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兩個本已十分沉默的人比平日更沉默。許光希暗暗納罕,黃院長不是有話要對她說嗎?可是直到車子駛進離境大樓,黃院長依舊默然不語。
黃院長將手提行李遞給許光希,「光希,生命只須向自己交代,無須向所有人證明;沒有人能成為永遠的勝利者,所以,好好生活吧,這才是你母親最大的心願。」
許光希愣住。
黃院長向來不苟言笑,對人對自己的要求均極嚴格,是以許光希從沒想過會自她口中聽到這樣的一番話。不過母親這名詞太陌生了,許光希的字典裏從來都只有自己、自己和自己。
「院長,謝謝您。」無論如何,許光希還是由衷感謝黃院長多年的照顧和教導。
許光希上前與黃院長輕輕一抱,然後挽起手提行李,穿越了那扇門。
二零零三年二月十四日,早上九時正,香港國際機場。
許光希永遠記得這一刻。
「自由了!終於自由了!」光希在心裏吶喊。無論要作出多少犧牲,那管要付上多少代價,只要能擺脫過去,一切都是值得的。
扣上安全帶,許光希仍緊緊握着登機證,手心不住冒汗。
再過數小時,只要再過數小時……在那個陌生的國度,她只是個參加遊學團的普通學生,只要好好掩飾,沒有人會知道她的過去。
第一次乘坐飛機,許光希上網預辦登機手續時特意選了個靠窗的位置。才翻開小說,一個身穿迷你裙魚網襪,態度跋扈的紅髮少女指揮男友替她放妥行李後,瞄也沒瞄光希一眼便一屁股坐在靠通道的座位。
「連辦登機都慢條斯理,吃了十噸豬油嗎你?好了,現在要分開坐,你可高興了?」紅髮少女咆哮。
男友尷尬地垂下頭,低聲道歉後才往後面的座位走。
雖然許光希從不打算向鄰座搭訕,可是對那種飛揚跋扈的女生就是莫名反感,於是決心用餘下來的時間專注讀她的小說,反正四小時一晃眼便會過去。
吃過人生第一頓飛機餐,許光希繼續低頭沉迷在她的小說世界,正要讀到高潮部分,忽然眼前一黑。
雖然只是短短兩秒,可是許光希可以肯定剛才不單照明系統失靈,且機艙的通風系統亦戛然停頓。未幾,機身突然傾側,乘客開始左顧右盼、交頭接耳,氣氛剎那間凝重起來。
半分鐘不到,機身倏地一震,向另一邊傾側,那股離心力猶如過山車俯衝一般,就連機艙服務員也站不穩,得緊緊抓住椅背以免失平衡跌倒。身後傳來幾聲刺耳的、零碎的尖叫。
半晌,全機亮起了扣上安全帶的指示燈號,並傳來機長的廣播:
各位先生女士,我是本機機長 Victor Lee。機上的指示燈號經已亮起,請大家扣上安全帶,直至燈號再次關上為止。本機正遇上一股不穩定氣流,必要時,請按照機艙服務員的指示穿戴氧氣罩及救生衣。多謝合作。
隨着時間一秒一秒蠕動,機身震動益發厲害。氣流似乎並沒有消減的跡象,反愈見嚴重,靠窗的位置甚至可以隱約聽見機身外金屬撞擊的迴響,部分乘客已開始鼓譟不安。
十五分鐘後,乘客頭頂的氧氣罩突然落下,機艙登時陷入一片恐慌。座位椅背的顯示屏開始重播配戴氧氣罩的正確步驟,奈何機艙服務員鎮定的表現並未能安撫部分乘客的歇斯底里。
也不曉得由誰先開始,乘客嘗試連接機上 Wifi 撥打電話不果,開始以手機自拍,一抹眼淚一抹鼻涕的說着「I love you」,恐懼與不安似瘟疫般迅速蔓延。
許光希取出剛才自空姐手上接過的入境表格,腦海卻一片空白。
填上姓名、出生日期、國籍和證件號碼,許光希已想不出還可以寫些甚麼。
無父無母、沒有家人、沒有朋友,原來她並不需要為任何人留下片言隻字 ── 這世上根本沒有一個會掛心她的人。即使她不幸罹難,也沒有誰會為她傷心難過。
許光希緊握拳頭。這些年來,她到底是怎麼過的?
對。許光希一直在努力。努力擺脫兒童家舍的身世,擺脫被遺棄的陰影。為拒絕再一次被遺棄,許光希選擇先遺棄這世界:一個人所擁有的,不外是他自己而已。所以光希加倍努力愛惜自己,努力讀書,年年名列前茅;不參與任何活動,不與任何人深交。
結果。
結果許光希除成功考取大學獎學金,還順利通過某大私人機構的暑期交流奬勵計劃的甄選評核,並以第一名的成績取得全額資助,得享海外遊學這種對一般孤兒來說,幾乎是遙不可及的奢侈。
結果,結果她窮一生努力換取回來的,不過是張空白的遺囑。
這張入境表格彷彿代表着許光希的一生 ── 空白的。除了名字和簽證號碼,許光希甚麼都不是,她甚至沒有一個可以牽念的人!
雙手不受控地發麻,許光希重複又重複問自己:這些年來,我到底做過些甚麼?
「這些氣流常有的,等一會便會過去。」一把溫柔沉實的聲音打斷了她紊亂的思路。
許光希抬頭,隣座的紅髮少女不見了,換來一個充滿陽光氣息的少年。
對方遞上一個印有「謝謝惠顧」的汽水拉環,笑問:「你有中過獎嗎?我老是抽不中。莫說頭獎,就連免費可樂也沒贏過一罐。遇上飛機失事比抽中大獎的機率還要低,我想我該不會這麼幸運。」
「你是……?」許光希接過拉環,反覆打量,彷彿看見希望的種子在掌心發芽。
對方轉身指向剛才的紅髮少女,「我跟那女生調換了位置,讓她跟男友一起坐,你不介意吧?」
許光希搖搖頭。其實鄰座是誰也沒關係,反正都是跟她不相干的人。但這一刻,光希由衷感謝這少年主動送上安慰,跟她說說話,讓她忘記害怕。
死亡不過是一瞬間的事,並沒有多可怕;活着,卻並不存在,那才真正叫人心寒。
許光希隨口問:「你不打算給誰留言?」
少年笑容可掬,「第一,我並不認為真會出事;第二,我此生並沒有遺憾。唯一放不下的就只有一個她,不過我知道她此刻並不孤單。況且我曾承諾會一生守護她,因此,我絕不容許自己先倒下。」
許光希拼命將想哭的衝動壓下去,「真羨慕你。但願我有你一半勇氣。」
也但願自己能有個如此牽念的對象。
少年突然伸手按住光希抖動的雙手,「那我將一半勇氣分給你。想說的話、想做的事,不要等到明天,因為明天不是必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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