為普莉瑪小姐說的是實話。」維菈嚴肅地盯著恩格祭司說:「不曉得你有沒有耳聞『忘獸逃脫現象』?」
「呃……好像有在年度會報上聽過,不過我記得案例相當稀少,而且有些還無法肯定是不是當事人搞錯了。」恩格祭司抓抓頭,又說:「就算真的有忘獸從普莉瑪身上逃走,也不曉得飛去哪了,要怎麼抓回來啊?我會叫我兒子下山找返憶司,也只是想要說服普莉瑪接受現實。」
「近年來各地回報的『忘獸逃脫案例』有顯著增加,神學院已視作重點項目進行研究,神事院也持續研擬對策──雖然目前尚無法普及,但確實有能夠找回忘獸的能力者。」維菈呼出一口氣,堅定地宣告:「事實上,我便是其中一名有能力的院司。普莉瑪的事請交給我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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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莉瑪在經過梳洗、休養一晚後,今天的她安靜又憔悴,完全看不出昨日大鬧的模樣。
維菈拿出一系列藍色色卡,要普莉瑪指出最符合那隻「青鳥」忘獸的顏色,接著又請她畫出大致的外型,並詢問忘獸的身長、身寬與透光度,以及產生忘獸的日期、時間、當時正在做什麼事等等資訊,當然也包括忘獸逃脫時的狀況。
這些資訊可以成為神學院研究用的珍貴樣本,若能掌握越多詳細具體的資訊,也對召回忘獸的行動有所幫助。普莉瑪相當配合,盡可能地回想當時的狀況來做回答。
「最後,請問你能夠推測出遺忘的記憶是什麼嗎?」維菈問。
普莉瑪一聽到這個問題立刻瞪大眼睛,接著視線狂亂游移,呼吸急促了起來。
形成忘獸的記憶有可能是人生中最特別的時刻,也可能是某個平凡無奇的早晨時光,當事人的年齡越大範圍也就越大,堪比大海撈針,很少有人能夠預先知曉。然而,普莉瑪的反應看起來似乎並非如此。
維菈謹慎地說明:「想不起來的記憶不代表忘掉了。假如你認為有某段記憶遺失,也不一定就表示它形成忘獸。」
普莉瑪深吸一口氣,顫聲說道:「我非常確定!我、我的孩子,是關於我的孩子的記憶!我想不起任何和孩子有關的記憶!」
「任何……?」
「對,呃,不,我記得照顧孩子的回憶……可是,我想不起孩子的臉。我、我的記憶裡,手中抱著的『那個孩子』好陌生……我想不起他哭的樣子,想不起他笑的樣子,他到底長什麼模樣,我、我、我……」普莉瑪越說越激動,到最後掩著臉哭了起來。
維菈心裡一沉,外表卻沒顯露半分異常,反而露出親切的表情輕拍她的背安撫,一邊說:「我明白那種可怕的感覺,這段期間你一定很恐慌。你放心,我會幫助你。」
聽到這番話,普莉瑪覺得似乎有個溫柔的力道按捺住她因慌亂而終日惶惶不安的心。
對,她真的很害怕,她想過千百次忘獸為何會離她而去,卻對尋回的方法毫無頭緒,只能任由各種妄想充斥於腦袋,惡夢彷彿永不停歇,無法逃離,人生充滿絕望。
現在卻有了轉機,無論如何她都必須緊抓住。
不管用什麼方法,不管要付出什麼代價,她都要找回忘獸進行返憶。
她哀切地懇求:「返憶司小姐,我真的很希望找回記憶,我不想就這樣度過餘生,我受不了……已經受夠了……無論如何都想要看到……不然我活不下去了……」
維菈繼續輕拍她的背,一邊向她保證會幫助她,一邊在腦中迴轉著其他的思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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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下午,維菈與普莉瑪會合後,兩人偕同前往她事前勘察到的地點。在路上,普莉瑪越顯緊張,不停地問:「真的能找回來嗎?」語氣與其說是擔憂,還更接近於害怕。
目的地是森林中的一小片空地,看起來平凡無奇,普莉瑪惶惶環顧四周,好像想試圖找出什麼特別的事物來。維菈什麼也沒做,只是不時抬頭望向天空確認時間。
過了一陣子,天色逐漸產生轉變,空中傳來歸巢鳥兒的叫聲,夕陽已然西斜。
「普莉瑪小姐,要開始了。」
維菈一手牽著普莉瑪,一手從懷中掏出一個大約食指長的小玻璃瓶,裡頭裝著透明的液體。
她俐落地咬開瓶塞後將瓶內液體喝下去,閉起雙眼,深深地吸氣、吐氣,反覆三次後,開始哼唱起某個曲調。
這就是召回忘獸的方法嗎?
普莉瑪愣愣地注視著維菈的側臉,她看起來就像是在祈禱般認真而專注。
不知名的曲調並不長,普莉瑪聽著這簡單樸素的曲調反覆三次後,看到維菈緩緩張開雙眼,不知何故,普莉瑪覺得氣氛產生了某種變化。
下一瞬間,維菈開口唱歌,那是一首相當熟悉的歌曲。
喔,回家吧,我的寶貝,
太陽已西斜,漫天雲彩染成橘黃,
林間的鳥兒啾啾鳴叫,
指引回家的路,不需要徬徨……
當第一個字被開口唱出的同時,普莉瑪感到全身彷彿被微風輕掃而過,腦中有一瞬間變得空白,她眨眨眼回過神來,耳邊仍持續傳來維菈的歌聲。
喔,安睡吧,我的寶貝,
在媽媽的懷裡,如同鳥兒在巢中,
蜷曲著身體酣然入夢,
溫柔的視線如灑落的月光……
普莉瑪不由自主地專注聽著歌聲,彷彿全世界就只剩下這道聲音……她心臟突地一跳,確實,森林裡應有的蟲鳴鳥叫、樹葉摩娑的細碎聲全都消失了。
她略感害怕地環顧四周,發現眼前的世界好像稍微變得朦朧,身邊的維菈卻顯得特別耀眼,定睛一看,她的身上似乎散發著某種熟悉的微光。
是月光嗎?螢火蟲的光?
正在思索之際,普莉瑪感覺到手被用力一握,並向左邊扯動了一下。她順著方向看去,一開始看不出有什麼特別要注意的東西,緊接著半空中便出現了某種波動,一團藍色的光影逐漸成形。
是青鳥!
普莉瑪不由自主發出一聲驚呼,下意識便想跑過去,然而維菈卻用力一拉,示意她待在原地。
維菈鬆開普莉瑪的手,極為緩慢的往青鳥的方向走去,不知何時她已改成哼唱另一首不知名的曲調,不同於之前的純樸感,這首聽起來有種魅惑之力。
她伸出一隻手,斜斜向上對著青鳥,彷彿在邀請牠停在手上。
青鳥撲騰著翅膀在上方繞著大圈飛行,有好幾次,普莉瑪以為牠就要偏離軌道,如同以前一樣飛向遠方,然而最終青鳥仍是溫馴地降落在維菈的手上,她停止了哼唱,面容柔和地用另一隻手輕撫青鳥的頭部。
普莉瑪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的光景。
忘獸無法被觸摸,這是世間無人不知的常識,人類想觸摸只會直接穿透忘獸,牠們的存在就像是看得見卻摸不著的發光體一般。
啊,對了,就是那個光芒!
普莉瑪驀然領悟維菈散發的微光像什麼了,就像是忘獸身上會有的光。
返憶司能夠做到這樣的事情嗎?普莉瑪從沒聽說過。
普莉瑪愣愣地看著維菈緩緩走到面前,她伸出手,有些顫抖地觸碰停在維菈手上的那隻發光忘獸,然而就如同過去那般,她的手指直接穿透進忘獸的身體,沒有摸到任何實體。
「……怎麼回事?」普莉瑪喃喃的問。
維菈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用深邃的目光注視著普莉瑪,開口說道:「這是最後的機會了──普莉瑪小姐,你真的希望將這隻忘獸返憶嗎?」
「當然!」普莉瑪拋開對眼前景象的驚嘆,大力點頭如搗蒜。「我說過,我要想起我孩子──」
「那是謊話吧。」維菈沉靜的打斷她。
「……」
「形成忘獸的記憶必須是一個完整的片段,當那段記憶形成忘獸後,其餘的記憶有可能受到影響而變得模糊。」維菈實事求是地說明著。
「……」
「你說想不起孩子的長相或許是真的,但是那只是因為主記憶被忘獸帶走的副作用而已……你真正遺失的記憶另有其他,而且你確切知道是什麼,所以才會這麼執著,也才會如此害怕。」
儘管維菈明知普莉瑪未全盤托出,但構築那隻忘獸的記憶和「孩子」有關的可能性很高,因此她選擇此地流行的搖籃曲為主題進行召喚,確實也順利召回了青鳥忘獸。
能讓普莉瑪輕易鎖定遺失的記憶片段,又與孩子相關,加上她的態度,很容易便能推測出正確的答案──是她痛失丈夫與孩子的那段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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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值秋日,一陣清風吹過,片片樹葉隨之飄落,普莉瑪像是感到寒冷般渾身顫抖,抱住自己蹲了下來。
米朵村的人很親切,從小便熟識的祭司夫妻對她也非常好,他們沒有怨言地照顧難以克制情緒波動的普莉瑪,充滿耐心的不斷開導她。
可是她無法對他們說出口,她心裡究竟在恐慌什麼。
「我……很快就知道自己遺失了哪段記憶,因為自從那天以來,我每天、每天都無法克制地重複想起當時發生的事。然而,當青鳥出現的時候,我發現想不起來了……」
她扯出一個泫然欲泣的苦笑。
「一開始我很高興……終於可以不必再受到回憶煎熬了,也不會再夢到那天的事了。我想我可以擺脫那天的陰霾,原本痛苦到無法想像未來的光景,也開始有了希望。可是,這樣的心情沒有維持很久,便徹底產生變化。
「返憶司小姐,你已經聽過我的遭遇了吧?法官最後判決我的丈夫殺死孩子,而我是為了保護自己而誤殺了丈夫……這些全都在法官紀錄裡找得到。可是……可是……為、為什麼,我的記憶,斷在,我拿著刀子,在門口,等著……」
普莉瑪的顫抖得更加嚴重,幾乎說不出話來。她喘了幾口氣,才又繼續說下去。
「我、我在丈夫回家前,就拿著刀子了,我再也無法忍受,我想要以死逼迫我丈夫……可是,為什麼最後會變成那樣?我接下來的記憶就直接跳到我坐在地上,身邊都是血……丈夫和孩子都失去了聲息……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沒有想殺我的丈夫啊!我的孩子……明明本來在房間裡,為什麼會在外面?真的是我丈夫發狂殺了孩子嗎?會不會……會不會其實是……我?」
普莉瑪緊閉雙眼,回想起這段時間盤旋在腦中的各種猜測。
她只是個普通的女人,假設自己真的是兇手卻說了謊,她不認為法官會輕易相信,因此那些記錄應該就是真相。
然而,不管怎麼努力說服自己,總會有質疑的聲音冒出來。
她不斷的回想,反覆的回想,最終就連在接受問訊時的記憶都被自己弄得凌亂不堪,當時自己到底是用怎樣的心情述說「真相」,她也沒有把握了。
原本對丈夫懷有的怨氣,也在這樣的過程中逐漸散去,回想起的盡是剛結婚時的甜蜜美好。
說不定,說不定真的是我動手殺了……
再怎麼說他也是孩子的父親,會不會是我那天太激動,才……
「我不知道『擁有青鳥就能得到幸福』是不是真的,可是,失去青鳥絕對只會不幸!」普莉瑪睜大濕潤的雙眼,面帶激動地說:「唯一可以找回平靜的方法就只有想起那天的事,我要知道真相,我要進行返憶!」
維菈蹲下身,與普莉瑪四目相交。
「這樣一來,你必須再經歷一次那晚的可怕遭遇。」維菈柔聲說:「我之所以揭穿你,是想告訴你擁有選擇權,忘記也是一種選擇。」
普莉瑪苦澀一笑。
「假如我因此發瘋也沒關係。沒什麼比永遠追尋不到的答案更煎熬了。」
維菈觀察普莉瑪的表情,確認她的態度堅定,便默默點頭肯定,並握住她的雙手。
普莉瑪這才發現,不知何時青鳥忘獸已站回自己的肩膀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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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後過了三天,米朵村迎來了雨水降落之日。
返憶說簡單非常簡單,只要忘獸與原主人的任何一處身體保持重疊的狀態,同時被天降雨澆淋即可。忘獸唯有在這樣的條件中淋雨才會逐漸消失,時間從數秒到不超過五分鐘,依照忘獸的身形大小與透光度差異而定。
然而,當事人「陷在回憶裡」的時間大相逕庭,越是情緒強烈的回憶越是難以輕易脫離,嚴重者會產生精神混亂,甚至永遠無法復原。
普莉瑪的返憶過程如同預料中的一樣,狀況非常棘手。她不斷發出令人膽顫心驚的尖叫、哀鳴以及聽不懂內容的嘶吼,身體猛烈掙扎,若是她行動自由,或許會四處攻擊別人。
維菈早有預期,已事先徵得同意,在返憶之前便將普莉瑪牢牢綁縛在椅子上,並安排了幾名健壯的村民在一旁待命,以免有什麼突發狀況。
能否脫離記憶很大程度還是必須仰賴當事人的意志力,返憶司能做的便是以外力協助平靜心神,通常會使用一種名為「水晶鈴」的道具。水晶鈴兩個一組,以串繩連結在一起,返憶司必須要一邊觀察當事人的情況,一邊以不同的韻律碰撞鈴鐺。
在淅瀝淅瀝的雨聲中,折騰了將近一小時,普莉瑪才終於恢復神智。她微微睜開眼睛,眼裡滿是黯淡的色彩。
長時間的淋雨與奮力掙扎,加上重新體驗最不堪的回憶造成的心靈打擊,普莉瑪在返憶結束後便發起高燒,眾人輪番照料,幾天下來她的體溫起起伏伏,始終沒有完全退燒,意識矇矓。
這段期間,奉命下山的祭司兒子喬納也帶著另一位返憶司回來了,經過討論之後,恩格祭司決定在普莉瑪狀況稍微好些時盡速將她送往山下城鎮,城鎮裡設有較完整的神殿機構,交由醫療司來照顧或許比較妥當。
考量到普莉瑪的遭遇,返憶造成的二次創傷可能會需要一段時間才能恢復,維菈和這位返憶司進行交接,由對方負責後續的追蹤。
在那之後,維菈按照原定計畫在山區各個小型聚落進行探訪,大約花費了一個半月的時間完成工作。
在和米朵村的恩格祭司及其他村民道別後,維菈踏上了與來時相同的山道回到平地。她前往最近的城鎮,向該地的神事院分處遞交報告,並順便打聽普莉瑪的消息。
據說普莉瑪的身體已恢復健康,只是整個人相當消沉。在返憶司的協助下,目前暫時住在神事院分處的宿舍,平時在廚房幫忙打雜,雖然她幾乎不發一語,不太與人互動,但交代要做的事倒也能安分完成。
不確定她何時才能再重新打起精神,至少現在的狀況還不差。
踏出神事院分處,灰暗的天空雲層低垂,就快要下雨了。
廣場上數名祭司與返憶司正忙著安頓要進行返憶的民眾們,放眼望去各種姿態的忘獸們散發著各色微光,人們談笑風生,猜測著自己今天的返憶會是怎樣的記憶。
「快看!我的是『青鳥』喔!」一名年約十歲的男孩向其他孩子炫耀。
嚴格說起來,那隻忘獸比較像是藍綠色的小雞,不過孩子們並不在意這種小細節。
「青鳥又沒什麼了不起的,我的是紅色的獨角仙,很帥吧!」
「欸~好好喔!我也想要很帥的忘獸!」
「帥又怎麼樣?搞不好是很蠢的記憶耶!青鳥可是會帶來幸福喔~」男孩再次強調。
維菈稍微走遠了些,不再聽他們的談話。
忘獸與返憶,是這個世界人們的日常,是真理之神所訂下的法則。還沒有人知道為何人類會形成忘獸,只能讓反覆忘卻與憶起的經歷變得習以為常。
某些人能夠從返憶中獲得幸福,對某些人來說,或許遺忘才是幸福。「忘獸逃脫現象」的出現,是否意味著有些記憶不需要被想起呢?
神不進行價值判斷,這是人類才需要做的事。
身為人類卻能使用神力的維菈,將進行判斷的權力完全交託給當事人,這是自從十年前獲得使用神力的資格以來,她所奉行的個人準則。
雨絲如針般落下,維菈伸出雙手捧成碗狀,感受冰涼的雨水落在肌膚的觸感,雨水中蘊含的神力融入她的身體,一股帶著些許暖意的能量緩緩流轉於體內。
如果普莉瑪選擇遺忘,她也有能力使那隻青鳥忘獸永遠消失於世上。
青鳥帶來的是否為幸福,終究只有當事人得以判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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