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書人事務所」在下午兩點過後的生意是高峰後的冷清,我通常在這個時候把門口的掛牌翻到「休息中」那一面,出外包遲來的便當,順便外帶一杯飲料。
雖然是年底,今天的太陽倒是挺暖的,只有偶然吹起的風中有冬天的味道。我提著半糖少冰桂花綠穿越對面的公園,長椅上拿著罐裝奶茶的年輕女人對我微笑,我也點頭打招呼。
回到事務所,邵君坐在小套房中央的課桌上,明明是個會被國小老師責罵的姿勢,她卻坐得頗為優雅,絲襪讓交疊的雙腳堪可入目,黑色低跟鞋微微懸晃,我不懂的是,她怎麼能讓窄裙密合得沒一絲空隙?
我把午餐放到茶几上,玻璃方瓶中,一支白菊壓倒滿叢文心蘭,唉!邵君的品味不是不好,只是未免有點霸道。
回到我的懶骨頭,看到她手中捏著一個標準信封。
「那是早上客戶留下來的。」我說。
「喔?」淡紫色的指尖滑過信封上的字,「這不是妳的名字。」
「是客戶寫的,他堅持要我幫他轉交這封信,硬把它留下來。」這是絕計不可能的事「聽書人事務所」只負責聽人說話,其他服務一概不提供,這是邵君訂下的規矩。
邵君沉默片刻,然後「嘶──」一聲拆開信封。
「等等!那是別人的信啊!」
無視於我的阻止,她大聲唸出:「之所以在此時寫這封信,並不是因為預期到會遭遇極大的風險,而是為了任何一個可能性留下準備。
先抱歉我必須用這個方式跟妳告別,請不要責怪寄信人,我跟她素昧平生,她只是好心願意幫忙的人。我不確定這封信會被在什麼樣的情況下閱讀,但必然是我不能回來的情形下……」
邵君停住朗讀,轉頭看在她背後吃便當的我。
「這個人是要做什麼?這是遺書嗎?」
我硬吞下嘴巴裡的東西,回想他解說一切時的光采,但要抓住那種飛揚跋扈的躍動對我而言有點疲累,所以我口中的轉述只剩下最簡單的事實。
「他說要以拼板船航行到紐西蘭……應該是這樣,如果我沒聽錯的話。」
「拼板船?蘭嶼那個?」邵君挑起畫得細長的眉毛,看到我點頭,她連眼睛都睜大,「那種東西有辦法……妳說是澳洲那個紐西蘭嗎?」
「紐西蘭和澳洲不一樣,不過確實在旁邊就是了!」看到邵君不可置信的樣子,我又解釋:「應該會改良吧?據說三、四千年前紐西蘭原住民就是坐類似的船遷移過去的。」
「總之是一種冒險就對了!」邵君沒有再追究,又繼續唸:「……選擇不讓妳事先知情,我能想像妳現在的憤怒或許會凌駕悲傷,但我知道妳如果在我出發前就知道這件事,會有什麼反應,我也不可能因為妳的反應而改變計畫,不如這段時間不要讓妳為了人類所不能及的風險而擔心。」邵君頓了半秒,換上自己的語氣,「出事的時候託人通知家裡,平安的話就裝作從來就沒這回事嗎?」
我點頭,順便輕輕嘆口氣。
「他說填了這裡的地址,所以不管我答不答應,相關的通知會寄來這裡。」
「真是個任性的人呢!」
我回想他坐在我的正對面,禮貌地鞠躬託付這封信,卻絲毫不管我拚命解釋的「規定」,這可是超越任性的堅定。
「對於未來可能發生,但卻就此打住的一切,我覺得很可惜!但對目前為止已經走過的人生,無論快樂、憤怒或悲傷,很慶幸的是,我並沒有什麼遺憾,以二十八年的生命可以遇到的一切,我感到很滿足。」唸到這裡,邵君輕輕一笑,「二十八歲嗎?」
所謂二十八年的人生足以遇到的,到底是什麼呢?短短不到半小時的會面,他看起來是個爽朗的人,真要形容的話,有種陽光少年的感覺,也許他真的過得不錯,但生命因此更值得留戀,不是嗎?
「對於妳和爸爸,我不知道該不該跟你們道歉,我只能說:『造成你們的悲傷是我最難過的事。』但我卻不能因為這樣而放棄我想做的事,我是認真地知道我所擁有的一切都是來自你們,不曾為人父母也許不能真正從情感上體會,但至少我的理智明白,希望你們不要認為這是我是在沒有考慮周圍的人的心情之下做出的決定。這樣講你們一定不會相信吧?這個世界這麼大,為什麼非得做會讓妳擔心的事?我也沒有非得達成才能不虛此生的執著,那為什麼還要做這些事?為什麼不能為了你們放棄?或者我不該這麼說,畢竟你們是為了我而難過,為了我而希望我放棄。」
桂花綠被拿出馬克杯,我對邵君點頭,她吸了一口,在吸管上留下淺紫色的唇膏。
「這個冒險家看起來也是個哲學家呢!」邵君潤喉後說。
「父母希望子女過得好是天經地義的事,子女不讓父母為自己擔心也是天經地義,只是被他一寫好像就有哪裡矛盾了。」
「一個沒有起源的迴圈。」邵君斷定,「因為父母的希冀是子女能安好,子女因為感謝父母,所以努力不使他們失望,最後就搞不清楚這一開始究竟是誰的願望了!」
「不管是誰的願望,他們都是希望能好好活下去。」
「但是我們的客戶在活著以外還有其他願望,我們姑且假設他願意為了這個願望承擔風險,而不想讓媽媽傷心也是他的願望,在道德上,為人子女似乎應該把這個願望放在前面……」邵君又喝了一口我的飲料,「他根本就不明白,不明白困住自己的癥結,也許他對自己的生命能夠豁達,但他無法對周圍的人的感受豁達,所以才對自己的決定沒有信心,所以才用這麼多斬釘截鐵的句子來偽裝自己的決心。」
「如果要完全確定自己想要的才動手,那麼就什麼事都不會做了吧?」我說得很小聲,不想打斷邵君話中的氣氛,但以我們的距離,她不可能聽不到,只是她沒有回答。
「最後,請妳相信,我與我所屬的隊伍進一竊可能的努力活著,在我們的努力之外,聽任上天裁決。」
邵君沒有唸出信末的署名,信紙停在她的手指間,她的眼睛停在信中。
突然,信被整齊摺回信封裡,邵君跳下課桌,鞋跟在地上撞出清脆的聲響。
「這個就給我保管吧!」
「可是……」我叫住往門外走的邵君,「除了聽以外,不提供客戶任何其他服務,不是這麼說好的嗎?」
邵君拉開門的手停頓,回頭說:「對啊!『聽書人事務所』唯一提供的服務就是『聽』。」唇膏勾勒的漂亮唇形彎起微笑,「不過幫朋友寄封信這種小事,我也是時常在做的。」
門關上後,我把吸管上的唇印擦掉,今天的桂花綠有點太甜,大概是換工讀生了。說起來我也是在慢性自殺,但就算什麼也不做,人還是會不斷地靠近死亡。
大約一個星期後,邵君來事務所時帶了一份報紙,第六、七版附近,有八分之一版面「南島漂流」計畫啟航的新聞,小小一角的照片上,他的臉不到指甲大,粗糙的油墨顆粒難以辨明表情,身後頭尾高高翹起的白船佔據大半視野,留邊的一點天與海延伸遠方,黑白印刷分辨不出的顏色,希望是很深很深的湛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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