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美好的時光已經結束。
但我仍會貪婪地活著,在這個沒有你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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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
當我來到你墳前,在肚子裡反覆編排的話語,全部變成了這聲招呼,想來這也是我們初次見面的開頭。幾年了呢?說來也真是許久不見。
我的朋友。
十年,又是這個老套的數字,你在那邊過的還好嗎?
此時揚起的一陣冷風彷彿是在應和我忽然間的傷感,它刮過我的臉頰,打亂我刻意梳理好的髮型。為了來見你我可是打扮了一番,就是想正式點,和你說說這幾年的事,沒想到秋季的風不怎麼溫柔,三兩下破壞掉所有用心。
看,連花束都被摧殘。
我嘆口氣,認命地蹲下身收拾一地散落的秋水仙。你總說水仙自戀,討厭的很,不知道帶水仙來看你,你會不會氣到還魂?
「唉呦威啊,少年威,花束散了!安捏不好捏!」石階上不知道什麼時候來了個老伯,大概也有七十來歲了吧,頭頂禿了一塊,只剩周圍白蒼蒼的幾縷,「阿伯有多買束百合,給你親人擺上吧!」他放下水果籃,將臂彎裡兩束花遞過來一束。
看他停在你隔壁那墳前,視線不自覺瞟過去,照片上是個有點年紀的婦人,「謝謝,令夫人喜歡花嗎?」不然怎麼會買兩束花呢?
我接過那束百合,和那束不成樣的秋水仙並排,一同放在香爐的前方。說來慚愧,我忘記帶你愛吃的。
「可不是,可惜她對花粉過敏呢,生前不能碰這些鮮花,走後就多買些給、讓她開心。」阿伯臉上浮起懷念,滿是皺紋的笑容中有苦澀、有孤單、有幸福,複雜地難以說清,「其實阿伯也會買些很漂亮的花來看她啦……都什麼來著的,啊就是特別好看,想說她會不會喜歡。」他邊說邊擺起供品,因為職業關係,我習慣聽人家講故事,被突如其來的搭訕和嘮叨並不覺得煩。
說起來,今天並不是什麼特別節日,在這個時間點掃墓的人基本上是沒有,荒涼的墓園有個人聽阿伯講講話,想著也就不那麼難過了吧──或說,有個外人在這裡,才不會讓我在你面前哭出來。
「有時候會有風把花束弄壞,阿伯就會知道說『啊,她不喜歡這種花』,她以前收到不喜歡的禮物,也會這樣跟我發脾氣鬧性子呢……就像你剛剛那樣,說不定是你親人讓你別帶水仙來喔!」阿伯樂呵呵的笑著,講著自己年輕的事情還會手舞足蹈,整個人都精神了起來。
「阿伯,他不是我家人,是我一個很好的朋友。」我不禁淺笑,眼底也抹上一層想念,「一個特別好的朋友,他討厭水仙花。」
「蛤,是哦!那一定很要好哩,阿伯剛到時看你失魂落魄的,還猜是來看老婆咧!」阿伯浮誇地說著,表情也是十足十的有戲,「你都不知道齁,你看上去像是都要跟著人家去了,阿伯趕快跟你搭話,怕你被這邊的阿飄帶走捏!」
「哈哈,沒那麼慘吧……」
我乾笑,失魂落魄?我有這麼狼狽嗎?
「我的確,喜歡他。」
我緩緩地,說出了簡單卻沉重的六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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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書禹患有先天心臟疾病。
自小與醫療器材為伍,醫院就像他的家,他生命中大部分都耗在病房裡。飲食都要醫院把關,怕和藥物衝突;玩樂只有一本本被審核過,適合他看的書,例如說童話繪本,因為看完比較不會有太大的心情起伏;唯有盥洗是他擁有的私人時間和空間,雖然仍舊有醫護人員在門外守著。
他沒有怨言,若不是他家裡還有些背景,否則他根本沒辦法透過這種高花費的醫護方式,活在這世間。
雖然他也曾在一次次的病發中不斷反問自己,在加護病房和私人病房進出了幾次,又在手術室急救了幾次,過得這麼乏味又痛苦、耗費這麼多醫療資源,仍舊是等不到適合自己的心臟,為什麼還要苟延殘喘地活著?
如果這些資源留給需要的人,會有更多人能被妥善地治癒病情。
生死常常在突然之間發生,麻木到他習慣了、看清了、不怕了,但是他的母親不會放過他,她還靠著他獲得祖父那邊的財產。
每天萬起跳的花費,也不過是家產的皮毛程度,凡有點貪念的人都知道怎麼選擇。這不是罪,這是天性。
人都怕生老病死,所以想掌握更多金錢去保障自己能買通更多權益,想盡辦法讓自己過得好又活得久。不然賺了一輩子的錢、花了一輩子的時間,只能眼睜睜地看別人享用自己的努力,說起來多麼可悲。
老實說,並不是所有人都甘願為後輩付出,否則世界也不會像現在搞得一塌糊塗,意會到時才倡導起節能減碳、環保減塑減垃圾愛地球,都為時已晚,甚至還存在著對此無感、依然自我的人類。
有好有壞,有暖有冷,有美有醜,這就是人心。
「唰──」病房的感應門開啟,醫生拿著訪視表,領著護士一同進來。
「書禹早安,今天感覺如何?胸口會痛嗎?」醫生戴著口罩,目光和藹溫柔,但開口就只是例行問句,仍然是制式的相處模式。
「不會,感覺挺好的。」十五歲的少年沒有正值這年紀該有的浮躁或叛逆,平靜而有禮的回覆著,話語結束還漾起一個微笑,儘管只是禮貌。
「食慾看起來還不錯,早餐有吃完呢,好好保持下去喔!」醫生翻閱著手上的紀錄表,隨手落筆註記什麼,對少年笑了笑,和護士點個頭便離開。
「來,我們吃藥了喔。」護士推著藥車靠近病床邊,拿著藥單和床頭的病患資料核對,「叫什麼名字?」
「洛書禹。」
「生日?」
少年和護士迅速地交換問題與答案,不過也是走個醫院規矩的過場。
「這是早上的藥。」護士用透明的小杯子裝了幾粒藥丸,遞給少年。
洛書禹接過,瞥了眼裡頭靜靜躺著的藥丸,學名太長他沒記住是什麼,反正和過去是一樣的藥,也是同樣的份量,琢磨著沒意義,倒不如趕快和水嚥下肚,送走這個得盯著他吃完藥的護士。
看他正常服藥,護士快速地記錄和收拾,推著藥車前往下一間病房,做得像是有點敷衍了,但醫院裡分秒必爭,浪費一秒可能就失去一個生命。
而這種空蕩蕩的感覺,對他來說,是日常。
洛書禹拿起床邊桌子上的書,昨晚才看到一半。
就在這時,病房的感應門又開了,「唰」、「咚」、「唰」,正好是門開到底再關上的聲音。洛書禹不禁轉頭往門那邊看去,正常來說下一輪的查房並不會這麼快,也不似有什麼東西落下了。
一個大男孩傻愣愣地站在那,目測一米八的身高和他此刻憨楞的表情一點都不搭。洛書禹很確定這個不是他認識的人,若說是父親或母親派來送東西的,也不可能在沒有通知的情況下,來這麼一個陌生人。
「……嗨,呃、哈哈!」那人尷尬地打了招呼,尷尬地抓抓頭,再尷尬地笑。
「有什麼事嗎?」洛書禹靜靜地開口,他要面對的現實很真實,本來就成熟得多,對這突然蹦出來的活人沒怎麼驚訝,「沒事就請出去吧,這裡是私人病房。」他也穿著醫院的病服,所以洛書禹猜想,這人大概是哪間房的病患。
「沒沒沒,沒事……也不是沒事……」那人又開始傻笑,沒要走的意思。洛書禹微微蹙眉,這麼想很不好,但是他該不會是個傻的?
他手伸向床頭的呼喚鈴,打算直接讓人「請」他出去。
「別、別按,我沒要幹嘛,真的!真的!」大個兒早他一步向前,擋下洛書禹的手。洛書禹恍神,病床和門口還是有點距離的,這人是人高腳長還是壓根沒病,眨個眼就到自己面前了。「借我躲一下,我那的差不多要查房了,我不想抽血。」他可憐兮兮地蹲在床邊,時不時緊張的看相門的方向,像是真的很怕有人發現他在這裡。
洛書禹不禁莞爾,一個高大的男生怕抽血?這副模樣倒是挺像家裡養的那隻牧羊犬,「小黑。」他順口叫出他給家犬取的沒品味名字。
「啊?什麼?」大個兒臉上寫滿茫然,就像小黑在接收他莫名其妙的指令時,那種困惑表情。
「沒事。」洛書禹指向邊上的椅子,「坐吧,別蹲著。」現在收留了這傢伙,他回去時肯定還是會被抓去抽血,就成全他一段時間吧。
「哦,謝謝。」這人總歸不笨,懂得這是洛書禹同意讓他留下,「欸欸,我叫杜子秋。」他指著自己,在奉上一個讓人想巴頭會巴不下手的燦笑。
「嗯。」洛書禹沒打算回應,只是萍水相逢的人罷了,如果有心,他也可以自己看床頭的病患資料。
「我可不可以常來你這裡躲啊?」
「隨你。」躲得過一時,之後還是會被醫護人員抓到的,他是無所謂。
「謝謝你啦,你真是好人!」
洛書禹從文字上移開視線,仔細地看了看這個不請自來的傢伙,嗯……拿小黑形容他太委屈了,杜子秋沒有那種雄赳赳氣昂昂的威風感,比較像──二哈。
那天杜子秋大概待了兩個小時便走了,據說還是逃不過抽血,醫院裡傳著有個一米八的小哥剛扎針就哭爹喊娘的笑話。洛書禹聽到這傳聞後,輕輕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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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沒想過會再見到這人,直到幾個星期後的某天,在一個不是查房的時間,穿著便服的傻二哈又闖了進來。
第三次這人剛好趕上家裡送補品來,洛書禹不愛喝這些雞湯魚湯的,通通都給杜子秋解決,足足有三人份的食物瞬間一掃而空,還把切好的水果也吃光了,洛書禹震驚、他傻眼,這貨應該不叫杜子秋……要叫杜子二吧?
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數不清的見面,都在這間小小的病房裡。洛書禹後來才知道,原來這個一米八的大食怪跟他同齡。
杜子秋不問為什麼他一直住在病房裡,不注意到床頭的病患資訊是不可能的,都說心臟病患著像個不定時炸彈,一點心情波動就容易發作引爆,但是他從不把他當成那般,天天帶給他大大小小的故事,讓他像個普通人一樣,活在病房外的世界。
洛書禹會露出符合十七歲少年的開朗笑容了。
他期待著他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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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今天等到的是一個他早就放棄的希望。
「書禹,我們找到了一個和你匹配的心臟,接受心臟移植手術過後,如果成功了,你就可以擺脫這些痛苦。」
洛書禹看著門口那人,表情從呆愣、歡喜再到憂慮的大個兒。接受移植手術,他就可以到病房外的世界,做盡一切他想做的事──前提是,手術成功,且不會產生排斥或任何過敏反應──這是很誘惑人的賭注。
二十歲的他們,很清楚這個賭注背後的勝負機率,以及勝敗後果。
「欸,我們做個約定,你動手術、我準備一個驚喜,三十歲時我們來比誰的老婆比較正。」洛書禹的視線稍微被氧氣罩擋住了,卻還是能看清蹲在床邊的二哈,他眼底的認真。
他想笑,這是什麼爛約定。
他看著手術台上的燈亮起,麻醉的效用越來越明顯,頭暈呼呼的。明明從不害怕的,這次卻無法像平常一樣當作睡會兒覺。
是啊,醒來就沒事了。
醒的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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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可惜,這麼年輕就走了。」阿伯是個真性子的人,才聽到這兒,眼眶就整個紅掉。他狠狠地拍拍我的臂膀,「哭、用力的哭!難過就哭,阿伯陪你!」
我想笑說怎麼可能,都好幾年沒掉過淚了,但開口卻是哽咽。
抹一把臉,溼的。
「老伯,我真沒想到,他會這樣就離開。」終於,是痛苦失聲。
我成了律師,打了五六年的官司,將那群人送進監獄,為他的家人討一個交代,以及該有的賠償。
他們用場車禍,帶走他家的太陽,帶走我的二哈。
當我好不容易從黑暗中醒來,做了一連串的觀察和復健,才真正地踏出醫院。然後,就收到這個消息,和一個跟你特別像的小妹妹,她說、為你活下去,用一副快哭的臉堅強地告訴我。
所以那瞬間心臟突然的暴走,才會又在突然之間平息。
我哭了很久、很久,三十歲了,你沒有來跟我比誰的老婆比較正。
就算我赴約了,你還是沒有來,你沒有來。
「好了,哭完了,就繼續為你的目標努力吧。」阿伯拍拍我的肩膀,「人可以偶爾軟弱,但不能永遠低迷不振。」
「我知道。」我狠狠地吸了口氣,用秋季的微涼貫通腦袋,瞬間清醒了許多。「老伯,謝謝你這一番話,謝謝你的花。如果以後你有需要,可以來找我。」掏出口袋裡的錢包,我遞張名片過去。
「吼,大律師捏!」阿伯仔細端詳後,咧嘴哈哈大笑,「很厲害啊!」
我抿嘴,眷戀地看一眼你墳上的相片,「阿伯,我要走了,不打擾你了。」打了個招呼,我站起身,拍拍褲子上的塵土。
時間將你停留在最陽光燦爛的年紀,而我會繼續前行,讓餘生活得精采,才不會輸給你。
我轉身,離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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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美好的時光已經結束。
往後的生活,不再有你。但我會用盡全力活躍每分每秒,貪婪且奮力呼吸沒有你的空氣,直至年歲允許我下去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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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赴約了喔,書禹。」
散落一地的秋水仙花枝中,靜靜躺著那張名片,沒有方才那位大伯的身影,更沒有老婦人的墓碑。
只可惜洛書禹沒有回頭,也沒聽聞那聲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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