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末貓亂世 - 01 鰻魚便當(免費)

　　「阜澄，你喜歡貓娘嗎？」

　　小學四年級的暑假，在英語補習班裡曾經有個貓娘這麼問我。

　　對方是個可愛的女孩子，不但聰明、反應快，對周遭的同學也十分熱心，有著如同班級裡天生領導者那樣的氣質。雖然就讀的學校不同，但我們兩人的感情一直不錯，平時在補習班總是一起活動。

　　那名貓娘一邊問，手上還漫不經心地玩著自動鉛筆的筆芯，用好像抱著什麼期待似的眼神偷瞄我，她的臉頰和耳朵有些泛紅。

　　然而，當時的我並不是那種會乘著氣氛回話的、個性圓滑的小孩，因此，當她沒頭沒腦地提出問句時，老實說我愣了一下。

　　喜歡貓娘是什麼意思？

　　客觀而論，「貓娘」畢竟涵蓋了一整個不算小眾的種族，退一步說，充其量也只是「具備某種身體特徵的群體」的粗略代指吧。

　　因此「喜歡貓娘」這句話，其實跟表白自己「喜歡斯拉夫裔的金髮白種人」或「喜歡身材嬌小但胸部豐滿的女性」沒什麼兩樣。放在我的祖父那一輩，以當時的社會風氣而言也許不會造成問題。但身為西元2000年後的新世代，總覺得如果這麼說就顯得太膚淺了。

　　我可不想成為庸俗的男人。

　　為了顧慮對方的感受——不，恐怕只是為了表現得更老成吧。當時的我自認為是個比其他同學更聰明、更像個沉穩大人的早熟者，但到頭來，我只是笨得意識不到自己有多麼幼稚罷了。

　　「還好，沒特別喜歡。」我冷靜地交出了答案。

　　「……」

　　那名貓娘的表情垮了下去。

　　如今回想起來，這段往事已經變成有點可笑的無傷大雅的回憶了。

　　幾週之後，那名貓娘就不來英語補習班了。從跟她同校的人那裡打聽到的消息，據說她們全家人都搬到台北去了。

　　於是，那個夏天也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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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年後，五月。

　　這幾天雨下得很密集，今晚自然也不例外。雖然又來到了週六，但忠孝夜市的人潮沒有平時熱絡。

　　店家和攤商架著大大的遮棚，猛烈的雨勢化做灰幕，盡情澆灌著入夜後點亮霓虹燈的市景，嘩嘩噪響似乎會持續整夜。

　　氤氳的溼氣幾乎要凝結出一層薄薄的水霧，穿拖鞋走在路上感覺不太舒服，偶爾還得迴避車輛濺起的水花。

　　雖然撐著傘，我依舊感覺得到雨水從縫隙持續滲下來，不知不覺頭髮已經沾濕了，水珠沿著後腦杓從脖子流進衣領，有點發冷。

　　好想洗澡。

　　「哈？不回來了？」我站在街口，抓著手機大聲反問。

　　雨點錯落著擊打在鐵皮上的聲音響亮得要命，我不自覺提高了說話音量，否則根本聽不見自己都講了些什麼：

　　「你們今晚要留在桃園？怎麼不早點用LIME通知我啊？」

　　『阜澄，你叔公的牌友臨時來中壢找他。他們剛才已經喝醉了。』

　　「但我便當都買了耶？是表哥你說想吃鰻魚飯我才買的耶？」

　　『抱歉啦，一忙就忘了通知你。總之這禮拜不回去，阜澄你自己解決吧。』

　　「……好吧，我知道了。」我忍不住嘆了口氣：「表哥你們也別喝太多，喝了就別騎車，叫外送就好。」

　　『嗯嗯，那先這樣。』

　　嗶哩，通話結束。

　　熄掉螢幕前，我瞟了待機畫面一眼，已經七點半了。

　　叔公是個事業小有成就的人，在學區附近擁有一棟透天厝改修而成的出租公寓，也就是所謂的當房東。不過叔公年紀大了，顧太不來，而他的兒子多年前搬到澳洲，在當地結婚創業開咖啡廳了，於是公寓雜務變成讓我和表哥幫忙。

　　原本每個月有一週或兩週，表哥會開車載叔公回台中一起吃個飯過夜，這是爺爺還在世時大家就習慣了的行程。

　　今天也按這樣做了例行約定，沒想到被臨時取消了。

　　我動作彆扭地拾起衣擺，把手機螢幕上的水珠擦掉，塞回短褲口袋裡，隨後才看向掛在雨傘U字握把上的大塑膠袋。

　　裡面搖搖晃晃裝著三份蒲燒鰻魚便當。

　　「怎麼辦啊……」

　　雖然我的食量不小，但這家餐廳的客群面向學區的大學生，便當的飯量特別豪邁。硬著頭皮挑戰的話，恐怕會在第三份一半左右的進度吐出來吧？

　　偏偏我又不是那種能把白飯留下來扔掉的個性，會在意到睡不著。

　　先冰在管理室的冰箱也行，但我對鰻魚飯可沒有連續吃上兩餐的熱情。

　　「……先去取烘乾的衣服吧。」

　　由於暫時得不出結論，我決定把能先清掉的代辦事項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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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開日式食堂前的街角，我撐起傘，橫越被夏雨挾持的繁華街。由大路轉入窄巷，那種彷彿一切都喧鬧著的壓迫感頓時減輕不少。

　　路面上的積水不再反射破碎斑斕的招牌燈色，視覺和聽覺都清澈起來。唯獨被濡濕的外衣奪走的體溫，依然令人侷促得不禁聳起肩膀。

　　我快步跑到自助洗衣店的帆布雨棚下。

　　最近的洗衣店都修整得很精緻，不但環境清潔，還會換上顏色舒服的壁紙、裝設比較有設計感的燈照系統，如同一座小小的秘密基地。

　　我草率地把雨傘塞進傘架裡，按下自動門躲入店內。我感覺自己剛才差點就淹死了，好在千鈞一髮之際逃進了潛水艇，真是個好萊塢般的夏天。

　　「呼——得救了。」

　　店裡開著通風空調，但並不是冷氣，溫度有些暖熱。不過倒也正好，穿著濕衣服吹冷氣恐怕明天就會感冒了。

　　隔著厚實的落地窗，沉悶的雨聲與機器運轉的嗡嗡細響柔和地共鳴著。

　　沿Ｌ型牆面擺著數台滾筒洗衣機，剩餘空間則布置成了供來客休息的環境，工業風桌椅、雜誌架、觀葉植物，安排的很恰當，沒什麼狹窄的感覺。

　　當我進門時，店裡已經有其他客人了。

　　——靠落地窗放的吧檯桌旁，在那裡坐著兩名貓娘。

　　咦？

　　我下意識多瞄了一眼，那是背影差別頗大、一大一小的雙人組。

　　靠近門口側的，是一位與我年紀相仿的灰髮貓娘。

　　光憑第一眼所見的短暫印象，就讓人強烈意識到她的身體格外修長：無論是背脊延展的幅度、手臂和腿的比例都很驚人。雖然她現在坐著，但站起來時肯定非常高䠷吧，簡直就像競速類的運動員……像獵豹一樣。

　　不過，她的穿著風格卻相當穩重，選色內斂，比起活躍感更加偏重知性的氣質。帶著蓬鬆質感的、隨興散放的長髮整體呈現曖昧的淺灰，在層次內參雜著深青色如同挑染般貓娘特有的斑斕髮色。

　　她掛著一副大框型的眼鏡，五官有種清澈的感覺——與其說運動員，其實更像個文學院的學生，我不禁如此想。

　　而另一位緊鄰著她窩在雜誌架一側的，則是個小女孩。

　　高中——不，頂多只是國中生？

　　與灰髮貓娘不同，她反而給人更加整肅、幹練的印象。

　　切齊到頸部上緣的鮑勃頭短髮十分俐落，然而後髮的裏側、後腦勺下編著一條兩指粗的長辮，像另一條尾巴似的，整體造型很特殊。

　　她的髮絲是凝練的深黑色，髮量算不上飽滿，但由於色澤純粹，看上去顯得厚實許多，甚至比身旁的灰髮更有重量感。髮辮最末端，在短促的漸層過後髮尾卻變成了純潔的白色，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

　　然而最吸引視線的，是她的服裝。

　　那名小女孩穿著全然沉黑、如同特種部隊才會選用的戰鬥服。

　　衣料的質地非常硬，皺褶菱角分明，大塊大塊切割開結構，充滿機能美。那是無論由誰穿上都會凸顯出英氣的一身正裝，如同警察制服、消防員的防火服，讓人直覺地聯想到投入工作現場前的緊繃感。

　　玩笑般的溫度差。

　　眼前，巨大的對比感讓我硬生生愣了一下。畢竟此時戰衣的主人可不是什麼粗曠的男性軍人，而是個面容還略帶稚氣的幼女。

　　在她的左肩上用魔鬼氈貼著一張橫方型的臂章，醒目的白線繡著「信達雅」三枚凌厲的書法字，也許是某個團體的標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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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嗚哇好猛，是表演者嗎？我暗暗發出了單純的讚嘆。

　　兩名貓娘的臉色都很凝重，像在商議什麼嚴肅的話題。不過，灰髮貓娘的神情更接近苦惱，而黑髮色的女孩則難掩疲倦。

　　「……」

　　也許我盯著看的動作太露骨了吧，灰色長髮的貓娘回頭瞥了我一眼。眼神短暫地彼此對上之後，我立刻心虛地別開了視線。

　　有點尷尬。

　　我逃跑一樣地遠離了落地窗。但我的衣服根本還沒烘好，只能像個傻子一樣杵在洗衣機前，瞪著圓筒裡頭的衣服慢慢旋轉。

　　這時，年幼的黑髮貓娘打破了沉默：

　　「吉榭兒，妳還不回去嗎？宿舍的門禁呢？」

　　「門沒那麼早關，時間上很充裕，而且我想等雨小一點。」名叫吉榭兒的灰髮貓娘說：「比起那個，還沒決定蕾妮今晚該怎麼過夜不是嗎？」

　　「都說了不必擔心，總會有辦法的。」

　　黑色短髮的貓娘擺了擺手：

　　「大不了就到全日營業的連鎖速食店裡待幾天。對了，最近便利商店不是常常有寬敞的用餐區嗎？借座位趴著休息一下——」

　　「我怎麼可能讓妳做那種事啊！妳是女孩子耶！」

　　「唔咕……」

　　「唉，沒想到妳居然還在打這些荒謬的主意。既然關係到基本的食衣住就別逞強了，我借妳一點錢，至少找間有包廂的網咖好好休息吧？」

　　「也許一天兩天還行，但接下來呢？」

　　相較於吉榭兒焦急的態度，黑色短髮的貓娘用平靜的聲音反駁了她：

　　「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還妳，說到底，也不想跟妳借錢。今年一整年『玳瑁』都沒有贏過比賽，吉榭兒的存款一樣沒什麼餘裕吧？」

　　「嘖……但是……」

　　「嘿嘿，不要露出那種表情嘛，要長皺紋囉？」

　　蕾妮像試圖安撫對方似的，僵硬地笑了笑：

　　「吉榭兒並不是『玳瑁』本家那邊的人，別太勉強自己也無妨喔？妳其實沒有替我操這些心的責任對吧？所以用不著緊張——」

　　「責任？才不是那麼一回事！」

　　吉榭兒露出了些許慍怒的表情，貓耳朵颼！地橫拉了起來：「我是妳的『朋友』吧！蕾妮以為我只是為了對妳負責才煩惱的嗎？」

　　「……」

　　「抱歉，是我說錯話了。」蕾妮的尾巴垂了下去。

　　「……沒關係，我知道妳不是有意的。」

　　唔，氣氛真惡劣。

　　我蹲在洗衣機前假裝划手機，從玻璃鏡面上的倒影悄悄觀察著她們，但說句實話，不曉得前因後果的我也聽不出什麼名堂。

　　——咕嚕嚕嚕。

　　這時，從背後傳來了像怪獸打呼一樣的聲音。

　　「吉榭兒。」蕾妮遲疑了片刻，才用有點羞赧的語氣開口：「過夜的事待會再想，我、我肚子好像有點餓了。」

　　「說來中午之後就什麼都還沒吃呢。」

　　「但我身上……」

　　「別鑽牛角尖了我請妳啦。在這裡稍等，我去超商領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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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嗨嗨～不好意思，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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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過神來，我已經上前打招呼了。

　　雖然被自己的魯莽舉動搞得不知所措，但我還是硬著頭皮捧起袋子，向窗邊的兩人搭話：「我剛好有多買的便當，如果妳們需要的話，呃……」

　　「『多買的便當』？」吉榭兒反射性複述了一次。

　　「嗯對，先不論聽起來有多可疑，但真的只是意外多買的便當！本來是幫家人準備的，但他們臨時不來了，我自己也吃不完這麼多。」

　　「……（盯）。」

　　好痛，吉榭兒小姐，妳的眼神扎得我好痛。

　　就算外表是個文學少女，貓娘瞪人時的壓迫感依然挺可怕的。

　　「我是住在這附近的學生。」

　　我手忙腳亂地把便當擱在吧檯桌上，取出皮夾裡的學生證。

　　國立仲輿大學，學士班，李阜澄。

　　雖然不曉得自表身分能增加多少可信度，但至少得展現誠意。亮出證件的當下覺得自己有點蠢，但我口才不夠好，也沒別的辦法了。

　　「這些便當十分鐘前才從外面那間餐館買來，如果沒被吃掉的話，恐怕也只會落得塞冰箱的下場，所以我想，唔，不如物盡其用？」

　　「喔喔～那麼就承蒙您好意了。」

　　「等、等等，蕾妮？」

　　「別擔心啦，家主以前說過：每次到遠方參加貓戰爭，感覺就像和一座陌生的城市交朋友喔？想必這也是某種緣份吧？」

　　吉榭兒並沒有放下警戒，但蕾妮倒是欣然接受了我的解釋。

　　她毫不猶豫地拿了一份便當出來，啪擦一聲拆開免洗筷，最後掀開盒蓋。

　　「嗚、嗚喔？」

　　日式料理店「阿賀野」的鰻魚飯，售價是一份380元。

　　主菜的份量落在不至於令人失望的範圍，淹沒白飯的配菜很有賣相。兩塊煎蛋捲和紅薑是固定成員，加上新鮮時蔬與炸物。我認為以鰻魚這種不太可能便宜的餐盒而言，算是落在可以說服一般大學生的CP值上。

　　蕾妮的耳朵靈活地豎了起來。

　　「那麼，失禮了。」

　　她簡短地向我點頭示意，接著雙手並用、狼吞虎嚥起來。

　　似乎真的很餓。

　　我這才發現，由於吧檯桌比較高，蕾妮坐在椅子上時腳尖沾不到地板。

　　她一邊專注地把食物塞進嘴裡，桌面下的雙腿也搖搖晃晃的。由於她穿著長筒軍靴，雖然不經意的小動作很可愛，卻有種謎樣的笨重感。

　　隨即，我注意到了吉榭兒凶狠的視線。

　　「啊哈哈。」

　　我打了個冷顫，用傻笑勉強糊弄過去：「抱歉抱歉～剛才我沒有刻意要偷聽妳們的對話，只是剛好在等衣服烘乾而已。」

　　「……唉，無妨啦。」吉榭兒嘆了口氣：「我們沒有壓低音量，況且店裡空間很小，談話本來就會被聽見，只是稍微嚇到了而已。」

　　「妳們是來參加什麼活動的嗎？」

　　忠孝路相隔一段距離外就是仲輿大學。不到一年四季隨手可摘的程度，但偶爾在學區商圈撞見幾個奇裝異服的人，倒也稱不上稀罕事。

　　面對我的提問，吉榭兒靜靜盯著我幾秒才開口：

　　「你不知道貓戰爭？」

　　「貓戰爭？」我絞盡腦汁地搜尋記憶：「好像聽過？我記得那是類似廟會禮祭之類的活動吧？舉辦時還會有交通管制，像繞境迎神一樣。」

　　「說對了一半，不但是禮祭，也是體育競技。」

　　「啊咧？這麼說來，附近有貓戰爭嗎？」

　　「下午在美術館那塊林地——唔，看來你真的毫無頭緒？原來如此，如果平時缺乏關注，就算附近辦了比賽，一般人也不曉得啊……」

　　吉榭兒話說到一半停頓下來，抖動耳朵，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喀啦喀啦。

　　蕾妮撕掉封蓋用的膠帶，打開了第二份便當。

　　食慾很旺盛呢，在成長期吧。

　　「總之，如果簡扼地解釋：貓戰爭不只具備民俗禮祭的功能，和籃球之類的團隊比賽一樣，需要培育固定的球隊，也會產生勝負之分。」

　　「喔、喔喔？」

　　「順帶一提，今天國立美術館這場比賽的獎金，是贏家獨拿兩百萬。」

　　「咦好多！」可以買超多份鰻魚便當！

　　「三十六人的大型賽差不多都落在這個程度吧。」

　　「就算妳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我一個門外漢哪知道啦。但還真是驚人的規模，貓戰爭是近幾年興起的運動嗎？」

　　「是荷蘭西班牙時期傳入台灣的喔？」

　　「好老！」

　　「不過要說最近興起也沒錯。從日治時代開始貓戰爭就被禁止，直到解嚴後好一陣子才復活，但很多制度都跟以前不一樣了。」

　　「……真厲害，完全是舒適圈外的資訊，第一次知道這些。」

　　「在你不知道的角落，錢嘩啦嘩啦地流動著呢。」

　　「好討人厭的講法，雖然一點也沒錯。」

　　「幾年前，我在奧運上發現『自由車場地賽』的項目時也很驚訝。原來還存在著室內進行的自行車比賽。」

　　吉榭兒露出深感同理的笑容，接著雙手一拍：

　　「啊！但換個角度看，體育的世界一直有新面孔加入喔？比如匹克球和台克球，最近不也發生了電子遊戲加入奧運的爭議嗎？」

　　「……糟糕，除了電子遊戲之外都沒聽過。」我撓了撓頭髮：「反正只會停留在爭議階段，不太可能真的加入吧？」

　　「很難說。詩歌、繪畫、西洋棋和放風箏都曾經是奧運項目呢。」

　　「哈？放風箏就算了，繪畫的評分標準該怎麼訂啦！」

　　「放風箏也很難想像如何分出勝負呢。」

　　半開玩笑似的，吉榭兒口吻十分親切地說，並且換了個更自在的坐姿。

　　似乎是被打開了話匣子，她的態度變得比剛才積極許多。

　　雖然不知不覺往別的方向岔了出去，但我還在等衣服烘乾，和同齡人討論一些新鮮的話題、隨興地打發掉時間也無妨。

　　不過在缺乏準備的狀況下，她居然還能一邊雜談一邊舉出這麼多資料。看來吉榭兒就跟她帶給我的第一印象一樣，是個博學廣知的人吧。

　　「真好奇放風箏怎麼訓練……」我有點難以接受地自語著。

　　「任何技藝都有能鑽研的部分喔？也許風箏的世界意外高深呢。」

　　「感覺會是很難傳達給觀眾的那種『高深』。」

　　我停頓了一下，試著選擇比較恰當的措辭：

　　「身為業餘以下的場外人，對我而言，提起某一項體育時，最直覺的聯想還是『觀賞性』吧？光靠高深一點吸引力也沒有。」

　　如果無法理解精彩之處，連入門當個觀眾的熱情都培養不起來。

　　「或許只是先有雞或先有蛋的問題？」

　　吉榭兒沒有否定我的觀點，而是換了個順序：

　　「不少運動都是知道越多，才越能體會樂趣的，比如棒球不就如此？」

　　「棒球的打擊和跑壘，超級大外行也會覺得精彩吧。」

　　「呣？我還以為『戰術博弈的緊張感』才是棒球受歡迎的理由耶？原來我的觀點和一般人不一樣……信心有點被『打擊』到了。」

　　咦，剛剛那是冷笑話？

　　「妳說的當然也是棒球重要的一環。但某些運動雖然具備內涵，卻嚴重缺少吸引新觀眾的一面不是嗎？像推冰壺，就屬於很難拓展客群的類型。」

　　「他們推的那顆壺有將近二十公斤喔？」

　　「哇被妳這麼一講，我突然覺得冰壺選手們挺猛的。」

　　「呵呵，你是愛看數字的動物呢。」

　　這不就成功吸引到你了嗎？哪需要什麼觀賞性？吉榭兒掩嘴輕笑。

　　雖然她沒有貶低或挑釁的意思，但微妙的讓我有點不爽。

　　畢竟我現在是正方辯士。

　　「不不不，妳仔細想想，以運動用具而言二十公斤不算輕耶？差不多是中型犬的體重喔？一群人聚在冰面上推十六隻超肥的柯基耶？」

　　「你為什麼要把冰壺形容得那麼可愛？」

　　「我只是想表達二十公斤的魅力屬於『直覺上』的魅力而已！」

　　我回頭瞥了一眼，烘衣還有五分鐘。

　　有那麼幾秒，自助洗衣店裡再次安靜了下來。

　　「……咦？」

　　也許是和吉榭兒聊天很輕鬆，才遲遲沒能注意到吧——直到這時候，我們兩人才發現蕾妮一直默默啜泣著。

　　不知何時開始，安靜吃著便當的蕾妮已經滿臉掛著淚痕了。

　　「呃，蕾妮小姐？」

　　「蕾妮？」吉榭兒幾乎整個人都聳了起來。

　　「啊啊……沒、沒事啦。」意識到我們的騷動，蕾妮像是想讓人放心似的，勉強露出了一抹根本沒有餘裕的笑容。

　　她的眼睛有些紅腫，用袖子狼狽地抹了抹下巴：

　　「只是填飽肚子後，精神突然放鬆下來了而已，咕嘶。」

　　「完全不像沒事的樣子！」

　　「抱歉抱歉，嘿嘿～真的啦，沒什麼大不了的……」

　　桌上擱著兩只空盒子，第三個餐盒裡也只剩下兩口白飯和紅薑。

　　看著年幼的女孩子一邊安靜地哭泣，一邊猛烈地啃著便當，那副模樣幾乎跟自虐沒兩樣。與其說令人不忍心，更接近於可怕。

　　何況都到這個地步了，她還徒勞地想保持住輕鬆的表情。

　　「偶然想起了以前跟『玳瑁』一起參加貓戰爭的情景。一天結束之後，慶功宴上的前輩們就會像你們一樣，圍在家主身邊愉快地聊天打鬧……腦中一浮現出那樣的畫面，我忽然覺得：啊啊～果然所謂比賽這種東西……不可能永遠只累積快樂回憶呢……結果，溫溫吞吞地拖到現在才總算認清了：跟家主相比，坐在這裡的自己到底有多沒用……簡直像個笨蛋一樣……」

　　她其實沒必要向任何人解釋的。

　　那些瑣碎的片語，也只是用來掩飾淚水的零落的藉口吧。

　　可惜，越是被壓抑的情緒就越容易潰堤為洪流。虛浮的詞句沒能結束，蕾妮就已經支撐不住冷靜的語氣，再次沉默下來。

　　她放下筷子，疲憊地遮住了自己的臉。而吉榭兒也立刻張開雙臂，用力抱緊了嬌小的蕾妮，將她緊緊摟進懷中。

　　「……妳不要……看我的表情啦……」

　　「好，好，我不看。」

　　「也不要抱我啦……真是……太丟臉了……」

　　蕾妮的嗓音有些模糊，落下的字句輕輕顫抖著。悶悶的、軟綿綿的，像在苦苦掙扎，但她已經沒有推拒他人的力氣了。

　　吉榭兒閉起雙眼，耳朵和尾巴也垂了下去。彷彿只要把體溫傳遞給對方，就能稍微分擔下悲傷似的，遲遲沒有放開擁抱。

　　不甘心？

　　不，遠在那之上。

　　能讓一個一直努力維持著開朗、輕快的、正向氣質的少女，最後終究還是說出了「沒用」、「像個笨蛋一樣」這般自我否定的結語，那恐怕是比單純的輸掉獎金更加鏤骨的喪失感。

　　美術館的那場比賽上發生了什麼？

　　身為局外的人的我毫無頭緒，甚至連一句恰當的安慰也說不出口。我只不過是個提供免費便當的陌生人。

　　是過客。

　　——又或者，即便如我，也能替那副表情微不足道地做點什麼。

　　「那個……不好意思打斷妳們。」

　　我從口袋拿出手機，螢幕上顯示著租屋網站的資訊。

　　「要不要參考一下我的提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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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寓的五樓剛好有間空房。

　　原本的租戶也是仲輿大學的學生，幾個月前才退租回台南老家。雖然我沒有深入打聽，不過據說是拿學校的電腦挖虛擬貨幣，被抓到後退學了。

　　叔公的公寓就在附近，離洗衣店只有走路一分鐘的路程。

　　沒記錯的話，儲藏室還有床包等的備品，房間稍微打掃一下就能讓人睡。

　　那間套房不算大，六坪左右，朝屋後開窗，晾衣服有點勉強。放一張書桌、床和冰箱衣櫃已經到極限了，連想做伏地挺身的地板都沒有。

　　洗衣服要自己想辦法，不過房間有蠻新的冷氣，去年剛換。

　　咩，便宜的學生套房就是這樣啦。

　　既然蕾妮今晚沒地方睡，免費讓她待個幾天也無妨。

　　「真、真的可以嗎？」

　　「安啦！其實應該打電話問一下，不過叔公現在喝醉了，大概也會隨隨便便答應下來，他個性蠻慷慨的。」

　　「但最近的時節，再過一陣子就會有很多人來附近找租屋處了吧？」

　　「咦妳打算住那麼久？」

　　「……倒也沒有。」

　　「兩、三天的程度絕對沒問題！畢竟是我擅自做的決定，開銷什麼的妳就別顧慮。大不了等要離開再分攤一點清潔費，反正妳也不會弄得很髒吧？萬一真的有人臨時想看房，我會先用LIME問妳人在場的時間。」

　　「……兩三天免費？」

　　「如果之後打算租下來，再跟妳收錢。」

　　「我看過賣場的香腸試吃，也喝過試喝咖啡，沒想到居然還有試住。」

　　蕾妮似乎有點呆住，連剛哭完的哽咽都停下來了。

　　我的提案有這麼破天荒嗎？

　　換個角度想，只是住個兩三天、正常使用的話，換掉的東西加一加也沒有剛才那三顆總計1140元的鰻魚飯便當貴。

　　笑死，恩格爾係數超高。

　　「遇到困難本來就該互相幫助嘛。嗯——那個啥？『到遠方參加貓戰爭，就像和陌生的城市交朋友』對吧？正好我也想交個朋友。」

　　「……嗚……嗚嗯……」

　　蕾妮用力點點頭，表情全部皺了起來，似乎又快哭了。

　　「蕾、蕾妮？」

　　吉榭兒慌慌張張地抓住蕾妮的肩膀，接著轉頭用力瞪我：

　　「你幹嘛啦！哪壺不開提哪壺，都念到大學了還這麼不會講話！」

　　「咦咦？我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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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總之，借房間過夜的事就這麼定下來了。

　　我們到五金行買了牙刷、毛巾和拖鞋等用品，最後送蕾妮回公寓。

　　前租客搬走時有請清潔阿姨整理。等我簡單拖地、擦擦書桌和窗戶，把床鋪弄好，因為蕾妮吃飽後看起來很累，就讓她先關門休息了。

　　時間接近九點，忠孝商圈上依舊是魔境般的明亮景色。所幸雨勢稍微減緩，已經沒有剛才足以擊破傘面防禦的氣勢了。

　　吉榭兒的機車停得比較遠。

　　我們倆什麼都沒吃，於是在路邊隨手買了份蔥抓餅。吉榭兒說要直接帶回宿舍，於是我決定陪她稍微走一段路去取車。

　　「妳是蓬里大學的學生？」我隨口一問。

　　「我讀束梅，新生都住校內宿舍。」

　　原來如此，所以蕾妮才會顧慮門限時間。說來，她居然比我小一屆？

　　吉榭兒果然很高䠷，站起來比我多出一個頭的幅度。我們各自撐著一把傘並行前進，從她的傘面滑下的水流老是滴到我這邊來，有點小困擾。

　　「束梅……噢西屯區？這種天氣要騎回去，感覺會很辛苦。」

　　「習慣了，反正就算不下雨，中港路的路況也很差勁。」

　　聽到她輕描淡寫的挖苦，我忍不住苦笑。

　　但吉榭兒似乎有點心不在焉，視線一直放得很低。彷彿沿街綻放的燈火只是水面上的浮藻，只有她一個人陷入了深水位的沉思之中。

　　還在替蕾妮擔心吧。

　　我踟躕了片刻，抿著嘴唇，努力判斷到底該讓她靜一靜，還是嘗試重新把清冷的空氣填滿。最後才有點沒自信地開口問：

　　「對、對了，那蕾妮呢？她原本是哪裡人？」

　　「……」

　　「呃好吧抱歉，我果然不該多問。」

　　「南投。」

　　吉榭兒用「抱歉，剛才沒注意聽」的表情，將視線轉了過來：

　　「蕾妮是南投草屯區知名貓戰爭軍團『玳瑁』的成員。另外，她一直掛在嘴邊的『家主』則是隊伍的指揮者，你就想成總隊長或主將吧。」

　　「家主？挺陌生的用詞。」

　　「家主、當家、首領、團長，國外稱為「Master」。不僅如此，玳瑁的家主還是個十幾年來一直保持常勝的優秀選手。」

　　吉榭兒放慢步調，用盡量讓我跟的上的節奏說明。

　　如同古代會將有實績的騎士封為伯爵、男爵，由於戰功彪炳，玳瑁的家主甚至獲得了其他貓戰爭選手們在稱號後加上「公」的敬意。

　　——玳瑁公。

　　代表這名貓娘將生命徹底奉獻給貓戰爭競技，並在反覆無盡的鬥爭中達成了常人難以企及的成就，是足以進入這項體育的歷史殿堂的人物。

　　一般而言，貓戰爭的軍團更著重於地方賽事。除了頂尖隊伍，很少有跨越縣市參加比賽的機會。

　　但小小的草屯已經關不住「玳瑁」這個名字了。

　　左營港紀念賽。

　　九份老街夏／冬市大賽。

　　梅花錦標。

　　故宮博物院舉賢盃。

　　鹿港鎮奉獻祭。

　　玉山盃。

　　在玳瑁公執杖的、那面繡著「信達雅」的軍旗下，那支黑色的軍團猶如熱帶風暴一場接一場、一場接一場，將勝利視為理所當然般，不停摘取桂冠。

　　「但那些都已經是逝去的輝煌了。」

　　吉榭兒的話語停頓下來。

　　她的尾巴輕微彎下，眼神也有些黯淡。彷彿品嘗到此時含在嘴裡的字詞多麼苦澀，沉默數秒後才接著向我解釋：

　　「兩年前，玳瑁公因為重病而住院了。」

　　「住院？」

　　「嗯，玳瑁公已經是很老很老的貓娘婆婆了，身體衰竭其實也在常理之中。但問題在於——雖然很不願意這麼說——玳瑁軍團的傳承並沒有做好。」

　　「也就是青黃不接、後繼無力的意思？」

　　「簡厄來說就是如此。家主缺席的這兩年來，玳瑁一直沒能贏下比賽，優秀的選手接二連三出走，誰都看得出隊伍的營運已經出問題了。雖然老將們依然苦苦撐著，但奇蹟並沒有再次降臨到信達雅的旗幟上。」

　　上個月，六十歲的玳瑁公過世了。

　　以貓娘而言足夠長壽了，大家也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按家主臨終囑咐，昔日戰友們辦了一場簡單的葬禮。到場的人不多，在選手圈子裡也沒掀起太大的波瀾，就這麼靜靜落下了傳奇的帷幕。

　　然後是今天，國立台灣美術館，大墩盃。

　　這是時隔十四個月，「玳瑁」再次參加三十六人制的大型貓戰爭。然而面對新時代的後起之秀，經歷一番頑抗後依然以極大劣勢慘敗。

　　慘敗？不，根本就是被蹂躪了。

　　讓人想像不出這是一支曾經南征北討的隊伍，變成了難看的、沒有所謂體育「觀賞性」的，淪入一面倒境地的無聊比賽。

　　「這場比賽是『玳瑁』的最後一搏。別說向心力，連基本的資金也老早就見底了。所以在比賽結束的同時發布了團隊解散的新聞。」

　　「……原來如此。」

　　我有些失語。

　　無論榮耀的或者痛苦的回憶，對我而言都過於遙遠陌生。

　　但，看著吉榭兒接二連三，彷彿想要將怨氣全部吐出來似的，分享這些曾經發生過的事，我認為自己稍微能體會她和蕾妮的心情。

　　由於剛才說話時咬字十分用力，吉榭兒倏然安靜下來，淺淺的氣息還帶著一絲紊亂，我能聽見她些許狼狽的呼吸聲。

　　「蕾妮不能回去嗎？回草屯，原本家主在的地方？」

　　「蕾妮是玳瑁公外遇後生下的孩子。」

　　「咦？」

　　「讓蕾妮回到家族裡這件事，當時在本家並沒有贏得太多人認同，尤其是家主的丈夫。雖然用『獎金全部放在隊伍帳戶裡』為條件，玳瑁公成功將蕾妮培育成了貓戰爭選手，但她在軍團裡並不是個人見人愛的可愛小女孩。」

　　吉榭兒停下腳步，轉過身來。

　　她注視著我的雙眼，彷彿在審視一個人的品格般，放輕語氣：

　　「剛才蕾妮不是提到『在慶功宴上，前輩們總是圍在家主身邊』嗎？阜澄，你認為那是什麼位置上的視角才觀察得到的景象？」

　　「外、外側？」

　　「沒錯。每次辦慶功宴，蕾妮總是坐在最角落。難道你以為她天生就是個愛逞強、懂得看臉色、喜歡假裝自己很有餘裕的人？」

　　「但大家不都是同一隊上的選手嗎？」

　　「如果把競賽當成牽扯利益的『職業』對待，很多事都會變得複雜。玳瑁是一支有投資者、有成績壓力的正經隊伍。要不是玳瑁公話語權充分，蕾妮也不可能在那面旗子下工作。」

　　「居然說到這個地步上——」

　　「阜澄。」

　　最後，吉榭兒一個字、一個字，緩慢而低沉地將問句刻印在我的胸膛上：

　　「告訴我，你為什麼要幫助蕾妮？」

　　「……」

　　我的舌頭哽了一下，然而沒有移開視線。

　　吉榭兒並不是在否定我為蕾妮提供援助的行為本身。她真正想知道的，是我之所以和蕾妮「交朋友」的理由。

　　因為看她可憐？

　　或者，只是想凸顯自己是個有慈善心的熱血大學生？

　　如果什麼都不懂，抱著半吊子的心態，也許別輕易介入蕾妮的人生——不要隨便把「交朋友」掛在嘴邊比較好。

　　——告訴我，你為什麼要幫助蕾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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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我喜歡貓娘。」我冷靜地交出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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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嗤，呵呵呵～」

　　吉榭兒的表情短暫地繃緊了一下，然而下一秒，她就忍俊不住，發出了像是參雜著露骨的嘲弄、困惑和莫名其妙的訕笑：

　　「呵哈哈哈哈哈哈～什麼跟什麼嘛！」

　　「我是認真的！」

　　「我知道你是認真的，但解釋了這麼多之後，給我的回覆居然是這個？你到底有多粗神經啊？你的腦袋是低音大提琴嗎？」

　　「低音大提琴？」

　　什麼意思？因為琴弦很粗的關係？

　　最近有學問的人都用這種方式羞辱人嗎？好潮！

　　她輕掩著嘴，笑得眼睛都瞇了起來，尾巴也左右搖晃著。結果反而是我越來越手足無措，還想再反駁點什麼，卻生不出漂亮話來。

　　吉榭兒無奈地揚了揚手，把沉悶的空氣揮散：

　　「唉也罷，突然覺得自己好蠢。也許蕾妮現在正好需要你這樣的人吧。」

　　「不只是蕾妮，我也想和吉榭兒成為朋友喔？」

　　「……」她呆愣了一下，雙眼微微睜大，隨後把臉別了過去。

　　「吉榭兒小姐？」

　　「我的機車就停在這條巷子裡。」

　　「噢、嗯嗯。」

　　「那麼我要回宿舍了，阜澄，你也早點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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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鰻魚便當(免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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