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苗夜曉忽地從樹下跌落到草地上,脖子上的領帶鬆脫了,窒息感消逝而去。
「咳!咳!」大股大股鮮美的仲夏夜空氣透過仍然疼痛的喉嚨,重新注入夜曉的肺部,他大口大口地呼吸。血液再次運行,輸送氧氣至腦部、四肢及全身,手腳終於慢慢恢復知覺。
夜曉癱倒在樹下的草地良久,思考自己是肉身已死的靈魂,還是未死的活人。直至夜間越來越濃重的陰影不知不覺就竄到他身上,寒意悄無聲息地爬上他的背部和心口,害他不禁打了個實實在在的寒顫,他才清楚意識到自己還活著,自己還未死。
於是夜曉緩緩從地上爬起來,頗有一種大難不死的奇特感覺,他一方面慶幸窒息帶來的痛苦已經結束了,自己大限未到、死不去,一方面又痛恨自己還活著,人生的痛苦還未完結。想到這個令人喪氣的事實,他索性又重新躺回地上,閉上眼睛哀嘆自己命運多舛。
「你該醒來了。」
夜曉嚇得立刻睜開眼睛,突然發現天空已經變得漆黑一片,只有數顆暗淡的星斗,周遭的景物彷彿老舊的黑白電影中的畫面,而自己依然躺在梧桐樹下的草地上。13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6ScZESQRvw
夜曉赫然發現,腳邊的草地上突然多出一道修長的陰影,儼如一個女子的人影。不知何時出現的,就站在他的身後。雖然這是個無風的夜晚,但可能是出於驚慌,周遭的空氣不尋常地寒冷,他頓時全身冰冷、無法動彈,手腳僵住了。
夜曉鼓起最大的勇氣,緩緩回過頭來。一名和他年紀相約的少女正站在梧桐樹幹的另一面,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他。
在夜曉轉過頭來之前,他只是想確認眼角所見之物乃是錯覺而已,並不預期那裏真的有人。這個後院的範圍,外人沒有鑰匙的話是進不來的,而附近也沒有鄰居會拜訪他們。如果有甚麼人突然出現在這裏,那一定是不速之客。因此在他轉頭發現那裏確實站著一個人的瞬間,他幾乎不想相信自己的眼睛。13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7z0Go7BOv7
夜曉睜大雙眼,用最快的速度打量她全身,搜尋能證明她並非真實的破綻,等待她會突然如煙霧般消失,好證實眼前所見之物只是幻覺。但她並沒有消失,她依然站在原地,依然目不轉睛地凝視他。
她有一頭如瀑布般柔順的及腰長髮,雙眼在黯淡的夜色下炯炯有神,皮膚白皙,容貌標緻,身穿一襲純白色的連衣裙,赤著兩隻瘦小的腳丫,身材極為纖瘦苗條,彷彿風一吹,她就會隨風飄走。她嘴角的微笑帶著善意,但這並未能減輕半分夜曉對她的恐懼。最讓人毛骨悚然的是,她的臉色出奇地蒼白。如果仔細看的話,她的輪廓邊緣是模糊的,顯示出她的存在並非實體。
夜曉嚇得轉身逃跑,但他一個踉蹌,一邁步就跌坐在草地上。他用兩手撐起身子,仰頭看見白衣女子正伸手接近他。他想站起來拔腿就跑,但卻腳軟無力,只能坐在原地眼睜睜地看著來者慢慢靠近。13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PZHhBlmTG
只見對方挪動纖幼的小腿,一步一步地緩緩走近他,圍繞著膝蓋的白色裙擺隨著腳步而輕輕左右搖擺。明明動作是那樣不緊不慢,搖曳的裙擺卻很像在下一秒已經在夜曉面前停下來了。她微微彎下腰,對他伸出纖幼的手。
夜曉盯著她的手,又盯向她,猜測她只是想扶他起來。但他並不想碰她,因此他沒有把手搭上去,只是怔怔地看著她。
「妳……是……幽靈嗎?」夜曉開口詢問,他顫抖的語氣讓他說的每隻字都透露著驚恐。
「是的,但我並沒有惡意。」幽靈平靜地回答,她的聲音彷彿也不是真實的,像是從遠方飄來,「而且,我救了你的命。」
看見夜曉臉上出現的迷惑,幽靈補充道:「你還記得你剛才像個傻瓜一樣把自己吊在樹上吧?」
夜曉恍然大悟:「是妳?」
「是我幫你割斷那條領帶的,因為我看見你很像很難受。」幽靈說:「話說回來,你要是決心掙脫那條領帶的束縛,應該解開它,或是用剪刀剪斷它,而不是試圖拿自己的呆頭強行把它扯爛。因為在你弄斷那條領帶之前,它就會先勒死你。而且,你也不應該把自己吊在樹枝上,你這樣會傷害到這棵梧桐樹的。」
對於幽靈一長串的說話,夜曉只留意到第一句。他愣然地呆瞪著她,太過於震驚,一時之間沒來得及加載出想說的話。
「怎樣?不用客氣。」看見夜曉直勾勾地瞪著她,卻說不出話,幽靈猜想他是想對她道謝。
但夜曉並不是想對幽靈道謝,他其實是惱怒得一時喪失了組織字句的能力。他終於反應過來時,立刻張口吼道:「妳割斷了我的領帶?誰讓妳這麼做的?妳為甚麼要這麼做?」
幽靈並沒有被夜曉的大吼大叫嚇到,她只是有點吃驚,「我認為你應該跟我說句謝謝就足夠了。」她瞪起她形狀漂亮的杏眼,頗為受到冒犯,直起身子收起了伸出的手,「我救了你的性命耶!」
「我沒讓妳這樣做!妳破壞了我的計劃!妳為甚麼要多管閒事地阻止我?」夜曉氣勢洶洶地質問。不管對方是人是鬼,此刻的恐懼已被憤怒驅趕。怒火的熱力讓血管膨脹,雙腳因為奔騰的血液而在不知不覺間恢復了知覺。他站了起來面對幽靈。
但幽靈依然沒有被夜曉嚇到,「你為甚麼想尋死?」她問。
夜曉沉默了,他別過頭去,覺得沒必要跟一隻不知從何而來的鬼魂解釋那麼多。
空氣靜默了,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而女幽靈依然停留在原地,沒有離去的跡象,讓夜曉對這趟奇遇感到越發的驚懼和詫異。
「妳為甚麼要救下我?」
幽靈似乎很高興夜曉用這條問題打破了沉默,「因為這還不是你死的時候。有樣事情,我想你幫我做。你就當是報答我對你的救命之恩吧。」
「甚麼事情?」夜曉雖然這樣問,但他並不確定自己是否想知道。
「你看,我一直縈繞在這裏,無處可去。因為我有一個未完成的心願,我需要了結這個心願,才可以得到解脫。」幽靈說。
「妳想我幫妳完成妳的心願嗎?」
「是的。」
「妳的心願是甚麼?」雖然並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想知道,但夜曉確實有點好奇。
幽靈沒有回答,她把頭歪到一邊,拇指和食指托住下巴,皺起兩條眉毛,似乎在努力思考。
一個幽靈能夠有什麼心願?夜曉心想,但一想就恍然大悟,「妳的心願該不會是⋯⋯」他本應很害怕的,但他驚奇地發現在他說出這些話的時候,他其實並沒有很害怕,「⋯⋯要我把自己的性命交給妳吧?」幾乎沒有經過考慮,他繼續說下去,「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倒是可以……」
「當然不是!」幽靈還在思考,為夜曉打斷她的思路而略顯不耐。
夜曉有點驚訝,如果真的只是要他的性命的話,他願意成全她。因為他原本就不想活了,他絕對樂意把性命交給別的更想活的人。但幽靈竟然並不是想取去他的性命,那她還能有甚麼心願?
「那究竟是甚麼?」
「我不記得了。」幽靈似乎很苦惱。
「妳要我幫妳完成妳的心願,妳卻連自己的心願是甚麼都不知道嗎?」夜曉覺得既納悶又不可置信。
「所以我才需要你的幫忙,你可以幫助我查出我的心願嗎?」
「我可以怎麼幫妳?」夜曉沒好氣地問。
「我不知道,周圍調查一下,看看我死之前有甚麼未實現的遺願吧?」
那聽上去麻煩至極,連幽靈本人都不知道自己的心願是甚麼,讓他這個連她是誰都不認識的人是要從何調查她的心願?
「才不要,連你自己都不知道的心願,我又怎麼可能知道?」夜曉一口拒絕。
「別拒絕得這麼快嘛,你又沒有試過。」
「這是你的事情,為甚麼你不自己去調查?」
「你為甚麼不願意幫助我呢?反正你也沒有別的事情要做,不是嗎?」
這句話刺痛了夜曉。雖然對方說的是事實,但他忍不住回駁:「我當然有比調查一個死人的遺願更好的事情要做!」他說完以後,自己也覺得心虛。
幽靈以銳利的眼神瞪著夜曉,彷彿能看穿他的軀殼,越過他的肉身,直接審視他的靈魂,以及他腦袋裏的想法。她當然知道,要是他真的有甚麼有意義的事情要做,他是不可能自殺的。
「我承認,調查我的事情並不是一件容易做的事。但我實在想知道我未圓滿的心願是甚麼,我想知道為甚麼我沒能得到解脫。我應該是在很久以前,死在這棟屋子的範圍內的。我也不知道是多久,我只知道我被困在這裏太久了。我現在真的想獲得解脫,開展新的人生,都快想瘋了。」幽靈低下頭來,兩邊的髮絲蓋住她的雙頰,低語的語氣近乎有點淒涼,「而你是唯一能夠幫助我的人,夜曉。」她抬起頭來,用懇切的目光注視夜曉。
「可是⋯⋯」夜曉不知道該怎麼拒絕她,甚至因為同情而有點不忍拒絕。
夜曉確實同情幽靈的處境,尤其明白她想得到解脫的心情。何況她說得沒錯,除此之外他已經沒別的事情好做了。他知道隨便跟鬼魂打交道或者是幫鬼魂做事,是充滿許多潛在未知的危險的。但既然他是一個即將自殺的人,不管有甚麼後果,也許都不太要緊。反正都快死了,倒不如趁臨死之前運用人生最後僅餘的時間盡力做點好事吧。
「可是⋯⋯為甚麼我是唯一能夠幫助妳的人?」良久,夜曉的嘴裏終於吐出點話,好回應幽靈的懇求。
「因為,你是唯一能夠看見我的人。」幽靈若有所思地說:「也許是因為你的自殺舉動,讓你曾經處於瀕死的狀態。而當你游移於生與死的邊界時,我發現我能夠干涉你的事情,所以我阻止了你自殺。更讓我驚喜的是,你自此以後都能夠看見我了。」
夜曉不禁暗想,他一直在等待一個能夠發現他存在的人,想不到眼前這位幽靈小姐就是他等待已久的人。而眼下所發生的奇事,說不定就是他也等待已久的能夠阻止他自殺的事件。那麼也許,這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他還不能死是上天的意思。
抱著沒什麼好失去的想法,夜曉最終答應了:「好吧,我會盡力幫助妳。」
「謝謝你!」幽靈很欣喜,她走上前緊緊握了握夜曉的手,她冰冷的雙手就像在冰櫃裏雪藏了七日七夜似的,「那麼,拜託你了!」她彎下腰對著他誠懇地鞠躬。當她再度把身子直起來後,就整個人憑空消失了。
夜間的空氣慢慢恢復溫暖,夜曉還沒回過神來,他呆呆地看著幽靈原本站立的位置,又怔怔地看了看周圍,心想著剛才的一切是否幻覺。
夜曉猜想那不是幻覺,甚至希望那不是幻覺,相信那不是幻覺。女幽靈清晰的身影依然讓他心有餘悸,她如幻似風的聲音依然在耳邊揮之不去。他有了事情要做,他要找到她的心願,並且幫助她實現。他突然又覺得,不管他是不是很快要死,貿然答應一個來路不明的鬼魂的請求,依然是很魯莽,他想不清楚自己為甚麼一口氣就答應她。13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8aKGX4PJp
也許是幽靈誠懇的態度打動了夜曉,也許是因為這麼久以來的第一次,他感覺自己是被需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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