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跟我分享一句經典的電影對白:「所有記憶都是潮濕的。」這樣說來,我身邊總時不時透出這種酸澀的霉味。但是,有關過往的一切,腐壞得一塌糊塗了,所以怎麼樣都像在翻閱別人的故事,陌生卻令人心酸的故事。她跟我爭辯:記憶是獨一無二的私人用品,怎麼會變成別人的呢?我說,那些不完整的,或許那時決意想抹掉的回憶,如今回顧,就像從別人的轉述中重塑自己的童年一樣,成了充滿主觀色彩的碎片。
友人講不過我,就指摘我是個倔強的丫頭。她一語道破,我瞬間感到全身發熱。因為被說得一點都沒錯,感覺像一絲不掛的被觀望著。我托著腮,比喻道:面對過去的挫折時,就像根魚刺卡在喉嚨。被深深割傷了的我拼命地想用唾液將它沖走,默默地,若無其事地,吞哽著,身邊的人必定看不出端倪的。可能因為我太會偽裝,或者說,太懂得說謊了,友人這樣回應。她這樣說的時候我才發現我這比喻錯了。它不是魚刺,它是從我裡面生出來的腫瘤,壓根兒是我身體的一部分,偶爾會痛。我不恨它,也沒法割棄它。所以我也任由它的存在,到後來沒那麼痛了,可我跟它死也會死在一起的。這樣看來,我是蠻倔強的。這性格有使我的人生過得跟別人不一樣嗎?我沒有特別去想過,只是,循這方向想著想著,就會發覺我失去的太多。不是我的,終究也不會是我的,我這樣安慰自己。對,要離去也不必挽留。
我想要轉移話題,我不想要當焦點,尤其在熟悉你的人面前,猶如要被聚光燈穿透的感覺。於是我邊稱讚她選的這地方不錯,手邊舉起店主親手造的陶瓷馬克杯,呷一口甘香的焦糖咖啡。整家店散發著草木的氣味,大概是木製家具的緣故吧?加上初春的濕潤,聞起來似是剛下過雨的草原的味道。店裡的角落還放著一台古舊的點唱機,是要投硬幣才會播歌的那種,所以空氣裡飄著些青澀的情歌。這時仔細聽著那旋律,便認出是莫文蔚的〈Slowly〉。
慢慢走近你 感覺被什麼吸引
我想應該就是你 不該是我太多情
慢慢走近你 我們真的在一起
從今以後不愛哭 從今以後不怕輸
從今以後不再眷戀著過去
耳筒一下子被扯掉的那時候,我整顆心臟彷彿蹦離了身軀,這感覺原來到如今我還記得。然後你將耳筒塞進耳朵,溫柔地問我在聽什麼樣的歌。我也許沒有回答,而你沒有回話,只是靜靜地聆聽著,有點哀傷的惋惜的,我們的第一首歌。我低著頭,卻把眼角的餘光投向你,如今你的臉是模糊的,但我依然記得你和我的肩膀輕微觸碰著。我們默言地一起走,緩緩的,讓慵懶的時間拖著我們。我故意走得比你慢些,這樣才能近距離的看你闊大的背影。你那從頸項到肩到手臂的線條,那弧度,我輕輕的用手指在空氣中復習著。路面映照出兩個影子,我偷偷把頭傾向你的肩,我們的影子親密地靠攏著。我壓抑著上揚的嘴角,面珠不自覺地熱起來。印象中,那天回家的路,好像永遠都走不完。
之後點唱機又換了幾首歌,我點的牛乳蛋榚終於來了。友人問我接下來還有沒有約會,我說沒有。眼光瞄向牆上掛著帶點古董設計意味的時鐘,和它那搖晃不停的鐘擺。原來已經過了一個多小時。我厭惡總愛愚弄人類的時間,它那無形的大能的手任意地在我們的生命中不斷撩動、掏取、篡改,而我又被它偷走過什麼呢?在那許多當中,是不是,也有我和你「曾經的燦爛」呢?我真心地相信過,我們能在人潮中緊握著對方的手走到很遠很遠的以後。為了抓緊彼此而用力的那骨頭、那肌肉、那血管,幾乎就是我那時候所能理解的愛情的全部。
輕輕撥開了迷霧 眼前的路是幸褔
慌亂之中也要把你看清楚
輕輕移開了腳步 眼前的路竟是孤獨
矇上眼睛也許就能把謊言都看清楚
友人輕輕問我,是不是有心事,可能是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我卻沒頭沒腦地說起宇宙來:我們不都是一個個自我封閉的星球嗎?在宇宙的空間裡交集的我們,因相遇而拼發出的火花,從而燃起了彼此渴望已久的種種欲望。然後,我們會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害怕那澎湃得我們無法承受的情感,會帶來自身的迷失。最終,我們要不相擁至滅亡,要不放開彼此回歸平靜。但由始至終,我們也只是一個個自我封閉的星球。她搖搖頭,反駁說我的想法過於悲觀,人和人的相遇,不應該只歸究於欲望,而忽略愛與對幸福的渴想。我的鼻頭酸了,眼眶也該是紅了,那戛地湧上心頭的到底是什麼?「我們曾相愛」的事實、我們最後的那顆夕陽、你不回頭的背影和我堅決不讓流下的那滴淚,都快要淹沒我。友人說要走了,我咽下口沫,感覺喉嚨有點痛,所以只能啞聲地嗯一聲。
三月的初春,好像走到那裡都有一種霉味跟隨著。空掉的陶瓷馬克杯、依舊搖晃的鐘擺、沒人投錢的點唱機、帶草腥味的木家具。我在由這些東西構成的空間裡,回望著剛才那個背影站著的位置。那熟悉的弧度,是你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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