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早便萌芽的念頭,然後此刻終於像野草般瘋了地生長,於心中每個角落紮根。他已經不能殺盡禍手以血祭族人,餘下的,就只有還他們一處安寧。
焵田這死腦筋自然不明白,此刻正氣得顫抖抖的,恨不得馬上捏死少年。
「要不是往常暗桩故意透露你的消息穩住南方,在關鍵時刻誘騙他們依咱計行事,戰事開始前我們連退守的時間也沒有。」
「只有南方人親手殺了『你』,你才有足夠的時間逃走。」
「小子,我們會被滅族,敵人不會對你仁慈,他們會毫不猶豫殺死你,而你是你爹的種,你試試再說一遍剛才的話,看看我怎樣揍死你。」
焵田怒瞪著少年,連珠炮發地怒斥他的無知。
聽著聽著,少年臉色不禁微變。大漢以為少年想通了,殊不知少年是想到侍士在木槍上的臉容。
「你走吧,回去誓死追隨的領袖身邊。」
「混帳!你是他的兒子,你……」
聽罷,焵田不由得憤怒一拍桌子,聲音卻在風雪間漸漸消散。少年聽不見他的咒罵聲,只看見地面上深沉的液體,想到他那該死的爹說過「不怕無所不用其極,只怕無物所能用」,不自覺苦笑起來。
焵田偏偏捕捉到那一抹笑容,再也按捺不住胸口的躁動,上前一手揪起少年的衣領,揮拳便落在他臉上。
「我應該要把你吊在風雪之中,由你去死!為了不失去你,我們不得不靜觀其變,你以為你的命只是你自己的嗎?你——」
「為甚麼我不可以和他們一同死?」
髒話一下子嗆在喉間,焵田一時懵了,根本不知少年在說甚麼傻話。
少年吐出血沬,被揍狠了也臉不改容,反而有點無奈似地迎向焵田噴出的怒氣,明明細如耳語,一字一頓卻有力地割破了風聲。
——為甚麼我不可以和他們一同死?這句話在焵田耳中就像是:「為什麼我不能死?為什麼我一定要背負他們的命?」
可是,少年的眼神不像這個意思。他就像沒娘的孩子認真地問為甚麼他沒家。
「你在說甚麼鬼話⋯⋯」
少年揮揮手打斷焵田的話,掖好衣領。「我是大餌,死前為小餌做些事情不是也挺好的?反正嘛,也不一定能趕在他們來到前完成,你知道我們死了多少人的⋯⋯只是可憐了你,你還是快走吧。」
甚麼是餌?自然是犧牲品,然少年怎會是餌?原定計劃讓南方人以為他們偷襲北村成功,用替身代替少年,他們則隨南方軍前來的方向回路走,再和夫人會合,一同經地下道回到霍城。此去不能慢,人數不能多,雖說這不是最穩當的方法,卻是在南方火速逼近,只來得及發一則急報的情況下最可能成功的法子。
焵田是族內最強壯的誓士,大大小小的戰役中,他刀下南方亡魂無數,自然整輩子也沒試過這樣窩囊。本來要他扔下一切逃亡,當個保姆應付扭性子的孩子已一肚子火,幾天下來更是磨光一生的耐性,還怎會留意到寒冬中仍保有温度的血與柴火?
大概他們就是看穿了這性子,才派焵田護送他,也惟有這樣一個大大咧咧少條筋的人方能領著他到此。因此,當少年想通一切後,無法不同情這個大叔。
「不要再把我當成孩子,焵田。如何利用一切可用的,消耗一切可耗的,我比你更了解。潛伏、殺人我確不如你,但你沒有發現這裡才是最後受襲的村落。」
語音剛落,焵田驚呆了,還來不及消化,屋外就傳來一聲微弱的狼嗥。他全身一僵,迅速掩住少年的嘴,本能地把一切拋諸腦後,此刻也容不得少年再說下去,兩人屏息以待。
雖然少年從小被逼著早慧,但心頭仍軟,聽著風雪拍打玻璃窗的聲音,烈風狂怒的呼聲,想著再開口叫焵田離開,卻被一聲狼嚎打斷,心裡愈發緊張起來。
狼嚎叫聲劃破長空,在空曠的雪地上掠過,在烈風中清晰地迥蕩。焵田咒罵起來,快步走到窗邊,側身觀察屋外的一片白濛。
嗷嗚──又一聲,即便在風聲中也能聽出聲音愈來愈近了。
——焵田,你走。少年無聲低吼。
——噓!
——不,焵田!
——小子,我說閉嘴!
少年真的急了,竟然這時才想到最有力的證據明明在前,於是反手手指一拈,他就跪在那具被割斷頸部大動脈的屍體旁邊。
焵田一轉身,卻愣住了,有些不敢相信。少年從死者的衣領上一抹的,竟是帶點濕潤的液體。
——這個人才剛死!南方人早知道我們的路線了,他們必定在附近埋伏我們。
「你不覺得自己應該早說嗎?剛才還在裝甚麼,丫的被你氣死了我!」焵田再忍不住,低聲噴了他一臉話。「死便死,總要試試!」他也顧不得甚麼,右手揉碎了甚麼,抓緊少年的胳臂,拔腿踢開木門便跑。
焵田的眉環一直隨跑動而搖晃,大刀在背上嗦嗦作響,二人的身子卻似有若無地淡去了些。
「我不知道你發現了甚麼,也不想知道,但我是你爹的誓士!」焵田幾乎是咆哮,才能在雪暴中將說話清楚說出。
「而你,你的命是四個部落近二千九百個族人換來的,你是在他們的掩護下才能活至今日。我誓必完成任務,將你帶到狐神的故鄉。」他扯著嗓子,頸項漲紅,又是怒道:「霍思傲,你怎能讓他們再死一次?為什麼不能『同生共死』?屁啦!就活下去啊!那個出賣我族的廢物,我定把他碎撕萬段!」
少年在雪地上半爬半跑地跟上焵田的速度,還未回話,焵田便把話接下去。
其實能在誓士間互通消息,決定如何運用全族性命的人不多,少年不認為焵田可以把他爹和狐神碎撕萬段。
不過,在白茫中盯著焵田的側臉,聽他痛罵,少年的胸口好像被千斤重石不停砸打著,原本已經放棄的心不知是劇烈運動,還是真的被他說得熱血沸騰,頓時急劇跳動起來。
世間本來很多事情也是莫名其妙的,往後少年也不知怎的,甚麼也不記得了,卻只記得提著大刀拼命,絕不允許自己再死多一次。
不過,世事無常。
疾風撲面,他們在明別人在暗。沒想能全身而退,可真的沒料到還未完全走遠,二人便輕易被襲,整個人就這樣被撞飛了出去,在雪地上各自滾了好幾個球。
眼前一黑都不過是半秒,但全身上下就被撞得散架似的。焵田好不容易找回四肢的感覺,五指緊抓地面,勉強幾次才睜得開眼睛。
濃濃白霧,茫茫無明。
「該死的!霍思傲!」
黑光一閃,話也未說出口,焵田身子一僵。
快刀防不勝防,刀刃刺入抽出,一股勁力又將他一推,溫熱衝上喉間,咯的一片血花從嘴巴揚揚灑出。
焵田曾經嘗試站起身,卻被人從後刺一刀。他只能呆著順勁力倒在雪地,而雙眼終於在倒地前找到少年。
啐!焵田忍住抽搐強弓起背。
但是,又一陣撞擊,快刀一掠,四肢的撕痛快要了他的命。他頽敗地趴在雪地上,想爬起來卻發現手腳筋健盡斷,只能任由對方扯起他的頭。
焵田的一切神經因傷勢而變得遲鈍,看到的東西朦朧不堪,幾乎看不清阻擋少年半個身體的東西,直到它移動,焵田才看到那雙銳利的紅色眼睛,才漸漸看到那東西的輪廓。那是一隻全身白色、有一個人高度的狼。
巨狼仰天長嚎,回應牠的是此起彼落的狼嗥。焵田眼皮沉甸甸,費了很大勁兒才眼珠微動勉強看著同樣盯住他的霍思傲。事實是,一切也不及看到魔狼時湧出的恐懼來得真實。
他不怕死,他真的不怕。死也不過是半生沒了,他輸得起。
他只怕希望死。
看到少年臉上的不安、擔心和恐懼,焵田想罵些甚麼,不過他已經沒有氣力發聲了……直到最後,他不甘地完全失去意識,而在很久以後,即使身在那個近乎全知的女人身邊,他也弄不明白這幾天的事為何是個局,只聽到了某把動聽的聲音說過:「你們最大的錯誤,就是相信了狐狸。」
而他一生也再忘不了那雙死寂的紅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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