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的事情實在瘋狂，他從未試過在一個陌生人的家裏住一晚。在如今這個世道上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對自己，還是對那個男人，也是。進入別人的家，那並非在餐廳用餐時與陌生人共坐一檯的一種小事。那是進去別人最私密、最真實、最自在的空間。是一件大事，並非每個人也能勇敢將自己的另一面暴露於陌生人眼前。3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PcISVLn6m8
可是他又明白，這只能展露給十分十分親近的人，又或是展露給過去、將來都不會有交集的陌生人。離開他家時還在後悔為何沒有交換聯絡方法，甚至只是交換名字。可思及至此，交換名字又怎樣，反正他們日後永不相見。時間淡去後，甚至連對方的聲線、外貌、身型統統都糊掉，也許只會剩下「在陌生人家裡留宿一宵」這種能以一句話總結的記憶。3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ltpqAxG8QC
斯凱把臥室的窗子關上，並拉上窗簾。3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ubAkznwo1Z
但在這一刻，他還清晰記得自己昨夜睡在了怎樣的房間：牆壁髹上湛藍色的油漆，一幅掛在牆上畫著藍天與大海的油畫。房間裡最為吸睛的是一台黑色鋼琴，那張琴椅是房內唯一能坐的椅子。琴上放了一個相框、一盒巧克力和一疊琴譜，拉威爾、蕭邦、李斯特，疊在最底的是幾張樂譜，跟著上面的豆點音符哼起來，便會發現是八年前的失敗革命裡的創作歌曲，現在這首曲已經被禁了，但記憶和過去並不能輕易改寫，在那場革命過來的人都會記得這首曲子。除了鋼琴可看，其次就是佔據一面牆壁的書櫃⋯⋯書架是描繪一個人的語言：世界的興亡，從亞歷山大到大清帝國，在另一面空著的牆壁畫出了世界版圖；從《一九八四》到《優質國度》，警告著那個美麗新世界並不存在⋯⋯3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ezR8K9GG7c
但這房間並不屬於那個男人。琴上的相框裡是一張合照，男人還是十多歲還未完全發育的模樣，他卷起了衣袖和褲管，赤腳踩在沙灘上。他的旁邊是另一個男人，看著已不是學生那種稚嫩樣子，他們搭著肩，背著海浪，在鏡頭前展露出最開懷的笑容。3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DQWNOlBwZN
男人走進另一個房間，從裡面拿出了充電器過來塞給斯凱，又從琴上的巧克力盒子裡拿出一顆牛奶巧克力塞進他手裡，「這裡的巧克力可以隨便吃。」男人赤腳在家裡走來走去，在自己的房間進進出出，斯凱始終沒能從門縫窺探虛掩的門後是怎樣的空間。水在這裡可以自己斟。這是洗漱的更換衣物，搔搔頭，如果你想要洗洗的話，浴室在這裡。餓嗎？餓的話可以翻熱冰箱裡的食物。3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8MUFq0kLFu
現在靜下來，他終於可以仔細打量眼前這個陌生男子。與相中的男孩相連，他就像只長個子了，身材頎長，被寬鬆的家居服包裏著更是顯得單薄。清秀的臉上有一雙眼尾上揚的細長眼精，鳳眼裡是犀利的目光，斯凱知道對方是無心的，但也好幾次被這樣的眼神劃傷。看似無情的薄脣卻在亂吐著溫熱的話，在乖巧的黑鬢角後是小巧的耳朵，淡淡的粉色輕描著輪廓。3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B2U7WbYzsu
比起說他是個不善言辭的人，更想形容他是個心善的人，比起擔心自己進入陌生地方後的安危，更擔心那個男人又會輕信別人的三言兩語，輕易把人放置到信任的位置，又怕他的左鄰右舍會打他的小報告，儘管把人帶到家裏這並不犯罪，但也足以讓大廈的保全增加對他的疑心。3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JiA6Ll69Wl
斯凱走出房間，走進妹妹的房間。同樣地，把窗關上，拉上窗簾。3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ksm76JEG42
算了，昨晚是昨晚的事，現在思來想去也是無補於事。3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vCZsGFLyZK
忽然大腿被抱着，會做出這種幼稚舉動的肯定是他的妹妹海利。小東西才八歲，身高只到斯凱的腰身。這個年紀的小孩就光長身子，無暇去讓心智長大，還是很愛撒嬌和黏人。小女孩的腦袋蹭着他的大腿，「哥哥昨夜去哪了？海利很想念哥哥。」她抬頭看向男人，伸出纖細的雙手要抱，斯凱也如願抱起她，這小東西一下子就摟上他的脖子，小腦袋也埋在他的頸間。3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MXBXAQZLnc
「哥哥也很想念我們的海利。」避開了關於昨夜去處的問題，這個年紀的孩子無需知道這個世界沉重的一面，他們仍未有足夠能力去理解這個世界。他把女孩散落的碎髮都撩到耳後，露出白淨的側臉。她輕闔着眼，彷彿是睫毛底下的陰影是唯一世界留給他的灰白。這個年紀的孩子，就該在大人的保護罩下好好唸書、吃喝玩樂、慢慢長大3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GeRdYriujf
「對不起，是哥哥把你吵醒了嗎？」海利搖搖頭，一手仍抱着斯凱的脖子，一手揉著仍渴睡的眼睛。3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VBm40Wn4Ey
她望向窗那邊，厚重的窗簾阻隔了與外界相連的窗子。他的哥哥平常並不會把窗簾拉上，晨光會穿透玻璃窗提醒着她是該起來的時間。她伸手向窗簾，想確認一下是天濛濛的清晨，還是掛著大太陽的早晨。3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MUHx1aRDLs
「海利還想多睡一會兒嗎？還是起來跟哥哥們一起吃早餐？」女孩的注意力又回到了他的哥哥身上，提到早餐就馬上精神起來，用力點頭，「一起吃早餐。」3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UZ7WHtvi62
斯凱抱着她離開了臥室，走進了洗手間，掀下廁板，讓她坐在上邊。把粉色的兒童牙刷塞到她的手上，並把香橙味的牙膏擠到小小的牙刷上，「洗漱好了便出來一起吃早餐吧。」3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UoBz0DANao
他走到客廳，同樣地把窗子關上，拉上窗簾。3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BP3iRJePQ7
這個世界在下雪，從清早開始。在陌生人的家裡無法輕易入睡，儘管他穿著舒適的家居服、躺在柔軟的床褥上、蓋著一條溫暖的被子，他的頭擰向了窗子那邊，微微張著眼看日出。斯凱所住的公寓其實離那男人所住的只有約十分鐘路程，早上五點剛離開借宿一宵的公寓，雪花從魚肚白的上空輕輕飄搖降落。套上了風衣的連帽，雙手插入外套衣袋裡，每下呼吸都是一縷蒼白輕煙。在這短短的路上，路過看見的正在行駛的車子有九輛，遇上的路人有十三個，開門做生意的店有三間。回到了公寓的樓下，他拍掉帽子、肩頭上的雪花。在更前的路上，約二十米外的雪地上有一個三角帳篷。3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kXEi1acP9k
他脫下了風衣帽子，拍掉積在外套皺紋上的雪。側頭看向那個帳篷。雪花積在帳篷的皺摺上，把皺摺的陰影填上白色。邊上是三個條子與一個保全，一個條子的腳下是染紅的雪。這一年來，這棟公寓發生的第四宗自殺案，不祥的數字。說這公寓是被詛咒了，不如說是這個城市被下了不幸的詛咒。今年已累積近萬宗自殺案，在報紙上的方黑文字和新聞主播的平穩語調裡，好像那只是個不停會往上跳的數字。那是個存在疑問的數字，有多少是真的自殺，有多少是假的自殺，為何自殺成為了這些年的潮流？3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uGQXbp8XUH
雪一直下個不停，連續三天的大雪。這是個警號，但仍沒有人願意停下來去問到底為何。興許是在四時四十八分一躍而下，在思緒混亂、天色黑白交接混沌的時間，在雪既柔軟又寒冷的懷抱裡迎來自己的終結。他劃了個十字，若真有神，若真有主宰人類命運的那個祂，就請在最後的最後施捨一點溫暖予死者，好讓他能不再感覺孤單和寒冷，不論是可悲的自殺者還是無辜的被殺者，都需要那一點慰藉。3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SuBNn3Ynnf
把窗簾拉得嚴實，斯凱才坐下來享用早餐。坐在他對面的是十四歲弟弟凱爾，才十四歲就已經長高至斯凱的耳際，或許再過幾年，他便會長得比哥哥還要高。3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1DCHaIA4XT
斯凱千叮萬囑不要把窗簾打開，也不要與妹妹外出。凱爾聽著只是稍稍睜大了眼，沒有說些什麼，這也並非是第一次。3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eyn5mdSTt1
有些事物，他作為兄長，並不想讓弟妹看到。不管他們是否已長大，做好心理準備與否，就是不想讓他們見到，那些能在生命中留下陰影的事物。
凱爾正為妹妹準備早點，用刀把草莓果醬塗在麵包上，仔仔細細地抹到邊邊角角。雖然看似對哥哥的話漫不經心，但斯凱知道交給他做的事他定必會做好。3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Ieab7vIsUj
「哥，你今天又要外出嗎？」3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kEX6MB6wf4
「嗯，晚上才回來。」大口地嚼著塗了花生醬的麵包，一塊方方正正的白麵包好像能以兩三口就吃掉。3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T9i250A0jr
「我也要跟你一起去。」凱爾的要求讓他皺起了眉頭，小孩子總是以為他去玩，嚥下口裡的食物，說起話來都像是一位長輩似的，當然他是長輩，但甚少擺起架子。「不能，看你忘了剛才答應我的事了嗎？留在家裏照顧好海利。」3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tw2iOYW2hm
斬釘截鐵的拒絕，凱爾噘起了嘴以示不滿，這樣斯凱又軟下心來。儘管十四歲的凱爾就像個小大人，但還是愛黏哥哥的年紀。3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1FDFiTFLSl
洗過漱的海利坐在凱爾的旁邊，小哥哥把剛塗好果醬的方包遞給她，小女孩雙手捏住麵包的兩角，緩緩地咬下一角細細咀嚼。妹妹嗜甜，凱爾總會為她把果醬塗厚一點，比吃麵包更似是在吃果醬。她已八歲，但吃相依然糊塗，嘴角、臉頰都沾了紅色的醬。凱爾抽了一張紙巾，趁著她咀嚼的空檔，輕輕擦走她鼓起的嬰兒肥臉頰上的醬。3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KHAIYpHS9E
像凱爾總是注視著妹妹的一舉一動，斯凱一手托著腮，一手執著馬克杯的耳朵，微微彎起眼，連嘴角都是不經意的弧度。馬克杯裡的紅茶早就少了大半，仍浸泡在裡面的茶包仍然染著茶湯的顏色，愈來愈深、愈來愈深。3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nOVUazV7NM
有很多話想要跟他們說，有很多事想要教他們。
但他沒有未來。3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hCUg2nR3UY
在與輝打開泰虎的遺書時，他才驚醒，從前對於未來的憧憬都只是幻想，什麼要消滅所有的赤鬼、什麼要為死去的同伴報仇、要見證更好的世界⋯⋯他活的是沒有明天的日子。3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v2fK0CeGht
要寫遺書要泰虎的提議，斯凱一開始沒把這當成事，在紙上寫了幾隻字就停了下來。他悄悄要偷窺泰虎在紙上寫了什麼，但對方卻用手擋住，像小學生那般幼稚、小器卻又認真，就連輝也是。這是件嚴肅的事吧，若沒能留下什麼就匆匆撒手人寰，也許真的會後悔，這樣想著，斯凱又繼續寫下去。3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pXphX3y6tm
從踏入赤鬼獵人這個圈子時，他就知道他並沒有將來。但這並沒有實感，他很幸運，每一次也感僥幸逃生，好像這個小隊會百戰百勝。但一年前冬天，一次行動裡，他們明明約好了分散行動後要在他們的基地集合，卻沒能等到泰虎⋯⋯。三十歲的泰虎，他喜歡去健身，但他並不愛喝人工口味的蛋白奶粉，沒有那種健身比實上常見的大塊頭身形，但他全身上下確是沒有一分贅肉。那種身型在打鬥裡很有優勢，總是比高大又笨重的赤鬼靈活輕盈，憑著敏捷的身手在被赤鬼抓住吃掉前就能把刀插進怪物的心臟。斯凱從來沒見過他狼狽的一面，彷彿這個詞並不套用在他身上。誰也沒想過最先打開的是他的遺書。他們初次認真看泰虎的字，這別於他們討論戰術、地型時在紙上匆匆飛快寫下的潦潦字跡，而是清清晰晰的，好比學生時期在作文方格紙上的字，摸著紙張背後突起的痕跡，一筆一劃刻在心頭上。3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cNKbiL2iDw
你好，輝。你好，斯凱。3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aYGEs3IAlC
但這是我最不想發生的事，你們的遺書我不想看，我也不想讓你們看到我的遺書。但如果有天這封書被打開了，那就得接受我已經不在的事實。可能我已經死了，或是失蹤了，以任何一種方式離開了你們。3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CJxuPboByt
從加入第一支赤鬼獵人的小隊起，我就預想到這一天。那支隊伍從八人變到只剩下四人，最後另外三人決定收手不幹了，後來與你們組隊，直到現在，我都不曾後悔過，這種沒有明天的日子，是我活得最實在的日子。任誰都在過這沒有將來的日子，每天在害怕會否被捕，或是被赤鬼吃掉。我們這些獵人就是為了脫離這種日子而存在，我仍然還會憧憬沒有被恐懼束縛的未來，我們最終會活在自由的光城，擁抱免於恐懼的自由。3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X43ppGmqPa
大概在我離去以後，你們會更清楚自己正在走什麼路。這是要披荊斬棘的路，不易走，但總有光明處。過去、現在、將來，有人會認為我們是瘋子，破壞社會秩序，是邪惡的恐佈分子。但我們清楚及堅信自己所做的一切。我們憑著衝勁走到今天，只要繼續撐下去、只要贏了，歷史會還我們清白。3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CB5WSX8b2Q
有很多話想說，但不知從何說起。說要寫遺書的是我，是想要彌補洛什麼也沒留下就匆匆離開的遺憾，但真的要寫時滿腦子都是有的沒的。3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GQf1irYnmH
輝，你是我們之中最小，卻又是最冷靜的人。每次行動時都有你在背後為我們計劃、指路，充當司令塔的角色，從耳機聽到你的聲音真的很安心，真心佩服你。你還年輕，鳥籠外面有無際的世界，每一個人都是一個宇宙，希望有天看到你能展翅飛翔。3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InsDUnOIjl
斯凱，我最擔心你。你和我跟輝不一樣，你有家庭包袱。當你提起你的弟妹，我都很羨慕這種溫暖，我也想有可愛的弟妹，或是成為某人的弟弟。每次行動時，你都要想著你的家人，不要老是拼了命。留得青山在，哪怕沒柴燒。答應我，每次行動都要從戰場上全身而退，你家裡還有家人在等你，他們都是你不能輸的理由。3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TSLbHM3e46
我沒有家庭，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瑪娜。我也給她留了一封信，我沒有事先告訴她，因為我最怕看到她的眼淚。請轉告她，那封信藏在衣櫃裡最底的抽屜。這次她可以不用躲著我偷偷地哭，要放聲地哭，哭個幾天以後就要忘了我，繼續生活下去。3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cI0uFh2IZz
你們都是我很喜歡的弟弟，我們因為赤鬼而認識，但我更希望我們能以更平凡、更不起眼的理由結識。下輩子，有緣再見。3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pqArNlL0XY
我愛你們。3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o6qziQTz8U
泰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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