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天气格外阴暗,天上下着绵绵细雨,怀城医院的医师忙里忙外,警笛声和救护车的声音此消彼长。
“快,先给他止血!”医用移动病床的轮子在地上磨出刺耳的响声,许廿一跟着移动病床一边跑一边招呼助手医师给病床上的人止血,身上的白大褂早已经被鲜血染的星星点点,犹如簇簇红梅。
病床上的人极不安分,子弹穿透了他的肩胛骨,伤口处喷出来的血溅在脸上,越发显得他面目狰狞,凶神恶煞,一双鹰眸死死盯着许廿一,像是要将他盯出个洞来。
那要将人剖心挖肺吃干抹净的眼神让许廿一肩膀瑟缩了一下,他抬眸看了一眼身旁的警官,稳了下心神。来时院长就说过病床上的人对警方办案尤为重要,让他务必将人救活。
许廿一看着警官的眼神还没来得及收回,余光就瞥见病床上的人垂在一边的手上寒光一闪,他手一抬,电光火石间,那人的手直指助手医师的咽喉。许廿一看清了他手里拿的是什么,伸手将助手医师推开,手臂一疼,上头登时布上了一道狰狞的伤口,血肉横翻,深可见骨。
一切来得太突然,混乱间所有人都不知道床上那人是如何偷得手术刀的。刀“叮当”一声落在地上,病床上那人被制住。许廿一心有余悸的抚了下心口,才看到滴滴鲜血从左臂蜿蜒而下,在地上积了一摊。
“许主任,要是不方便,这场手术另找他人来做吧。”身边的警官看到地上这血和许廿一迅速变白的唇色,眉头微皱,眼里有些许愧疚之色。
许廿一抬头看了看他,眼中闪过一丝犹豫:“我可以。”他看着病床上那人要将他碎尸万段的眼神,听见他疯一般的狂笑和耳边助手医师以及警官关切的询问,抬手从移动病床边上放置医用道具的小托盘里拿了根止血带往手臂上一绑,脑子里只有老院长的那句务必救活。
既然是他答应的事情,他自然要做得有始有终。
许廿一听到那些劝他不要勉强的话语,只是淡淡一笑,便进了手术室换衣服。
病人除了肩胛骨的贯穿伤,还有肋骨斜型骨折和大腿肱骨粉碎性骨折,折腾了许廿一三个多小时,汗水浸在许廿一还未来得及深度处理的伤口上泛起火辣辣的疼痛,让许廿一原就没什么血色的嘴唇更显苍白。手术一结束他就瘫在了地上,看着病床上还未苏醒的病人被推出去,冷汗从背上一滴一滴滑落。
刚刚在外头的时候,那个病人的眼神让他不寒而栗。
他缓了好一会才从地上站起来,脱掉身上的防护服走出手术室,到取药处拿了些碘酒和酒精消毒液,还有一捆子纱布慢慢走回办公室处理伤口。
“导师,你没事吧?”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许廿一抬头就看见了自己的学员正盯着自己手上那可怖的伤口,眼神呆滞,好像被吓到了。
“我没事,有资料就放下,我弄好再看。”许廿一看了一眼他苍白的脸色,就挥挥手把人打发了。
“阿循,我今晚不回家了,要加班。”他看着学员走远了才扔了棉签一边缠纱布一边打电话。
手机的另一头倒是半点意外的语气都没有,只是十分从容的说了句:“好,辛苦了。”要不是许廿一知道那人的性子,说不定早跟那些个作天作地的女人一样怀疑他不爱自己了。
“嗯,好,爱你。”许廿一笑得眉眼柔和,腻腻歪歪了几句才挂电话。
电话一挂他僵硬的身子一松,瘫在椅子上重重呼了口气,低头看着自己缠纱布的手,一脸无奈。
这几天是铁定不能回家的,不然他家那个搞不清情况的男人又该数落他了。
说实话他是一点也不想听他的数落,老感觉那像爸爸训儿子,听得他浑身不自在。
许廿一本着我是天使的化身,悬壶济世的伟大想法,整整三天都睡在医院的单人宿舍,乐的自在。
这天,天空刚泛起鱼肚白许廿一就醒了,环顾了一眼空荡荡的单人宿舍,他抬手看着无名指上的戒指,轻轻凑到唇边吻了一下。
今天是他和楚循的结婚纪念日。
他把带着戒指的手小心翼翼的放在心脏处,正想睡个回笼觉,不曾想让手机铃声扰了美梦。
“许主任吗?”对方声音有些耳熟,正迷糊许廿一在脑子里搜了半晌才搜出来这人是谁,忙道:“对,是我,警官先生怎么了?”
对方犹豫了片刻才开口:“我们查到上回救治的那个犯罪嫌疑人有吸毒和嫖娼史,我们怀疑此人有艾滋病……”
对方再说,只是许廿一什么也听不到了,脑子里就只剩了艾滋病三个字。
艾滋病……艾……滋……病……
他只觉得头晕脑胀的,连对方什么时候挂的电话都不知道。
他感觉身上忽冷忽热的,好像……发烧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醒来时就已经在等候室里挂水了。
他手机死死捏在手里,脑子里盘旋着艾滋病那几个字。
那罪犯狰狞的神色让他骨头发冷。
他……该不是已经染上HIV了?
他不敢想,脑袋烧的昏昏沉沉的又睡了过去。
这次发烧他花了前所未有的时长打吊瓶才勉强退烧,晚上值夜班的时候,他悄悄踏进了0039号病房。
“我们聊聊吧。”许廿一第一次说话声音这么冷,冷的像块冰砸在人身上,冻得床上的人浑身一颤。
“医生这么晚来打扰病人休息不好吧?”仔细看,床上的人除了一双眉目长的略显凶恶,其实五官倒是挺端正的,如果不是手被手铐铐在床沿,他大概会以为这是个纯良无害的三好市民。
“我就问你一句话,那天你的血有没有碰到那把刀。”许廿一皱了皱眉,似乎想不通为什么一个看似纯良的人却这么歹毒。
“原来……许医生来就是问这个,我啊~碰了。”床上的人勾着唇似笑非笑,一句不急不缓的话犹如平地惊雷,彻底将许廿一的头皮炸开了,“像我这种恶棍,就是死,我也要拉个陪葬的对吧。”
许廿一看着他脸上的笑容越发觉得瘆人。
便捞起登记表匆匆离开了0039号病房。
原来真的就是这么巧,刚好遇见个有HIV的,刚好他就被感染了。
在医院里以加班为名躲了一个月的许廿一在躲无可躲后终于回了家,家里的摆设照旧,饭桌上摆放着他最爱的香辣鸡翅和八宝乌鸡汤。厨房里的人影晃来晃去,处处都是甜蜜的气息,眼泪没控制住,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回来了?加班加一个月,你可真能耐。”楚循炒完最后一个小炒牛肉便一边摘围裙端菜一边数落起自家这不省心的媳妇儿。许廿一难得没跟他讲道理,坐在餐桌前笑意盈盈的看着他,眼里还闪烁这泪光,看得楚循好不自在。
不知道为什么,他从前从不愿意听楚循训他,现在却听得那么开心。
他好想这样的日子能久一点……再久一点……久到天荒地老,山崩地裂。
“阿循,我们分了吧。”许廿一看着他的阿循,鼓起了毕生的勇气说出这句话,心都在滴血。
分了吧,以后找个对你好的人,我没那个命陪你到老。
楚循瞳孔骤缩,怔愣着抬头,看着眼前的人好像这几十年从没见过一样,眼神陌生得骇人。
“你说什么?”不锈钢筷子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楚循一时有些失神,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来迎接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你……什么意思?”
许廿一皱了皱眉,压下心头痛楚,面色如常道:“这么久走过来,我们没名没分,我爸妈又想我能有个孩子,所以……分了吧。”
他看着楚循的眼睛,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从前就勾得他神魂颠倒,如今他更是舍不得挪眼,生怕这就是最后一眼了。
“我爸妈已经给我介绍了个对象,人挺好的,也不在意我和一个男人同居八年,通情达理,我准备如果合适就结婚,圆了我父母抱孙子的念想。”他一字一句说的清楚,凌迟的却是两个人的心。
他看见楚循在衣袖里收紧的拳头,默默的敛了眼眸。
他是学医的,HIV的同性传播率多高他不会不知道。
所以他不能害了他,因为……他爱他。
“我不同意!”楚循的回答和他想的如出一辙,他唇角勾起了一个极微小的弧度,满是自嘲和苦涩,不知道是该为自己猜对了而高兴,还是为楚循的不愿放手而难过。
“那又怎样?我明天就从医院辞职,把自己锁进戒同所。”许廿一微微外头,笑得格外的温柔,“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自己是个同性恋,有句话说得好,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想明白了,我们还是该过正常人的生活。”
这些话他说一个字就觉得有一把刀扎进心头,到最后他几乎是将手掌心抠出血才能完整的说出来。
一刀斩断八年相濡以沫的感情,多难啊……
许廿一没等他说话转身就走,在那逆光到刺眼的背影里,是无数的血与泪。
我没后悔,阿循你信我……
许廿一回到车上时几乎浑身脱力,缩在驾驶位上抱着自己微微发冷的身体,脸上再也撑不出在楚循面前那一派轻松自然。许廿一就那么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窝在驾驶室里哭得泣不成声。
我真的从来没后悔过,你信我……阿循……
第二天医院收到了许主任的电子辞职信,从此许廿一这个人就像人间蒸发一样。
只有楚循知道言出必行的许廿一去了哪里。
这一个月都是绵绵阴雨,许廿一穿着天蓝色的病号服在狭小的病房里看着雨沿着窗户蜿蜒而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021号,来进行常规训练。”病房门外,护士小姐招呼了他一声,他知道他又要接受所谓的电击疗法。
一个月没出过病房的他显得更加苍白,被迫断水断食大半个月让他原本就偏瘦的身体更加瘦骨嶙峋,像纸片人一样仿佛一阵风过来就可以吹出九霄云外。
他像行尸走肉一般任由那个护士将他带到电击治疗室,熟门熟路的坐上了那张束缚椅,整个人低垂着眼眸,一副无比乖顺的模样。电极接在他头上,面前摆着的是楚循的照片。
他日思夜想的阿循啊……
电流窜过他的头皮,顺着身体流向四肢百骸,身体炸裂般的疼痛几乎要将他生生撕碎。
他耳朵上戴着的无线耳机不断的传出一个人的低声呢喃:同性恋是病,同性恋是病……
同性恋……不是病……他的手死死抓在电疗椅上,一颗泪珠从他琥珀色的眸子里无声滚落……
许廿一才发现,原来戒掉一个人是真的这么难。
那所谓的治疗持续了三个多月,许廿一见到阳光的那一刹那心中涌上一种久违的感觉。
他在戒同所里改造的日子能感受到自己的体质越来越差,一个不注意就会感冒发烧,而且还很长时间都没办法好全。
他的手轻轻摩擦手臂,白衬衫下的皮肉已经溃烂,他双眼黯淡无光,从前他只是抗拒女孩子对他示好,现在连男的都没法靠近了。
此后一年,他再没遇见过他想见又不想见的人,从前平稳干燥的双手现如今和重症帕金森没什么区别,他一遍一遍去各个大医院面试,一遍一遍被辞退。他住的地下室里随处可见一打一打啤酒和盐酸曲舍林等等五六种药物。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室里,他觉得自己像个阴沟里的老鼠,再没了当初的意气风发。
这天他又喝醉了,发霉的木门发出“咚咚咚”的声音,他愣了好一会才从破破烂烂的沙发里站起来,踉跄着走去开门。
“廿一……真的是你?”许廿一稍稍一抬头,看见来人时酒醒了大半。
“你来干什么?”许廿一说着就想把门砸回来,强忍着反胃,脸色煞白。
“你住这是什么地方?跟我回去。”楚循微微皱眉。刚刚门打开的那一刻,浓重的劣质啤酒味让他有些不适。
他四处奔波打听许廿一的消息,盼着他出来了能回家。一年了,他几乎没有一个晚上离得了安眠药。
“我跟你没关系了,我走了一遭戒同所了,我把你戒了!你还想怎样!”许廿一红着眼眶,强忍着生理反应想要把人打发了。
楚循的目光往他身后探去,那狭小闷热一片狼藉的地下室刺疼了他的眼睛。
曾经他放在心尖上的人怎么能住在这样的地方。
“你一天是我的一辈子都是我的!文不放手,我求你,你也别放。”楚循敛了眸中的心疼,伸手把人摁在怀里,他想现在就把人抓回去锁起来。
“你……放开!”许廿一挣扎这将人推一踉跄。楚循还没反应过来许廿一就捂着嘴跑进厕所,在戒同所里没日没夜的电疗让他现在一看见楚循就想吐。
“滚!我他妈一年前就说过了,我不爱你了!我们分了!你他妈听不懂我说话是吗?!滚出我家!”许廿一浑身发抖,靠在墙上缓缓瘫在了地上,心里一阵抽疼,整个人都抖得不像话,“你别靠近我,我求你了,我们断了吧,别来找我了……”
到最后,许廿一几近哀求的神色刺痛了楚循的眼睛,他眼里满是失落和痛楚。
楚循走了,许廿一看着楚循痛失望的背影渐渐从门口消失,眼前蒙了一层水雾,什么都看不清了,他抖着手摸索地上的镇静剂往自己静脉上扎,眼泪大滴大滴的往下落。
自从那次楚循去找过他以后,他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被找到过。
三年一晃而过,深秋的怀城染上一抹寂寥之色。该准备准备年末总结大会了,楚循修长且略显苍白的手指捏着笔,不知道在想什么。原本前两年刚刚合身的衣服现如今穿着显得他极为消瘦,整个人都显得有些孤寂。
“喂?您好,是楚循先生吗?我们这有一份财产遗嘱,需要您签字,您现在有空吗?”手机那头的语气公式化,听得楚循心头一紧,心里擂鼓似的极不平静,他手忙脚乱的抄起车钥匙就往地下车库奔。
一辆劳斯莱斯从车库里奔出来长扬而去,车轮带起路边的金黄的落叶,满天落叶纷纷扬扬,迎着暖阳反射出炫目的光芒。
遗嘱公证处里,楚循风尘仆仆的赶到,看到的只是薄薄的一张纸和纸上许久不见的姓名。
他看到时头皮彻底麻了。他浑浑噩噩的不知道什么后签的字,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打开的那些遗物,遗物里躺着一份股份转让合同还有房产转让合同以及一份病例单。
病例单上,诊断艾滋病阳性底下一行清秀的小字写着:阿循,我重来没后悔。
他脑子里像走马灯一样过了一遍这四年里发生的所有事情,他恨过,怨过,甚至咒骂过许廿一薄情寡义,到最后,一切尘埃落定,他才发现,自己多可笑。
那份病例单的一角渐渐洇湿,他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像生日当天丢了礼物的孩子,哭得泣不成声。
他……也确实弄丢了他这一生最珍贵的礼物。
——碳酸炒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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