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的我總覺得,夜晚太寂靜了。
可能是過去的我還沒有掌握到渡過夜晚的技巧,以往的我總是可以向著親愛的人道聲晚安,可能還模糊著談論著今天發生的那些瑣碎無謂的小事,規劃著明天,我總有著無數的期待,雖然會自嘲著生活沒有目標和重心,但我是可以躺在被褥中入眠的。
那種安心可能是出於,我知道,太陽總會升起,嶄新的一天會到來,而且與大多數的人都是一樣的。
我感到焦慮、不安、徬徨,遊走在街道上僅有幾盞路燈還有從下水道鑽出的老鼠蟑螂穿梭於我腳邊,有家的人,躲入他們的屋內,關上電燈,向身邊的互道晚安,沈沈睡去;無家可歸的流浪漢也會在暗處用紙箱、報紙建構出棲身之處,帶著疲憊的身軀,入睡。
僅有我,僅有我在這夜裡被迫活動著,化為醜陋的獵食者,吸吮著鮮血讓這具早已死亡的肉體得以行走於世間。
尊長告訴我,時間會讓我習慣的。
我很想問他,那又為什麼是我?
我對他抱持著畏懼、敬重、憤怒以及一絲感激,然而這些都無法再向他敘說。
***
就像是老舊的驚悚片一般,一群人坐在大廳當中,沒有交談沒有對視,僅有的光線是屋外的路燈,唯一的聲響是座鐘發出機械滴噠聲。
我總覺得要是每次聚會所有人都只是沈默乾等著任務的指示,有一天我會起身砸了那座鐘,然後德維特肯定會憤怒直接跟給我一爪子,甚至恨不得直接將我的身體捅出一個又一個窟窿,我們這可笑同盟的關係馬上就會結束。
我無法不感到心煩氣躁,當然像是呼吸急促、瞳孔放大、不自覺顫動這種生理反應我早就沒有了,剩下只有模仿,模仿著早在五十幾年前死去的肉體。
但我仍會想來回踱步,利用誇張的外顯行為來表現自己的情緒,甚至會想在眾人都沈默時活絡氣氛,一副不甘寂寞想吸引其他人注意。
但沒有人理會我,最後我只好像是放棄般將自己塞回那張高檔的真皮沙發。
電影開始推進,屋外的光影隨著一臺黑色的轎車駛入社區中,蜿蜒繞過庭院,停在別墅門口,也不知道司機躊躇多久,才聽到熄火鎖車門的聲音。
一身漆黑的的風衣完全融入夜色當中,但我仍可以精準捕抓出那可憐人粗重呼吸以及發顫的身姿,還有抖動的肥肉,嗯,看來比上次見面身材又走形不少,肯定堆壘不少壓力。
他剛按下電鈴,德維特的血僕在下一個瞬間馬上開門迎接,連給他反應的時間都沒有,就將他迎進大廳之中,由他的視角來看可能是迫不及待將他引進某個饗宴的現場,而他則是端上桌的開胃菜。
他極力想壓抑那股不安感,站在全黑的大廳中,圍繞著他的生物全部不需要呼吸,讓他的喘息聲顯得更加清楚,以及因為緊張而跳得非常厲害的心跳聲,他拿出口袋的手帕抹下滿頭的汗水,結巴吐出,「各位大人,晚上好,關於市內近期發生的事情,由我羅伯特向各位匯報。」
他是吸血鬼在警界的線人,也不知道是嚐了什麼甜頭或者被抓到什麼把柄願意擔任如此吃力不討好的工作,尤其是現在全身都散發著恐懼味道,深怕著我們就衝上前割開他的喉嚨大快朵頤。
雖然可以很好心告訴他,他大概都不符合在場的審美或者獵食標準,但又怕他對我們退避三舍,還是算了。
關於最近在匹茲堡發生的大事我也略有耳聞,且已經驚動吸血鬼這邊這就意味著在人類那邊已經掀起輿論了,我們的目的就是為了釐清這是不是我們那些觸犯戒律的同族所做所為。
第一個死者名字叫西蒙・杜瑪,是名當地的大學生,四天前於返家的路上遇害,被人發現時塞在排水孔當中,當然不是那種親切的掉進排水孔那麼簡單,而是將你身上每個組織每個組合成的部位都完完整整填補進排水孔當中,完全被當成大型絞肉機一樣。
第二個死者是個三十多歲的尼特族,兩天前大概是久違踏出家門讓父母驚恐不已,連忙報失蹤人口,最後被發現在郊外的樹林中,如同掉起來風乾的肉乾,被細細分成一塊又一塊,散落在各處等著鳥禽享用。
羅伯特在說明同時,也拿出照片讓我們一一查看,他好幾次都還是有點噁心的感覺,畢竟獵奇殺人案可不是每次都有幸能遇到,而且能做到那麼徹底更是少之又少。
很不合時宜,我看著照片對比羅伯特嚴肅的表情,忍不住「噗哧」笑出聲,說:「真是的,弄成這樣完全倒胃口,我可沒有任何食慾呢。」
微笑地將照片遞還給羅伯特,然而在對上我的臉時,他的臉瞬間慘白,遲疑非常久最後才抖著手接過相片,他不自覺倒退一步,隨後才意識到這點有些失禮,慌忙想低下身裝作要從公事包拿東西,手卻抖到連拉鏈都打不開。
約翰用眼神示意我他對於這個行為的不贊同,而我只是咧嘴一笑,順便露出可愛的小虎牙,最後打算縮回舒適的單人沙發上。
布魯赫(Brujah)總是喜歡糾結在某些奇怪的點上,當然也有可能是出自於過去都曾經是警察的緣故,不想對眼前這名人類警察太過刁難。
「總之,這件事情還麻煩各位大人了,我們也會盡量給予協助⋯⋯會努力不讓消息透露出去,但大人們也知道媒體就如同聞到餌食的蒼蠅一樣,很可能會忽視掉一些。」
最後,羅伯特向我們鞠躬,確定沒有落下任何隨身物品,當然以那架勢,就算有東西遺漏肯定也不會再回來,他離開了。
「所以,對調查方向也任何頭緒嗎?」
不知道誰先開口,目前確定屍體目前都還存放在市區的殯儀館,也有被害人家屬的地址,其他幾位都有各自的想法,我最後看向貓夫人,說:「你覺得呢?貓夫人。」
那個佝僂矮小的老婦人,不管是身上飄出陣陣難聞的腥臭味,還是破布般的衣服,明顯都不適合出現在人類面前,當然啦,現在有流浪漢,肯定接受度會提高,但貓夫人不時搓揉著如同枯骨的手指,並發出沙啞難聽的笑聲,就像是早期童話故事會有的巫婆,真的完美符合諾斯費拉圖(Nosferatu)醜陋不親民的形象。
「我打算去問問我可愛的小朋友們,真是太有趣了,咯咯,瑞伊要跟我一起來嗎?」她站起身,但依舊比我還矮上一截,兜帽遮掩住的半張臉可以看見一口泛黃又發黑牙齒。
「這是我的榮幸,貓夫人。」我踩著輕快的步伐,滑稽又誇張比個「請」的手勢,向她示意我十分樂意,她顯得更樂了,手指輕點了我的鼻子,像是跟晚輩相處似的,明明我們實際的年齡其實差不了多少。
她領著我鑽入了又髒又臭的下水道,前一秒身處在奢華的別墅區,這感覺真像是從天堂直接落入地獄。
我真希望我的嗅覺能連同我的身體一起死去,剛為了展現紳士風度或者體恤老者,我幫忙拉開鏽蝕的金屬門,現在手上全是油污,沒有乾淨的清水可清洗的情況,我隨手抹在褲子上,卻演變成除了手上仍舊有著黏噠噠的油污外,褲子上也留下了異味。
「瑞伊、瑞伊,我真的好想親眼看看那些人類悲慘又可笑的死法,嘻嘻,那畫面一定非常精彩⋯⋯」貓夫人走在前頭,不時譏笑著,她絮絮叨叨很多東西,我的注意力仍舊放在我的新球鞋上,還有積水中浮在水面上那一圈又一圈,色彩鮮豔的油漬,偶爾還有各種蟲類的屍體、垃圾載浮載沉,原先還會試圖閃躲的我,最後半放棄直接踩在積水中前進。
這也不是第一次我習慣性都先找貓夫人,但我並不是無時無刻都有那個耐心應對,或者對醜陋事物有著大愛的包容,當然啦,並不是每個人都像德維特那種妥芮朵(Toreador)那種極端美感追求。
更多的是諾斯費拉圖(Nosferatu)與睿魔爾(Tremere )兩個被厭惡排斥的氏族,總覺得最適合搭擋以及群聚,挺可笑的,就算是死了也習慣在相近的團體身上尋求認同。
等抵達貓夫人的居所,那裡充其量也只是廢棄物的聚集地,我知道這樣講很失禮,但看到更多破布、垃圾、不明所以的收集物,動物飼料⋯⋯我真的不知道該有什麼確切的形容詞。
貓夫人站在中央處,我自然地退到一旁,每個氏族都有不同的異能,而貓夫人所擅長的,不管看幾次都讓人歎為觀止。
她難聽的嗓音發出野獸的低語,那聲音在空蕩的下水道產生古怪的迴音,地面在顫動,而後水管咕嚕水聲啪嗒啪嗒大規模且整齊的腳步聲掩蓋,囓齒動物發出吱吱叫聲讓人不禁頭皮發毛,只是片刻的時間,從天花板、地面、通道各個角落湧入了大規模的鼠群,像是接收到指揮一般,牠們繞過了我的腳邊,包圍了貓夫人,而貓夫人露出稱得上慈愛的笑容,接受鼠群的簇擁,甚至給予爬上她手上的老鼠一個寵溺的吻。
這畫面如果換個鳥語花香、綠意盎然的森林,圍繞的是各種毛絨絨可愛的小動物,肯定就是個春之女神降世的場景,然而低頭看著那些漆黑竄動身姿、尾巴纏繞混合著鮮血、糞便還有肉眼可見爬行蠕動的蝨子還有跳蚤,這更像是帶來黑死病的黑暗聖母。
生在那天起,肯定就已經完全離我們遠去。
我看著腳上已經浸泡整個濕透的球鞋,大概已經完全報廢了,等出去就丟了吧。
ns 15.158.61.55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