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袋裡的手機傳出震動,或許是公司為了詢問前未婚妻或我的下落,又傳來了訊息。
我的前未婚妻是個美麗的女子,既美麗又聰慧。三年前轉調進入公司本部時,是她作為前輩,協助我適應當地的業務。我們很聊得來,久而久之變成工作之餘也會相約吃飯的關係。
她說,我很令人好奇。
「這是好事嗎?」我笑笑,用吸管攪動面前的冰咖啡。「不知道。但你總是散發出神秘沉穩的氣息。」她露出惡作劇般的笑臉。 一切都好似命中註定,我們走到了一起,在去年年底定下婚約。
然而,再怎麼幸福,那股錯覺依舊如影隨形。彷彿隱伏於暗夜的鬼魅般。我為這股縈繞不去的妄想困擾,終日惶惶不安。
明明一切都很完美,我和她之間,從來不曾猜疑或摩擦。那個女人的幻影卻在這時找上門來。那女人在那件事中扮演著舉足輕重的角色。只要那個女人出現,我便莫名的焦躁,甚至被恐懼緊緊揪住心臟。那樣的幻象無論身處白日或夜深人靜之時,都會毫無徵兆的出現。
是的,那個僅只是幻想,只是因為我 不配擁有如此的幸福而產生的幻覺而已。話雖如此,我卻無可避免地變得神經質。再一次,我又開始忽然從辦公桌前跳起來,或從什麼都沒有的地方逃開。
我腦袋一片混亂地目送水電工程車駛離,像個行屍走肉般回到屋子。屋內的霉氣減輕不少,日暮從開啟的窗簾間流入室內,彷彿與向外延展的血泊重疊了。而我望見那抹晚霞般的橘紅所產生的心緒,或許只有嗜血如命的殺人鬼能夠理解也說不定。
拋下暫置玄關的行李箱,我蜷縮進內容物幾乎塌陷的沙發,任由睡意襲來 。恍惚間,信手扔在茶几上的手機似乎震動個不停。我是個十惡不赦的人。當發現出現在夢中的女人並不是前未婚妻時,這種感觸更是強烈。陰暗、潮濕、令人打從心底發寒的顫慄感,是這幢父母留下的房子至今僅存的觸感。
我的父母並不像別人家那樣恩愛。或是說,他們表現恩愛的方式與眾不同 。我稱作父親的男人喜歡外面的女人更勝母親。在外面時,父親扮演著溫文儒雅的讀書人,對著心花怒放的眾多女人們微笑,替她們開車門,然後發動引擎朝不知道哪裡的汽車旅館揚長而去。而在家的母親與我,永遠只能看到父親細框眼鏡後面那雙陰冷的眼睛。母親呢,面對公然偷情的父親,她總是冷眼以對 。像個怨婦⋯⋯不,這種狀況已經不能說「像是」,而是「確確實實」的怨婦了。
猶如報復一般,母親也只讓父親看見善妒的一面,用盡全力抵抗父親永無止盡的惡意。
「重英,你回房裡。」每當父親這樣說,我絕對不會回房間。因為就算在房裡,也會聽見母親嬌喘似的哀號。 每當聽見這個指示,當時的我一定會到閣樓去,然後將門鎖起。從小便是如此。父親回家的時間極不一定,有時半夜回來,有時清晨。無論在外面與女人廝混到幾點,他都不會離開家超過二十四個小時。母親也從未離開家到外面過夜。現在想想,沒有娘家的她其實是無處可去。或是,出自不甘心的心情,倔強地死守這個家。母親的抗議僅止於狠狠瞪視扇自己一巴掌作為毆打開頭的丈夫。
有一次,我在閣樓待了好幾個小時,感覺尿急不得不下樓如廁。一開門, 就從走廊扶手的縫隙間看見下面一層樓的詭異光景。
只見換了一套西裝的父親打著領帶,正準備往樓下走。半裸的母親躺臥在樓梯的扶手旁,身上似乎沾上了某種白色的東西,在陽光下反射出銀色的光芒。父親在下樓前短暫停留,細長的眼睛睥睨著狼狽不堪的母親。
「妳開心了吧?這就是我給予那些女人的愛意⋯⋯妳這貪心的傢伙。」父親幾乎是咬著牙,從牙縫間吐出惡毒而冰冷的話語。我呆站在原地,望著父親步下樓梯。整棟房子迴盪著他甩門離去的回音。半晌後,母親輕輕挪動身體,消失在縫隙間。我猜她應該是去拾回散落各處的衣物。至少她再度出現時,已經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穿好了衣服。
這次是真的結束了吧?我當時心想。我每一次都這樣想。 這一次可能就會到極限了、撐不下去了吧⋯⋯如果他們分開,會不會比較好?那樣的話,我又會怎麼樣呢?跟著媽媽的話,應該能多看看她的笑容吧⋯⋯我總是幻想,這樣的生活有一天會結束。家裡瀰漫的惡意之濃烈,父母間的衝突持續著,直到我上了國中。閣樓的門扉因山間濕氣略為變形,加上門閂繡蝕,開關總會發出咿呀聲。殘留耳邊的那種聲響,連在夢中都揮之不去。
某次,剛放學回家的我再度躲到閣樓中。關上門的那一刻,我彷彿靈光乍 現一般忽然開始思考:為什麼幾乎每天都遭遇暴力相向、受到那般輕視,甚至漠視的母親還能理所當然地站在廚房裡做飯?父親那樣對待母親又是基於什麼樣的理由呢?如果不喜歡、討厭的話,這兩個人為什麼還要住在一起?既然要在一起,為什麼不想辦法讓感情變好⋯⋯疑問就像葡萄,順著藤蔓越摸越多 。但年幼的我左思右想,實在毫無頭緒。
所謂的解答來得很突然。那是升上高中不久發生的事。我剛放學,沿著每天都會步行經過的街道回家。我發著呆,卻在某處轉角忽然撞見從未看過的景象。母親就在對街,手中提著藤編菜籃,似乎剛結束購物正要回家。與她站在一起的人看起來是個絕非善類的混混,對方正用力拉著她的手腕,雙方就這樣在路上拉扯。我心中瞬間燃起了怒火,在此之前我從沒想過自己會產生這樣的 心情。我想將母親拉至身後,想給那傢伙打斷鼻樑的一拳⋯⋯而我確實邁開了腳步。
下一瞬間,一輛熟悉的黑色轎車衝了過來,在我面前停下,紮紮實實地擋住我的去路。急切的剎車聲彷彿破風而來的長矛般刺穿耳膜。父親從駕駛座上下來,做了我本來想做的事。那顯然怒不可抑的背影深深烙進我的腦海。那一天,母親一回家就被父親拖進房裡。我進家門時,正好聽見父親甩門的聲音。
原來如此。
我獨自一人上樓,經過傳出悶哼的主臥室,回到閣樓。 那份惡意是母親專屬的。那是父親愛著母親的表現,只能由母親承受,別無他人⋯⋯相對地,母親也只能承受父親的愛。這個人除了我以外,誰都不能碰!那種只專屬於誰的特權⋯⋯啊!啊!多麼強烈的牽絆啊!一股奇特的感動滿溢出胸口。我感覺自己這才認識了愛情,觸及其滾燙與炙熱。
那才是真正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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