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開學典禮,人行道上滿滿的都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大學生,有的人邊聽歌邊吃著手上的三明治,有些則三五成群大聲聊天著,整個街上雖然吵雜,卻填滿了專屬於青春的色彩。
19歲的金泰亨單手抓著外套披在肩上,微皺著眉頭,壓根沒聽進旁邊好友們的嘻嘻哈哈,他只想趕快進到學校找個地方躺著。
朴智旻看到金泰亨的樣子,伸手用力拍了下,「新學期開學第一天就裝憂鬱美男子?拜託你不要再跟我們搶關注度了好不好!」
其他人環顧了下四周,他們就像透明的結界,讓圍觀少年美貌的人不敢多靠近一步,卻也被屏蔽無視。
金泰亨抽動了下臉,露出嫌棄的表情,「誰跟你裝憂鬱了?我這是睏得要死了!」他的臉的確因為失眠而微微浮腫著,但仍然掩蓋不了他原本就稜角分明的精緻五官。
朴智旻同樣沒有聽進去少年的話,只是自顧自地說:「跟你這種人當朋友壓力真的好大啊,眼睛那麼大,睫毛還比女生裝假睫毛還長,鼻子挺得跟喜馬拉雅山一樣。」
金泰亨翻了個白眼,懶得再爭論。反正他這些兄弟什麼都不會,就是嘴貧,而且朴智旻人緣根本不差啊!笑起來像隻無害的小動物,說話語氣又很溫柔,動不動就有人跑來說要求交朋友。
「我先走啦,典禮結束再叫我。」
金泰亨搶先邁開長腿跑進了學校大門,很快就消失在大家熱切關注的視線中。
金泰亨才剛打開通往屋頂的門,淚水就直接滑過臉頰,順著頸子滴在了衣服上。他難過得快死掉了。
昨晚失眠,其實是因為參加了一場婚禮,而那場婚禮的主角,正是自己暗戀十年的鄰居。
金泰亨在婚禮上強迫自己提起精神,嘴角一直都是上揚的,還用情緒高亢的語氣握住對方的手說:「恭喜妳!」但其實他自走進婚禮會場,腳上就像拖著石頭,每一步都走得很艱難;更尤其看到那個人帶著燦爛無比的笑容,挽著伴侶走進視線時,金泰亨的眼淚差一點就要奪眶而出,喉頭哽得難受。
但是沒有辦法,十年來只是自己的一相情願,是他管不住自己的心。什麼不求回報都是屁,其實心中總是有那麼一絲絲期待,期待哪天那個人會抱住自己、用呵護珍視的語氣說「喜歡你」。
是的,那人說了,但不是對著自己。
期待有多高,轉身之後的懸崖就有多深,摔得粉身碎骨。
金泰亨躺平在陰影底下,右手臂反著蓋住自己紅腫的眼睛,眼淚還在不停地掉。如果睡一覺醒來就能失憶的話該有多好。
就在金泰亨獨自陷入沒有人懂的悲傷中時,突然大門傳來了動靜,讓金泰亨嚇得猛地從地上坐起,將視線頭向一旁走來的影子。
這裡只有金泰亨會上來,因為鑰匙是他幾個月前撿到之後偷偷打了備份的,所以打得開門的只有教務處的老師和他。屋頂就是金泰亨的秘密基地,好與不好的事情,只要到了這裡,就好像有人會傾聽一般,讓金泰亨能夠得到慰藉,所以這樣神聖的地方,連一進大學就和他交好的朴智旻也不知道。
然而今天卻突然闖來不速之客,金泰亨有些不高興地皺起好看的眉,抬頭看向對方。
是個穿著隔壁高中校服的學生。
對方愣了愣,然後緩緩開口:「哭了。」
金泰亨先是頓住,然後感受到臉上滑過的溫熱,才知道自己現在還沒止住眼淚,趕緊抬手胡亂抹臉。「你、你誰啊?」聲音有點慌亂,還帶了點沙啞。
男孩不答話,只是蹲在了金泰亨面前,用那雙兔子般圓滾的眼睛盯著金泰亨看,然後伸出手抹去金泰亨眼角的淚。
金泰亨被這舉動給驚呆了,動也不動地任憑一個陌生的男孩用帶著涼意的指腹擦過自己的臉。
明明相互不認識,但金泰亨卻從那指尖感受到了溫柔的暖意。
「抱歉打擾到你了,但我覺得你可能需要一個肩膀靠著。」
少年的聲音清脆響亮,一字一字輕敲著金泰亨的耳膜。
金泰亨從不在陌生人面前哭,但是這句話,讓他不由得打從心底浮起一股酸楚,嘴一癟,彷彿全世界都讓他受委屈了一樣,眼淚又嘩啦啦地掉了。
見狀,對方又往前靠了一步,輕輕用手將金泰亨的腦袋按向自己的肩膀。
「我不看,你哭吧。」
不知道過了多久,金泰亨才尷尬地坐到一邊,把頭撇開盡量不去看那個衣服被自己哭濕一大片的人。摸了摸自己的額頭,好像還留有對方的體溫,熱熱燙燙的。
而那個男孩什麼也不說,只是靜靜坐在旁邊,同樣望著天空,嘴角微微上揚著。
金泰亨本來就是一個受不了尷尬的人,莫名安靜的空氣重得像塊巨石,壓得他幾乎要喘不過氣,於是他牙一咬,將頭轉過去準備問問這小屁孩為何開學第一天就翹課跑來別人的學校裡頭。
沒想到不轉過頭還好,一回頭,金泰亨發現男孩正用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盯著自己看,翹起的嘴角略帶笑意,不明所以。
那雙眼睛清澈透亮,純真得像是什麼都沒觸碰過,白紙一張;但卻又有種能夠看穿萬物的魔力,什麼都逃不過。
有那麼一瞬,田柾國的笑容和那個人的臉重疊了。
金泰亨起了下雞皮疙瘩,有點不爽地皺起眉頭:「幹嘛盯著我看?」
「我叫田柾國,你呢?」
叫田柾國的男孩很自來熟,雖然用的是敬語,說話的語氣卻很親暱。
金泰亨又抽動了下眉毛。
「金泰亨。」金泰亨言簡意賅地回答,也因為對方明顯就是比自己小的小毛頭,所以省略不用敬語。
「泰亨……」田柾國看著天空唸出金泰亨的名字,像是在喃喃自語。
「啊?」金泰亨這下完全忘了剛才的尷尬,「你應該要叫我哥吧?還穿著校服呢小子!」
田柾國笑了出來,「嗯,泰亨哥。」
「笑什麼啊……」金泰亨嚴重懷疑自己是不是遇到了個瘋子,更可怕的是,他居然在這瘋子懷裡哭了超過半小時。自己果然也瘋了吧。
「泰亨哥,我還可以來這裡找你嗎?」
「啥?」
金泰亨一臉不可置信地看向田柾國,但對方只是帶著與朋友約飯的表情,很自然。
可以什麼?當然不可以啊!金泰亨在心裡吶喊著,但話卻哽著說不出來。他以為他們就只是萍水相逢,一個失戀的人遇上一個翹課的人罷了,連朋友都說不上,為什麼就開始約下次了呢?金泰亨對於自己的領地受到侵犯感到十分不開心,卻又有股說不上的踏實。
就在此時,金泰亨的手機震動了下,是朴智旻通知他該回去上課了。
金泰亨一站起身,田柾國的視線也跟著看過來,仰著頭的樣子像隻被拋棄的小狗,看得金泰亨心中磕噔了下。
「快回去上課吧。」
金泰亨盡量避開那雙危險的眼睛,假裝瀟灑地拍拍對方的頭,然後朝著大門走去,彷彿不久前在這邊大哭的並不是自己。
基本上金泰亨一整天下來都沒在聽課,他根本無法專心做任何事情,所有意識都被那場婚禮佔據,包括過去的那十年,都像跑馬燈一樣在腦中回放,讓他數度要在教室裡哭出來。然而,每當眼淚就要憋不住的時候,他就會想起田柾國的眼睛和溫度,然後再把那股酸吞回去。
或許是上帝可憐他,派了個天使來安慰自己吧。
第一天的最後一堂課結束時已經五點了,金泰亨只是和朴智旻說了聲「走了」,便腳步蹣跚地離開教室。當然朴智旻也識相地沒有追上去,都相處了一個學期,他當然知道金泰亨不對勁,但似乎暫時還輪不到自己插手關心,只能等好友情緒緩和點。
一個人走出大門口的金泰亨,低著頭不斷嘆氣,如果頭上有對耳朵的話,那肯定是沮喪地垂著,身影顯得可憐又單薄。
「泰亨哥!」
雖然那聲音還稱不上熟悉,但是金泰亨下意識就有反應,停住腳步回過頭。
果不其然,今早在屋頂上出現的天使,又帶著滿臉笑容站在不遠處。
「你怎麼……」
「我就想著你會不會剛好也是這個時間下課。」田柾國拎著包走到金泰亨面前,「幸好遇到了。」
幸好遇到了,幸好在這人來人往的洪流當中,他等到了他。
金泰亨有點摸不著狀況,他現在也沒有多餘的心思去思考田柾國的自來熟。「然後呢?」
「為了慶祝我們認識第一天,一起去吃東西吧!」
聽到這句話,金泰亨錯愕得連下巴都快掉了。又不是什麼交往第一天,兩個今天早上才打過照面的人慶祝什麼啊?張了張嘴,金泰亨盡量控制住自己不亂發脾氣地說:「你是認真的?」
田柾國一臉天真地點頭:「嗯!」
金泰亨心想,完了,真的遇到瘋子了。
金泰亨現在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瘋了還是沒瘋,居然還真的陪著田柾國坐在路邊吃麵。大概是失戀打擊太大了吧,金泰亨覺得現在自己做啥都不奇怪了,如果是真的瘋了的話,就瘋得更徹底一點,或許就能忘了那些回憶。
田柾國看金泰亨咬著一根麵條,幾乎沒有要吃的意思,便夾起半顆滷蛋往對方嘴裡塞。
「唔……!」金泰亨嚇了一跳回過神,「幹嘛?」
「冷了就不好吃了。」田柾國依舊笑得雲淡風輕、無憂無慮。
金泰亨現在真的很想問問老闆,他旁邊坐著的是不是一個真人,還是自己幻想出來的救援天使。這小子怎麼這麼奇怪啊?
彷彿猜到了金泰亨的想法,田柾國低頭戳著自己碗裡的麵,一邊說道:「今天一看到泰亨哥,就像看到我自己。」
說完,田柾國的笑容就變了,那抹憂傷金泰亨並沒有錯過。
金泰亨把視線從田柾國身上轉回自己碗裡。他覺得自己好像沒有那麼難過了,好像在那瞬間,田柾國分擔了自己一半的痛苦,肩並著肩,他們兩個就像互舔傷口的狼狽野獸,依偎著療傷取暖。
不過,很久之後,金泰亨才知道自己的傷,根本不及田柾國的十分之一,只要一想起田柾國的話,他就愧疚得心如刀割。
田柾國就像是摸透了金泰亨的動向,知道金泰亨哪天與自己同時間放學,他就會站在大門口等,然後跟著金泰亨走回家後,自己再回家;如果是跟金泰亨不同時間下課,他就會在午休的時候溜到那個屋頂,而金泰亨也習慣為他不鎖門。
金泰亨一開始覺得田柾國就像個背後靈,總是陰魂不散,還反覆猜測對方到底是什麼目的,連「大冒險遊戲」這種理由都猜想過了,還在腦中模擬田柾國被自己抓包揍扁的畫面。但是每當他與田柾國四目交接,什麼疑心就都化為烏有,只是逐漸習慣對方的陪伴,甚至連自己的神聖基地變成了兩個人的都全然不覺。
這天,田柾國依舊熟門熟路地推開虛掩的屋頂門,坐到了金泰亨身邊,然後把一罐草莓奶昔遞給金泰亨。
金泰亨也自然地拿過就喝,這樣的情景,大概已經持續了兩個多月。
「喂,田柾國。」金泰亨總是喜歡這樣連名帶姓地叫田柾國的名字。
「嗯?」田柾國輕哼了聲,仰著頭接受陽光溫暖的洗禮。
「你不問我嗎?那時候我哭的原因。」
金泰亨小心翼翼地看向田柾國,只見田柾國突然笑了出來。
「等你想說的時候,我就聽。」
那是一種溫柔的對待,不去挖那還未癒合的傷口,弄得滿身鮮血,而是等到傷口化成疤痕、不再疼痛。
金泰亨咬了咬唇,手指絞著衣角。其實他也不清楚自己做好準備了沒,但他就是莫名地不想、也無法再對田柾國隱瞞。
金泰亨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再緩緩吐出,像是做了什麼重大決定,「在那前一天,我喜歡十年的人結婚了。」
其實平常金泰亨根本不太可能和朋友說難過的事,更別說連朴智旻都不知道的事,他居然坦誠地對只認識兩個多月的田柾國說了。
就算是現在,只要想起那件事,金泰亨的心臟還是會隱隱作痛,畢竟那是自己十年的憧憬。不過他所單戀的人在結婚後,就搬到別的城市去了,或許一輩子都見不到了,金泰亨一方面覺得煩悶難過,一方面卻又如釋重負,因為他不知道怎麼再次面對喜歡的人牽著別人的手。
金泰亨沒看見田柾國微妙的表情變化,只是自顧自地繼續說。
「十年前她搬到我家隔壁,我一看見她就有種很奇妙的感覺,很想親近她,後來我們也的確變成經常一起玩的朋友,有時候一起吃飯、有時候搭火車去鄉下旅行,下雨的時候就去其中一個人的家中打打電動。」金泰亨對於這些回憶如數家珍,那些回憶確實是讓他十年來都相當幸福,提起時也會不自覺掛著笑容,「某一天我發現自己喜歡上她的時候,心裡憋得慌,害怕得說不出口。」
田柾國那總是上揚的嘴角依舊沒有改變弧度,只是看向金泰亨的眼神已經稚氣全無,「好巧,我也是。」
金泰亨先是愣了一下,然後立刻爬起身、完全不敢對上田柾國的視線,「哥、哥先走了啊,等等那堂課要點名的。」
說完,金泰亨像是腳底抹油似地立刻就溜了。但他卻不知道脹紅的耳根子已經出賣了自己。
田柾國默默地看著金泰亨逃走的背影,然後低聲輕笑了出來,他臉上的表情不像平時那個總是屁顛屁顛跟在金泰亨後頭的小少年,反而看上去比金泰亨更成熟,瞳孔深處埋有超齡的苦澀。
金泰亨其實後面的課也不打算上了,他現在慌得像隻尿急的小狗,背著包毫無目的地疾走,唯一的想法只有逃離這裡。他並不是因為不知道田柾國那句話指的是什麼而陷入慌張,其實真正讓他心臟一揪的,是田柾國曖昧不明的眼神,讓他頓時覺得自己像是全身脫光了站在對方面前一樣。
這是繼他們第一次相遇後,他再次感受到田柾國的危險性。那是什麼樣的危險,金泰亨說不上來,但他知道栽在對方手裡會很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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