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安在下班前五分鐘敲了唐鶴辦公室的門,將他的思緒從兩個月前拉回現實。他用乾澀的喉嚨下意識地喊了聲:「請進」,但是腦子裡還是亂糟糟的。
蘇安進門後,看見唐鶴還愣愣地握著那張印有杜見悠照片的簡介,不解的看著老闆。
她跟了唐鶴這麼多年,即使她對人類情感的反應特別遲鈍,但對於唐鶴的情緒還是能拿捏得清楚的,例如此時她就感覺得出老闆的情緒不太穩定,所以識相的決定先不過問,只公式化的報告:「唐總,已經跟夢之初廣告聯繫好,就訂在下週一下午三點,在我們公司會議室跟您做簡報,屆時杜見悠導演會跟幾個助理一起過來。」
唐鶴點點頭表示知道了,蘇安見唐鶴沒再交代什麼,雖然心裡感覺奇怪,但既然決定不過問了,就不再打算開口。今天是難得可以準時下班的週五夜晚,幾個好姊妹早就跟她約定好要在她家裡聚餐,現在趕回去時間剛剛好,總算有一次跟姊妹的約會,不會遲到挨罵了。
唐鶴看著快速下班離開的蘇安背影,再看看手中那張穿著俗氣花襯衫、戴著可笑眼鏡、表情浮誇的杜見悠,這兩個月來心裡那股不知從何而來的鬱悶,忽然一掃而空。
「杜見悠……」他又一次無意識喃喃地念出這個名字,心裡期待著再次見面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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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一的會議終於到了,在唐鶴的認知裡,好像經過了一個漫長無聊週五夜晚、然後是漫長無聊的週六,再然後是漫長無聊的週日,再再然後是漫長無聊的週一上午。然後,在唐鶴的坐立不安中,時間終於來到了下午二點五十分。
很準時的,蘇安推開總裁辦公室的門,告知唐鶴:「杜見悠導演一行人已經抵達會議室,正等著您過去開會。」原本一直心浮氣躁按捺不住的唐鶴,此刻卻坐在辦公桌前翻著一份文件慢條斯理的說:「我知道了,你們先準備,我看完這份資料就過去。」
蘇安愣了一下,不知道唐鶴在搞什麼鬼。整個早上在辦公室裡走來走去團團轉,什麼正事也不做,現在到了約定好的會議時間,卻忽然想起來看財務報表?她不知道唐鶴的情緒轉折,也不知道他跟杜見悠的淵源,只當他跟女人一樣有週期不順的時候,這情況在男人身上,大概叫做男性荷爾蒙失調吧!想想,還真有這個可能。
這幾個月來,唐鶴好像都沒再去找他的床伴了,其中還有一個新來的叫什麼嫣的不知道規矩,自恃新寵的找到公司來,被唐鶴交代讓蘇安請了出去並永久打發了,那個小模連唐鶴的面都沒見著。
當時蘇安還好好勸慰了那個哭得梨花帶淚的愚蠢女人,然後在心裡罵死了唐鶴。不過她也一向知道唐鶴與床伴的關係,就是建立在金錢物質上,有時遇到這種不長眼的,還真不能完全怪在唐鶴身上,要怪只能怪就是有某些女人自以為是馴獸師,總以為自己能收服這條鱷魚。
她聳了聳肩,隨他吧!她決定暫時不管這個荷爾蒙失調的唐總裁,決定還是先過去接待客人比較實在。
這幾天一直焦慮難安的唐鶴,聽到杜見悠已經在會議室等他了,心中的煩躁感忽然平靜了下來,好似他從來沒有因此事而焦躁過。唐鶴定了定心神,回想自己這兩天的精神狀態,實在覺得自己莫名其妙。他想一定是因為他習慣將一切掌控在自己手裡,而那晚發生的事,是極少數不在他能掌握的突發狀況,導致他這幾個月時不時的想起那個人、那件事,搞得他對什麼都沒興趣了。現在,終於又遇上了這個人,他要把主控權拿回來,讓這個拍拍屁股走人的杜見悠知道,他唐鱷的名號不是混假的。
唐鶴整了整儀容,踩著自信穩重的腳步踏入會議室時,杜見悠正背對著他在跟其他人輕鬆聊天,一聽到蘇安介紹唐總裁來了,杜見悠高亢的聲調也響起來:「哎呀!久聞唐總的大名,今天終於能見到了,初次見面請多多指教……」杜見悠在轉身見到唐鶴本尊的時候,身形明顯頓了一下,打算伸出去握手的那隻手停在半空中、口中的寒暄之詞也越來越小聲、笑容凝結在唇邊,大大的眼睛倒是定在唐鶴的大臉上,帶著點驚訝、尷尬的情緒。
唐鶴很滿意杜見悠的反應,表示杜見悠也還記得他、還記得那晚;表示這幾個月來耿耿於懷的可能不是只有他一人。唐鶴不動聲色的握住杜見悠的手,客套性的一握隨即放開,嘴裡也順著杜見悠的話:「是啊!初次見面。來,大家請坐。蘇安,會議可以開始了。」唐鶴故意避開杜見悠的眼神,裝做自己真是第一次見他,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這讓杜見悠有點不滿的嘟了一下嘴,腮幫子有點氣鼓鼓的。
唐鶴注意到了,心裡又得意了幾分。
會議正式開始,主報人正是杜見悠,他因為唐鶴的冷淡反應有點兒小小的受傷,畢竟這兩個月來,他可是常常盯著手機裡那張偷偷拍的合照一邊傻笑、一邊遺憾忘了問人家的姓名。想不到如今見了面才發現,人家是高高在上的唐鶴唐大總裁,而且看他的樣子根本就是忘了他杜見悠這個人,這怎麼叫他不委屈?沒關係,現在既然知道他是誰了,彼此也要開啟合作的關係,就不怕日後沒有見面接觸的機會。杜見悠自我安撫完很快地重振精神,站在布幕前準備開始簡報。
杜見悠準備開始簡報。眾人快步入座,參加會議的人不多,夢之初廣告除了杜見悠導演,另外還來了趙天成與一個負責記錄的小助理。趙天成是杜見悠的合夥人,是夢之初廣告的另一個負責人,主要負責業務推廣、財務、法規等等各方面,總之除了實際拍攝層面歸杜見悠負責外,公司大小雜事都歸他管。今天本來沒他的事,只是聽到要跟廣盛集團這樣大的公司合作,既興奮又好奇,硬跟來湊熱鬧的。而廣盛集團除了唐鶴跟蘇安之外也就兩三個相關的主管與會,畢竟這個會議是杜見悠要求的,只說是初步業務彙報,所以也沒想浪費太多人的時間。
小型會議室裡,橢圓環型會議桌在會議室正中央,唐鶴依往常習慣坐在最靠裡的主席位置。當所有人看向投影布幕時,唐鶴落在最後面,隔著所有人的後腦勺,看著與他幾乎隔了一個房間距離的杜見悠,饒富興味。
「唐總裁、高主任、王主任,還有在座的各位,大家好。我是夢之初廣告的負責人,也是接下來負責您們專案的導演……」杜見悠清朗的聲音在臺前展開,唐鶴坐在會議室的最後面,雙手環插在胸前、身子放鬆地靠在高背椅上,用了點力將椅背向下壓了一個舒適的角度,閒適地聽著杜見悠沉穩自信的報告。
「……在所有廣告類型中,最難呈現的就是房地產這個項目,因為它不只是一個商品那麼簡單。它要呈現的角度必須十分理性,但是又不能只停留在理性,它必須往上提升到感性的層面,什麼是感性的層面?」杜見悠在臺上話鋒一轉:「唐總裁,你們是要炒地皮、賣房子?還是,要打造一個『家』?」
杜見悠大手一揮,將眾人的眼光引導到簡報上。
唐鶴瞇起眼睛看著杜見悠的簡報,幾個畫面切換,從荒草叢生的工地、慢慢整地、挖地基、鋼筋水泥砌磚疊瓦,一直到成屋,畫面最後停在一個五口之家。爺爺在院子裡澆花、奶奶在旁邊種菜、媽媽抱著女兒坐在草地上看爸爸將一個亮紅色飛盤丟出去給一頭毛色金黃漂亮、跑得快要起飛的黃金獵犬。陽光灑落屋前、畫面非常溫馨。
「當然,每個人對家的定義是不一樣的。正如同你們的商品也是多樣化的,我之前研究了一下你們幾處房產的地理位置、交通情況、坪數大小、室內空間配置及房屋周邊設施。我們可以針對不同族群推出幾支不同需求的廣告。
「對大部分人來說,購買房子是一件一輩子的大事,它必須謹慎。所以要由廣告來刺激消費者衝動消費,是不太可能的。我也不希望我的廣告只達到讓人一時盲目的衝動。我要讓畫面呈現一個『家』的價值,是要讓人看了廣告之後,能一遍一遍的反覆思考,自己想要的家是什麼樣的。
「在整個廣告文案當中,要出現怎樣的人文關懷、精神享受甚至是生活方式,我們都必須將它體現出來。」
杜見悠在臺前走動,手裡握著簡報筆、眼神自信:「我的團隊一直都在與貴公司討論這項商品的硬體部分。就是房子本身這個主體,你們用了多好的建材?通風採光如何替客戶著想?空間配置多麼人性化……諸如此類的。總之它的各項優點都必須展現。但是在我開始著手拍攝之前,我需要定調的是中心精神,這幾支廣告是針對不同客群,拍攝手法必然不同。但是它們是同一個系列,它們會緊緊相扣、環繞著同一個主題。讓所有的人看到這些畫面,也能想到屬於自己、適合自己的那一個部分。」
「現在,告訴我,您們要賣什麼?」杜見悠雙手撐在會議桌前,上身微微前傾,開口問了大家,眼神卻獨獨定在唐鶴身上。
進入工作模式的杜見悠很迷人,跟那個在舞臺上「來啊,造作啊,」扭腰旋轉的杜見悠不同風情,此時的他神情專注、聲音鏗鏘有力,彷彿要將自己的創作、所要傳達的理念敲打進在座聆聽的每一個人腦中。
唐鶴聽得入迷了,他看著眼前這個完全不一樣的杜見悠,原本只是帶著來看看他搞什麼把戲的心態,卻被他嚴謹的態度深深吸引。唐鶴是在生意場上久滾的人,更是個聰明人,當然在面對每一筆投資、每一筆合作案都是在商言商。若之前他對這個廣告案是抱著好玩的心態,那麼他現在總算收起玩心,跟著杜見悠一起進入工作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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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見悠緊盯著唐鶴,等待著他的回答。唐鶴不自主的清了清喉嚨,沉默了幾秒鐘,他給出了一句話。
「幸福。」唐鶴輕輕的說:「我想,我們來賣『幸福』。」
全場除了杜見悠滿意地勾了一下嘴角外,其他所有人都驚訝了。
狗嘴裡吐不出象牙。鱷魚嘴裡居然吐出幸福?
這麼虛無飄緲不切實際的字眼,居然從實際到滿身銅臭的唐鶴嘴裡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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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安還想說個什麼具體意見,卻見到杜見悠點了點頭:「好的,唐總裁。我知道了。我會給你『你要的幸福』。」
蘇安驚訝得睜大了眼,怎麼聽著覺得這句話怪怪的。杜導聽得懂唐總的屁話?
接下來的會議中,唐鶴提了幾個問題,也給了一些建議,雙方人馬各自記錄下來。
杜見悠的人在目瞪口呆中聽到杜導演回覆唐總裁:「我會將您的這些建議好好整理,重新修改後再送來給您確認。」
確什麼認啊?杜導演從來都不屑商業主所提的任何意見,他通常會再三堅持他的提案,然後在背後掐著蘭花指,推推眼鏡撇著嘴角說:膚淺!
可剛剛,他居然當面答應唐總裁說要重新修改?還要再送來確認?這還是杜見悠導演嗎?還是剛剛喝下去的茶被人下了藥?
唐鶴的人也在目瞪口呆中聽到唐總回覆杜導演:「好的,等修改完之後再跟我聯繫。」
聯什麼繫啊?唐總本來就不屑以任何廣告形式推展公司業務,他認為光是廣盛集團的招牌就足以是品質的保證,何須廣告加持。他通常會交代蘇安接手後續,然後在背後揉著太陽穴,拉鬆領帶不屑的說:無聊!
可剛剛,他居然當面答應杜導說要跟他聯繫?還要再送來最後確認?這還是唐鶴總裁嗎?還是剛剛喝下去的咖啡也被人下了藥?
就在雙方人馬目瞪口呆中,還是幹練的蘇安最先反應過來,她看著杜見悠慢慢收拾簡報用的資料,也看到唐鶴不著痕跡的偷看杜見悠,心裡直覺他們倆一定有鬼,於是她藉口下班時間電梯擁擠,招呼著其他人先行搭電梯下樓,留給唐鶴跟杜見悠獨處幾分鐘的時間。
唐鶴心裡默默地給蘇安比了個「讚」,這個好幫手察言觀色的能力可真不是蓋的。不過,他可沒打算直接開口跟杜見悠說話,而是等杜見悠終於抬起頭望向他時,假裝自己也才剛收拾好,正要從另一個門踏出會議室,果然,杜見悠著急的出聲了。
「等等,唐總,請等一下嘛。」杜見悠高亢的聲線響起。唐鶴計畫得逞,壞笑了一下,轉身面對杜見悠,此時又變回那個面無表情的冷酷總裁了。
「那個,我們,是不是……?」杜見悠扭著雙手、眼神閃爍,似乎不知道該怎麼起頭,一直支支吾吾的。
「杜導演,我覺得你有些面熟,我們是不是以前曾經見過面?」唐鶴好心的替他把開場白說出來。
「是是是,我們幾個月前在月色酒吧見過,您救了我,還帶我去……咳,我一直沒正式謝謝您。」他有些不好意思的跳過汽車旅館那部分。
「喔,原來那個人是你。怪不得覺得眼熟,那天之後還好嗎?那個醉鬼有沒有再找你麻煩?」唐鶴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順便假裝關心一下。
「還好還好,那天之後我就沒再去過月色了,因為剛接了您公司的案子,我花了一些時間研究,所以也沒時間去了。上次是因為我們公司剛……完成一個大案子,所以才去慶祝一下。平常,平常,我也不常去的。」杜見悠不好意思說出自己及公司拿獎的事,感覺好像在炫耀什麼。想來這種層級的大企業家是不會把這樣的小獎項放在眼裡,所以他隨便的搪塞、心虛的解釋,越說越小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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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騙唐鶴自己不常去月色酒吧,只是直覺的不想讓唐鶴覺得自己是個私生活很靡爛、會到處泡吧、會隨便跟男人開房的那種人。而且,在那次之後是真的沒再去過月色酒吧,他是真怕了再遇到那種噁心的醉鬼。
唐鶴聽著杜見悠編著胡話,說什麼不常去酒吧,不是還在那裡駐唱過?看那天的情形,只怕全場的人都幾乎認識他了吧?船長!
不過,他沒捅破他的小謊話。其實唐鶴在那之後還去了幾次月色酒吧,但都沒遇上杜見悠,照他的說法,原來是出事之後就避開了,所以才沒能遇見。
唐鶴對著杜見悠點點頭,算是接受了他的說法。杜見悠見他不說話,只好再鼓起勇氣:「嗯,唐總,那個,我一直想好好謝謝那天的救命恩人,只是那時倉促離開,忘了留聯絡方式。如今我們既然又遇見了,表示我們有緣,我想請您吃個飯,聊表我的謝意。好不好?」杜見悠故意忽略那天是他急匆匆逃離,還瀟灑地說「以後不見」。現在倒是厚著臉皮、帶點撒嬌的詢問。
唐鶴瞪著杜見悠的作態,這樣嬌聲嗲氣是想要嚇唬誰?他不著痕跡的略往外移動了一步,口氣生硬:「我很忙。如果你的東西改好了,再跟我約時間討論。」唐鶴一副道貌岸然、公事公辦、拒人千里的樣子。
「那,該怎麼跟您聯絡?我沒有您的電話啊?」沒別的專長,就是早期公司剛剛成立時,為了拉客戶而練就了一身聽不懂拒絕、臉皮超厚的絕技。杜見悠此時明知故問。
當然知道是跟蘇安約時間啊!不然他今天是怎麼見到唐鶴的?不過同樣揣著小小心思的唐鶴可不會蠢到這麼安排,他掏出自己的私人名片遞給杜見悠:「你可以打這支電話給我。」杜見悠興奮地也掏出自己的名片跟唐鶴交換。在交換名片的同時,手指不經意輕輕拂過對方的手指。
唐鶴沒有閃躲。但,也面無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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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杜見悠之後,唐總裁像打了場勝仗一樣志得意滿的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面對杜見悠時刻意繃起的臉色,此時和緩了下來,還笑成了燦爛一朵花,讓隨後進來的蘇安愣在當場。不是沒看過唐鶴笑,於公於私她跟他的交情也超過十年了,除了裸體,他唐鶴什麼樣子沒見過。不過眼前這個旁若無人傻兮兮又發病了的樣子,還的確不常見到。蘇安不禁打了個冷顫的趕快退出辦公室。什麼天大的事都等明天再說,現在下班時間了,千萬不要愚蠢的去招惹神經病。
而那頭的杜見悠面對唐鶴的反覆態度則是一頭霧水,看起來不想搭理自己,卻又給出私人名片;看起來厭惡自己,卻又不閃躲自己的碰觸。這個唐鶴,到底是怎麼樣的人?實在是摸不清。這樣曖昧的態度真搞得杜見悠心裡癢癢的。
哎呀!不管了,先把唐總裁交代的事處理好再說,這樣也才有藉口打電話給他。
唐鶴的志得意滿,隨著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漸漸又由煩躁取代。他原本以為,在給出名片的當天晚上杜見悠就會按捺不住地打電話過來,或者是經由通訊軟體發訊息給他,所以在他將杜見悠手機號碼輸入通訊錄,由手機自動搜尋設定訊息聯絡人之後,他也望眼欲穿地盯著訊息一整晚,直到半夜實在撐不住了,才悶悶地放棄手機,睡覺去了。
然而第二天、第三天……從星期一到今天都星期五的下班時間了,這個杜見悠到底是在幹什麼?他難道不知道拿了人家的名片然後不打電話、不發訊息,是很沒禮貌的嗎?唐鶴正氣噗噗的瞪著手機、想確認手機到底壞沒壞,冷不防被驟然響起的鈴聲嚇到,差一點將手裡的手機扔出去。
他看見來電人正是讓他念念不忘,喔,不是,正是讓他怨氣難平的杜見悠,刻意讓電話多響了幾聲才接起來。他克制聲音裡的興奮,低沉的說出:「嗚喂,唐鶴。」
電話那頭響起杜見悠疲憊又愉悅的高亢聲音:「唐總您好,我是見悠。您要修改的東西我總算修改好了,我還找了人先拍了一個大致的短片,我可是熬了好幾天才作好的唷,不知道您現在是否有時間可以看看?」
「有時間有時間」這句話從唐鶴的腦袋經過喉嚨,變成了很為難的:「現在?可是我已經下班,現在正要去吃晚飯。」唐鶴故作矜持。
電話那頭傳來了聲死氣沉沉的:「喔。」就沒聲音了。正當唐鶴以為自己玩過頭,嚇退了杜見悠,心裡後悔的想再開口時,杜見悠重新振作的聲音又傳來:「那剛好,我也餓了,方不方便跟您一起吃飯啊?上次我說要請客的。」
「方便方便」這句話從幼稚唐鶴的腦袋經過喉嚨,再度變成了有點為難的:「嗯?這樣啊,也不是不行……」剛剛還懊惱自己玩過頭的唐鶴再度故作矜持。
兩人很快的商議好餐廳地點,是金山路上一家有名的川揚菜館。餐廳前身為空軍新生社飲食部,負責接待空軍將校軍官等高級將領,之後改制民營,口味仍秉持著古老傳統的川揚菜系。唐鶴嗜辣但胃不好不太能吃辣,這家餐廳的口味、辣度適合唐鶴的胃口還能剛好不讓他胃疼,加上這店裡的環境乾淨高雅,又有私人包廂,所以吃過一次之後就成了唐鶴的口袋名單。
杜見悠也愛吃辣,所以在唐鶴說出這家川揚菜館時,他立刻表示同意。餐廳的位置就離杜見悠工作地點不遠,於是就約好了各自前往。
唐鶴到的時候,杜見悠因為地利之便已經到達了餐廳並且也等了一小會兒,他很滿意讓杜見悠等待的這種感覺,像是彌補了他等杜見悠電話的焦躁感。
杜見悠並沒有事先點菜,而是堅持等唐鶴到了之後,讓他決定。唐鶴也不謙讓,不用看菜單就報出好幾個招牌菜,松鼠鱸魚、辣子雞丁、鍋巴蝦仁、開陽白菜、文思豆腐,原本還打算叫個砂鍋的,杜見悠連忙出聲阻止:「就我們兩個人吃飯,這份量已經太多了。」他對服務人員親切的笑:「我們先這樣就可以了,謝謝。」
唐鶴笑了笑,對服務生點點頭。
「不是說要請吃飯,居然還不讓人點餐?」唐鶴等包廂內只剩他們兩人的時候,開口調侃了杜見悠兩句。
杜見悠也不惱,笑咪咪地說:「這不是怕花錢的問題,我是擔心太多菜吃不完,就浪費了。做菜的人很辛苦,如果您願意把吃不完的食物打包帶回家,那我現在就再去加點砂鍋。」杜見悠想起自己的媽媽。她曾是個廚師。
「……」唐鶴聽到杜見悠一番誰知盤中飧粒粒皆辛苦的言論,倒也無話可說。
杜見悠見大老闆不說話,以為唐總不認同,嫌他小氣。想想算了,為了小小一個砂鍋不高興,也是有病,吃不完大不了自己打包。他正想起身出包廂再加點個砂蟹粉獅頭,就被唐鶴按下。
「不用了,菜的確夠吃了,再多真的就是浪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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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的就伸手想要,是本能。分得清楚想要跟需要,是節制。
節制總是比縱恣來得可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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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鶴對眼前這個花俏男子,又有了新的認知。
趁著還沒上菜的空檔,杜見悠想跟唐鶴報告廣告內容修改的事,才一出聲喊了個「唐總」,就被唐鶴大手一揮,表示他很累了,今天就純吃飯、聊聊天,不要再談公事了。他還說:「你也別唐總唐總的叫個不停。我年紀比你大。你就叫我唐哥吧,我叫你見悠?」
杜見悠心裡樂開花,正不知道怎麼跟這個高冷總裁拉近關係,怎麼今天這麼幸運,忽然遇上總裁好心情。不但撈到了跟總裁單獨吃飯聊天、不談公事的一頓飯,還被允許叫唐哥?真是天助我也。此時的杜見悠實不知他的好運是自己創造的,他的那通電話,正是唐鶴好心情的源頭。
杜見悠聽到唐總要他改口叫他「唐哥」,厚臉皮的他趁著總裁心情好,自動的把「唐」字去掉,軟膩膩的叫了聲:「哥」,見唐鶴也沒反對,就整晚哥、哥的叫個不停。
這頓飯吃下來,兩個人天南地北的聊,大部分是杜見悠說、唐鶴聽。這個杜見悠真的很有意思,上次見到他酒醉的樣子,整個人昏沉慵懶,骨子裡透出一股花開自在的姿態。帶一點嬌氣,但又不是那種侍兒扶起嬌無力的柔若無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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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現在,他說起話來雖然仍隱約帶著嗲氣,但是能感覺得出他的掩飾。杜見悠刻意壓低著嗓子,雙手時而交疊時而握拳。一開始唐鶴想不明白,一頓飯下來才發現杜見悠降低戒心之後,無意中高揚的語氣、摀嘴含蓄的笑、還有他秀緻的手指動作,他才發現杜見悠說話的時候手勢很多。
他的手白若玉骨,手指修長骨節分明而均勻,是一雙很漂亮的手。唐鶴發現他興高采烈的時候,會冒出類似蘭花指的手勢。但他修長的小指並不伸直,只是蜷著、輕輕依偎在無名指旁邊。
這些小小細節讓他顯得有點……怎麼形容?娘?
所以他總無意識的想遮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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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鶴見過他作的樣子。沒什麼不好。他反而覺得那樣的杜見悠更可愛自然一些。他的姿態確實不太像一般男人。
他不那麼剛硬。
但是跟女人卻又太不相同,若要仔細分類,他就像剛出生的幼獅一般軟糯嬌憨,但骨子裡還是帶著小獅子的小小驕氣,幼獅崽再怎麼翻滾、撒歡,你總不會將牠跟貓咪錯認。
他看著已經放鬆的杜見悠漸漸露出本色,熱鬧的指手畫腳描述這個星期他是如何嘔心瀝血、通宵達旦的修改廣盛集團的案子;是如何動用人脈、威脅利誘的抓齊了各路人馬,只為了拍一支半成品的影片,讓唐鶴可以先過目。言詞之中並不是邀功的意味,而是充滿了對唐總裁的重視,這讓唐鶴非常受用。原來這小子一個禮拜都沒跟他聯絡,就是在忙著廣盛集團的工作。也讓唐鶴發現,這個杜見悠真的很單純,他想跟一個人來往、想對一個人好,就是單純的對對方好,努力做到對方要求的。沒聯絡就是因為忙碌到沒時間聯絡,而不是惺惺作態、吊人胃口;有時間聯絡,聲音裡就帶著歡天喜地毫不遮掩的敲鑼打鼓,而不是像他唐鶴,在人家背後算計些欲擒故縱、欲拒還迎、欲語還休的不入流伎倆。比起杜見悠坦蕩蕩的目光,唐鶴對於自己的小鼻子小眼睛的故作驕矜倒有些赧然。
相談甚歡的兩人一路聊到餐廳打烊才依依不捨的離開。唐鶴趁著杜見悠去洗手間的時候買單了。惹得杜見悠一陣不好意思,直嚷著下回一定得讓他作東,唐鶴笑著連連道好。
杜見悠剛剛為了避開尖峰的車潮,是從工作地點走一段路過來的,於是唐鶴提議開車送他回家。杜見悠正想著如何再跟唐鶴多相處一陣子,聽到他的提議,連忙點頭,嘴裡嚷著:「你最好了,認識你我真幸運。」手裡還不安分的抓著他唐哥的手臂搖來搖去,逗得唐鶴忍不住嘴角上揚。
杜見悠一進停車場就看到一臺顯眼的紅色法拉利,他先是興奮地往前跑幾步,又停下來轉頭看著唐鶴,手指著那臺車,指尖跟聲音都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哥,那臺法拉利是你的車?」見唐鶴點點頭,他發出一聲歡呼,隨即衝到車旁繞著車子轉圈圈,一面大聲嚷嚷著:「哇!好性感的車啊!我的夢想就是能坐上一回法拉利,想不到今天就要實現了,我真是太幸運啦!」杜見悠嘴裡一直哇啦哇啦的稱讚,唐鶴好笑的看著他:「別一直鬼吼鬼叫的。你到底想不想上車?」
「想、想,當然要上車啊,這可是我這輩子第一次坐上法拉利耶!」杜見悠一邊說,一邊帶著虔誠的心情上車了。坐定後,原先聒噪不停的他反倒安靜了下來,唐鶴看著忽然不說話也沒動作的人,心裡覺得奇怪,側過身去幫杜見悠繫好安全帶,在靠近他的時候,聞到一股清新乾淨的味道,應該是某種柑橘類的皂香,很襯這個純淨的人。
「怎麼了,咬到舌頭,說不出話來了?」唐鶴剛剛偷聞了杜見悠的味道,覺得有點臊,趕緊說些話來緩和一下氣氛。只見杜見悠睜著大眼睛,飄飄然地問:「哥,我以後還能不能找你吃飯?我以後還能不能坐你這車?」
「原來你找我吃飯是為了車?這實在太傷我的心了。」唐鶴故作心痛的表示。
「啊!不是不是,當然是為了你,車只是附帶的紅利嘛!你就別跟自己的車計較了。」杜見悠回過神來,見唐鶴挑著眉一副不相信他的樣子,心一橫只好說:「為了表示出我對您的愛戴絕對是高於車子的,不然以後我都不坐這車了,以證明我的忠誠。」
唐鶴大笑著揉揉他的頭,故意弄亂他的頭髮,開心的說:「我逗你的,不過你不坐這車也行,」餘光看到杜見悠委屈的癟癟嘴,他又補了句:「下次改坐藍寶堅……」話還沒說完,杜見悠就激動得撲上來,又抱著他的手臂蹭來蹭去,也不管唐鶴正在開車,嘴裡又開始胡亂喊著:「哥你最好了,全世界你最好了。」
「這樣就是全世界最好的人,你也太容易滿足了吧?」他好笑的把杜見悠推回副駕上坐好。唐鶴平常不是個喜形於色的人,他總是把自己包裝得很好。當他笑的時候,不代表他心情好,當他不笑的時候,也不代表他討厭你。所以跟唐鶴打過交道的人,常常有種身心俱疲、死過一回的感覺,不知道這次會面完,還有沒有下一次。但是杜見悠這樣坦率表達情緒的樣子,感染了唐鶴,此時對著他,唐鶴倒是很真誠的跟著開心起來。
車子行經一個熱鬧的市集,正停在路口等紅燈。杜見悠往車窗外看去,一大包一大包粉紅的粉藍的粉綠的粉黃的棉花糖高掛在市集口的一個攤車上,賣棉花糖的攤位前圍著一群人,仔細一看棉花糖大叔手裡轉著一束棉花糖,正巧手的把一朵澎澎雲整理成一朵大花。完成後大叔遞給站在跟前買棉花糖的女孩,那女孩開心得笑到眼睛都看不見。
「啊,棉花糖啊。好久沒逛夜市啦。」杜見悠轉回頭對著駕駛說:「我跟你說,小時候我就住在一個夜市旁邊,我媽媽曾經在夜市裡的一個熱炒店當廚師,有時候店裡忙,我也會去幫忙,我算是在夜市長大的。後來,我高中之後就去住校了,一直到現在,搬出來自己住,真的好久沒回去那個小時候的夜市啦!」杜見悠眼神飄遠,懷念著從前。懷念著爸爸還在的時候,他們一家三口一起逛夜市的時候。
「我沒怎麼,逛過夜市。」唐鶴吞吞吐吐的一句話,成功拉回杜見悠的思緒。
「什麼?你沒逛過夜市?」杜見悠拔高聲音驚訝的問:「怎麼可能有人沒逛過夜市?這裡到處都有夜市啊。」唐鶴悶不吭聲。
「撈金魚?打彈珠?射氣球?夾娃娃?花枝羹?藥燉排骨?臭豆腐?蚵仔麵線?」隨著杜見悠一聲比一聲高亢崩潰的問話,唐鶴搖頭搖到自己都不好意思。
「我……」不知道該怎麼解釋。總不好說他以前被灌輸的觀念:夜市又髒又亂,賣的東西沒品質,煮的食物又不衛生,讓他完全不會想去一探究竟吧!人家剛才還說了,他媽媽在夜市的熱炒店當廚師,現在嫌棄食物不衛生,這不是討打嗎?
「你好可憐喔!四十歲還沒逛過夜市,童年失歡啊。」杜見悠抬手順了順耳鬢的頭髮,以一種慈愛的眼神,望著眼前沒有童年的唐鶴總裁。
「……」我才三十七。唐鶴無奈的承受著杜見悠的慈愛。
「這樣好了,」杜見悠一個響彈指:「下回找時間帶你去我的地盤逛逛,你才會知道夜市有多迷人。外國人來也都逛夜市呢!你一個當地人居然沒逛過,說出去你好意思啊?」
「……不好意思。」唐鶴直視前方路況,咬牙勉強擠出這一句。
「這就對了,我也好久沒逛了,我先做做功課,看現在有什麼好吃好玩的,一定讓你不虛此行。」杜見悠拍拍手,自己作主開心的與唐鶴訂下夜市之旅。
「……好。」唐鶴有點擔心。他沒去過夜市,想像中,夜市就是一個人擠人、潮溼悶熱的亂七八糟地方。他看著眼前清爽乾淨的年輕人,實在想不出他為什麼會喜歡這種不舒爽的活動。
啊,小時候。杜見悠提起他的小時候。唐鶴想,杜見悠都說自己好久沒逛夜市了,可見得也不是本身多喜歡這個活動。想起他剛剛看著棉花糖時的著迷眼神,或許夜市只是讓他懷念起過往吧!
他該是個念舊長情的人。
車子抵達杜見悠住處,停在大樓門口,此時他安靜下來,坐在座位上看著前方不想下車。唐鶴也不催他,就這樣等著。他忽然轉頭看著唐鶴,表情很認真:「我以後真的可以找你吃飯、逛夜市?」
「可以。」
「也可以傳訊息給你?」
「可以。」
「那也可以打電話給你?」
「可以。」
「不嫌煩?」
「……」唐鶴嘆了口氣,又揉揉杜見悠的頭:「你想找我就找,只是我不一定有空。但我保證只要我有時間,一定赴你的約、逛你的夜市、回你的訊息、接你的電話,還不嫌煩,這樣好不好?」
杜見悠聽完,眼睛裡又閃著光。他眨眨眼睛,輕輕說了聲:「哥,你真好,我真喜歡你。下次再見。」然後火速下了車,頭也不回的快步跑進了大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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