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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很容易變成野獸的啊。只要他給自己足夠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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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利從小就聽父親這麼說。不過這並非父親自己想出來的，而是爺爺從四十幾年前那場戰爭生還後，帶回家的想法。「以後你也要告訴自己的孩子。」爺爺這樣指示年輕時的父親。
除了這句話，爺爺遺留下來的還有一支老舊步槍。據說這柄槍曾經救過爺爺的命好幾次，但詳細如何不知道。爺爺從來不對家人詳談，自己在戰爭裡幹過甚麼。9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SgkGDnQPCs
父親是在戰後五年才出生的，也就是說沒有這支步槍就不會有他，因此把它當作幸運的傳家之寶，即使從「母國」移居過來「本國」時也帶著它，並一直掛在屋裡當裝飾物。當時父親帶著懷孕的妻子移民到來，故此亨利是在本國出生的，到今年他十四歲，也就是他們一家已經在本國住了十四年。
移居的原因很簡單：為了生活。父親唯一的專長是做麵包。母國著名的核桃麵包，在本國很受歡迎，但這裡懂得做正宗風味的師傅比在母國少得多，更容易賺到錢。而確實，到來之後父親僅僅努力了七年，就能在城鎮邊緣買到一小片地，建起自己的屋子。
家裡沒其他人時，父母仍會用母國語交談，所以亨利懂聽懂講。但他一出生便在本國生活，吃本國的奶水，在本國讀書，從小交的朋友也全是本國人。亨利認為自己土生土長，除了五官輪廓和頭髮顏色有點特別，從沒有一刻懷疑過自己的本國人身份。
亨利居住那區的街坊全都很友善，與他一同長大的孩子們，也從沒把他當外國人看待，除了有時會很羨慕他的身高。城裡最受歡迎的旅遊景點是動物園，距離他們社區只是步行路程，亨利和朋友常常會去玩，看門大叔也是街坊，會讓他們免費鑽過去。動物園為城鎮帶來許多收入和工作，因此亨利和孩子們都把動物當作夥伴。當母虎妮婭生下三頭小虎後難產而死時，他們都一起傷心落淚；之後動物園又宣佈母猩猩當上了照顧三頭小老虎的「繼母」，他們嘖嘖稱奇之餘，也感到溫暖和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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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亨利的父母卻沒有因為母猩猩的新聞而歡笑。尤其父親，最近一段日子在家裡都愁眉深鎖。亨利發現，父親收到從母國寄過來的信頻密了，而每次父親讀完後都會比平時多喝酒。母親說話也少了。亨利問母親是不是出了甚麼事情，母親只是搖搖頭，叫兒子不用擔心。
亨利從來不讀報紙，這陣子也就好奇找來看看。報紙上最近每天都出現關於母國的新聞，好像是說甚麼外交狀況，亨利沒有看懂，但也不敢問老師，因為父親曾經叮囑他：在學校裡盡量不要提起母國，這樣大家才會把他們一家真正當作自己人。
然後有一天，亨利的世界產生翻天覆地的改變。
戰爭爆發了。9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PwQx6YzkE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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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年前父親決定移居來本國時，當然沒想過會有這一天。那時本國和母國的關係很正常。四十幾年前爺爺那場戰爭，並不是跟本國打的，而是母國與「他國」的衝突。那次母國勝利了。正因為戰勝，令母國內崇尚軍事力量的鷹派政客抬頭，幾十年來母國的軍備花費不斷增加，外交立場則越來越強硬。將來的歷史學家，假如要追溯今次戰爭的遠因，上次戰爭的勝利肯定是其中最重要一個。
這一切亨利當然都不知道。他只知當戰爭在邊境發生的新聞傳到城鎮後，所有人突然就不跟他說話了。連他最親密的摯友馬修都不再找他玩。在課室裡，老師像把他當作隱形。沒有人對亨利說一句惡言，因為眾人都清楚他是在這裡出生的。他們只是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這個男孩的存在，於是只能當他不存在。
為了生活，父親的麵包店還是照開，只是他不再做母國的核桃麵包了，改為做本國口味的產品，但因為根本不擅長，做出來完全比不上城鎮裡的本國師傅，生意差了許多。父親索性把賣剩的麵包派送給街坊。戰爭令人們擔心物資短缺，因此這些麵包街坊照樣拿，但沒有人對父親展露感謝的笑容。
然後有一天，母國的轟炸機群越過城鎮上空，投下恐怖與死亡。
城鎮裡到處是火焰和哀嚎。炸彈從天而降持續不到兩分鐘，但留下的是一個徹底變了色的世界。轟炸過後人們從瓦礫中挖出死屍，整齊地排在大街上讓親友辨認。城鎮的人除了哭泣，好像都失去了發聲的能力。9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pCzKN1g5bN
最令居民自豪的動物園，也在轟炸裡被嚴重破壞。幸好大多數員工都及時逃生，但同樣逃出了損毀鐵籠與圍牆的，還有園裡的許多獸鳥。
有猛獸因為驚恐而跑到動物園後的山裡，誰也不知道會不會出現襲擊人類。然而在這種時候，天然的野獸已經不是人們最擔心的威脅。他們更害怕的，是從天上或地上乘坐著鋼鐵載具、帶著火器的「猛獸」。
自從空襲後，亨利一家就緊閉著家門，不踏足在外半步。父母都很驚恐，他們甚至連安慰兒子都已經做不到。亨利一家並不是城鎮裡唯一來自母國的移民。但父親這時絕對不敢去找同鄉。母親每天在收拾家裡的東西，準備隨時逃走，但常常無法決定哪些物事該捨棄。
有天黃昏亨利聽到窗外傳來人扮的狗吠聲。這是他與好友馬修的暗號。亨利偷偷從窗戶爬出去，找到躲在樹叢裡的馬修。兩人不發一言地走進樹林裡，他們常常一起遊玩的那片空地。馬修最喜歡的表姐在轟炸裡死了。他的胸口別著一朵白花。9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ni24MbgTMx
「為甚麼？為甚麼你要是敵國人？」馬修流著淚質問亨利。兩個男孩相擁而哭。亨利知道以後都不會再見到馬修——父親已經決定要在這幾天內逃走。亨利沒有告知馬修，因為父親告誡他不要告訴任何人。
亨利獨自回家時天色已經很暗，但他遠遠就看見家門前圍著一大群人。他正要跑過去時卻步了，因為人群裡有金屬反射著燈光。9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YCLIj60X2P
他們都拿著刀。
——人是很容易變成野獸的啊。
他心裡很想回到父母身邊。但是恐懼的本能令他躲在樹旁遠遠偷看。9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n8sPojWskv
「他常常收到來自敵國的書信啊！」人群裡最響亮那把聲音，亨利認出屬於鄰居拜仁大叔。「他家裡還有槍！」9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lkRcJMlBtZ
之後父親與街坊們的爭執，亨利沒有聽得很清楚。這時母親從屋裡走出來。手裡提著那支老舊的步槍。9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4a8W0oqQgW
「你們看，這是沒有——」9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ELCXwb3yUi
母親的話只喊到一半。不知是誰揮了刀。步槍從母親手裡的跌落。9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kyDqgKPZn6
亨利看見很多閃光。在父親的慘呼聲中，他只聽到夾雜著拜仁大叔的叫聲：「奸細！他們都是奸細！不要放過！」9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OtYBukGYXS
彷彿過了很久，但其實不過是幾十秒的事情。那些身上沾滿血的街坊，發出動物般的粗重喘聲，凝視著兩具倒下的屍體，有人跑進屋裡搜索，不一會又出來：「他們兒子不在！」9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CIPSlNtHJX
「找他出來！」拜仁大叔叫著，人群就開始四散搜索。滿臉淚水的亨利強忍著不出聲，腳步從慢慢倒退到變成轉身奔跑。他腦袋一片空白，只剩下唯一念頭：有甚麼地方可以躲？9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aPXS6IPhzO
亨利茫無目的地不斷走著。他穿過一堆未清理的建築瓦礫，看見一道圍牆上有個破洞，害怕被看見的他本能地鑽進去。他穿過一小片人工培植的森林，看見最隱蔽處有一座隆起來的小山洞。山洞看似自然物，其實是水泥搭建的。9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0bTDv7tl4P
他爬進洞裡，呼吸著從前母虎妮婭遺留下的獸腥。在這幽暗而細小、不是人類該進來的空間裡，亨利感覺比在外面熟悉的城鎮安全得多。9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LDEPfa6O2s
就像奇跡一樣，亨利躲在虎穴裡十天，一直也沒有人找到他。最多只是聽到遠處有人穿過動物園行走交談的聲音而已。9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BGoymEYPyA
他會趁深夜去動物園的員工設施和廚房裡尋找食物。畢竟是戰時，人們連本來餵給動物的飼料也都早捲走一空。亨利只能在地上收集到一些碎屑充飢。水倒是不缺，園裡就有口小井，只是他每次都要非常小心，避開來取水的人。9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0h8OSrVYbi
每天躺在虎穴裡，飢餓的亨利都會想起父親做的核桃麵包，配母親煮的玉米濃湯。他以後再也不會吃到了。9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ytFnT6FERk
然後他又會想起那個傍晚，那些燈光和刀光映照出的臉孔。每一張亨利都很熟悉，因為全是他從小見面的人。當悲傷沉澱了，當眼淚都流乾後，亨利仍然無法明白，這樣的事情到底是如何發生的。假如這些人平時都是嚴厲而邪惡的話，那還很好理解；但不是啊，拜仁大叔是這區的郵差，幾乎跟每個街坊都是朋友，雖然有時晚上會喝醉酒，但他醉後說的笑話更好笑……亨利完全無法把這十幾年認識的拜仁大叔，跟那個傍晚殺氣騰騰的拜仁大叔連繫起來。9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7qxM3HFA9h
很快連地上的飼料碎屑都再也找不到。第十九天，臉頰凹陷的亨利，身心都到了極限。飢餓令他腦袋不清醒，有時連時間和地點都錯亂了。他會以為自己到了無人的深山，在虎籠內那片小小的人工森林裡徘徊。
那天他正躺在森林裡，聽見外面傳來激烈而頻密的槍聲。9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frTf7tpuLA
亨利已經因為飢餓而腦袋昏昏沉沉，竟然就爬起身來，穿過森林向著圍牆缺口走過去。他無法再忍受了。亨利心裡想，不如就這樣讓一切結束吧。9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jVkhLMB48Q
外面的槍聲變得零星，但是有很多呼喊和奔跑的足音。亨利搖搖晃晃地走過動物園外圍一堆瓦礫。眼前突然有幾個身影出現。9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l74hIGV8yq
穿著全副軍裝的士兵，手上的槍口同時對準著一身污穢得像乞丐的亨利。9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DBa9LFE43C
「甚麼人？」9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T2SzTezhVk
亨利聽見後雙眼瞪大。一股求生的能量突然灌注全身。他急忙揮動雙手。9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iiH7rhLVql
「不要殺我！我是自己人！自己人！」9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JOeGvi7RAW
亨利以自小從父母學來的母國語回答。9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Bt2eFKn7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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披著軍用雨衣、拿著軍糧拼命在啃的亨利，被士官長帶著，走過荒廢的大街。看見這個奇特的野少年，士兵們交頭接耳，流傳著聽來的故事。9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yitIkNbynb
城鎮基本上已經被入侵的母國軍全面壓制了，但是指揮部還不知道下一步要怎麼做，只能暫時停駐休息。9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ugGHg5E96S
轉過一個彎角後，有十幾個成年男人坐在屋簷底下的地上，全被綁縛雙手。他們一抬頭看見亨利，眼神頓時散發濃烈的恐懼和罪疚。9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0JUTca1iFv
那塊軍糧餅乾從亨利手上滑落。9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gmWQroPw2q
街角有個負責看守俘虜的士兵，正坐在椅子上休息，步槍擱了在牆邊。在沒有任何人來得及反應下，亨利跑過去拿起步槍。9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IHKF1lYKwR
亨利在家裡常常拿爺爺的步槍來玩，雖然沒有子彈，對於怎樣拉桿上膛很熟悉。9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RPpXFyVjTo
槍聲和硝煙過後，腦袋開花的拜仁大叔，像一堆肉般癱在地上。9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T52E1AtyO0
士官長把亨利手裡步槍奪過，狠狠摑了他兩巴掌，要罵的髒話卻硬生生停住了。9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GcrMLM0ese
因為他看見復仇少年此刻得目光，就像野獸。9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fZMLSTOleg
由於補給線無法延伸，上方收到指令，部隊要從原路撤走離開城鎮。今天的戰鬥基本上就是白打。9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vb3YQgn1ma
「這些人……怎麼辦？」部下問士官長。9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O6K9oludcF
虐殺一個戰俘，跟虐殺十幾個沒有甚麼分別，還是滅口吧。士官長做出手勢示意。9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2dfVyQOweu
當外面傳來處決的槍聲時，士官長問坐在麵包店角落的亨利：「你多大？」9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UkB3hzZ6t2
亨利猶豫了一會後回答：「十八歲。」9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5Vah1LUFHo
——給我軍服和槍。我可以跟你們一起上戰場。我已經甚麼都沒有了。9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uhLdcHtv9z
士官長笑了：「不管怎樣，你暫時跟著我，我安排你和其他撤走的僑胞先回國吧。」9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Sqo4yjJJLF
亨利正要抗議，士官長走過去摸摸他的頭：「不要心急，這場戰爭還會打很久。」9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KXgh5r6e9F
他握起亨利的手掌，把它舉向少年的鼻孔，讓他嗅自己手指間仍然殘留的火藥味。9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tH9qLPptj8
不知怎的，亨利覺得這氣息很香。9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t2ddbLezmr
士官長看著亨利，露出像看透一個人靈魂的微笑。9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65v3FX8NjG
「我們會需要你的。你將是一個很好的士兵。」9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rpwvnKv7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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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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