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地走過一段路後,夏絲妲突然在一條石橋上停下來,說已經到了。
愛德華環望四周,發現原來他被帶到一條小河的河畔。褐色的小屋們外貌一致,整齊排在河畔兩旁,經昏暗的街燈照亮,橙色混著褐色,很有古韻風味。
夜深人靜,站在橋上,聽不到煩雜的人聲,雙耳聽到的就只有潺潺的流水聲,以及呼嘯的冬風聲。
阿娜理就只有西面有河流,而且這一種整齊一致,不高於三層的褐色磚屋是很久之前的建築風格,現在已經失傳,沒有人會用它來建新屋,只有一些地方仍保留著一些古屋,但通常是已翻新房屋群中的個別古屋。
到現時為止,全國就只有數條村落仍統一採用這種建築。因此愛德華一看便猜到了,他現正身處阿娜理西北面的一條古村──這裡是安納黎南方唯一保存著這種建築的村落。
夏絲妲沒有說甚麼,只是跟他拉開約二十步的距離,站到橋的一邊末端,右手架在護手上,示意就在這裡決鬥。愛德華見狀,也開始準備,但當他跟諾娃四目交投的時候,才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他還未找到接吻以外,能把劍取出的方法。
他尷尬地看看夏絲妲,又回望諾娃,低著頭,不知道該怎樣做。
「啊,那個取劍的方法吧,你覺得介意的話,我轉過身子不看就是了。不過好心提醒一句,除了『那個方法』以外,就沒有其他的取劍方法。」
看來不但是「虛空」的取出方法,她連愛德華的想法也一清二楚。
雖然是不爽,但愛德華並沒有說甚麼。待夏絲妲依照承諾轉身後,他立刻快速把劍取出,不過數秒,當她再次轉身,漆黑如夜空的劍已被他緊握著,架好在身前。他站在另一邊的石橋口,諾娃則退到橋墩位置靜觀二人的動向。
夏絲妲見狀,先露出一個令人看不透的微笑,再緩緩把「荒野薔薇」從墨綠的劍鞘拔出。跟兩星期前在皇宮時不一樣,劍鞘上沒有盛開的紅玫瑰,就只有綠葉和數個尚未成熟的細小花苞;外型看起來跟一般劍鞘無異的墨綠倒三角,在劍被拔出後頃刻變成一條墨綠長藤,躺在夏絲妲身旁的地上,一動也不動。
愛德華是有留意到,不過卻沒有很在意,全副心神都放在夏絲妲身上。在這個寒冷的冬夜裡,她身穿一件長度及膝的暗紅絨毛大衣,袖邊和領邊都縫有漆黑的羊毛,看起來高貴而溫暖。
跟祭典開始時不同,今天的她並沒有穿裙子,取而代之的是一條黑色長褲,以及一雙後跟不太高的短靴,明顯是為了方便活動和打鬥──裙子就算怎樣設計也沒有長褲來得方便活動,而在這個年代,把雙腳暴露於空氣中可是低俗的行為,還有今天這麼冷,空氣都冷得像快要下雪了,這樣穿的話一定會冷病。
她的身高雖然比愛德華矮,但比一般的女性為高,如果沒留意到束在身後的長馬尾,只看背影的話可能會把她誤認為男性。這樣的她以左手握劍,面容輕鬆,仍掛著一副微笑,似乎不怎樣緊張,跟眉頭緊皺的愛德華成了很大的對比。
是左撇子?他心裡疑惑。
「就算這場決鬥跟那些貴族決鬥很不同,還是根據禮儀,先自報一下家門吧,」夏絲妲輕鬆地說,好像甚麼都不在意似的:「夏絲妲……現在好像是伯爵對吧,佩劍名為『荒野薔薇』。」
荒野裡怎會有薔薇?愛德華為止疑惑了一會。「愛德華•基斯杜化•雷文,佩劍名為『虛空』。」
聽後,夏絲妲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笑容。
「開始之前能先讓我問一下,為什麼你剛才沒有逃走?」
明明已經在身前舉劍,氣氛僵硬到不得了,但她的語氣仍是很從容。
「就算是我埋伏你,但不過是邀請你進行決鬥,而不是強逼,你大可以選擇拒絕的啊。」
「我判斷自己逃不掉,」回答的時候,愛德華並沒有放鬆警戒。「就算今日逃得掉,他日你又會找上門,而且我討厭逃避。」
「不錯的判斷,不過如果你剛才選擇拒絕,有可能逃過死神的呼喚啊。」夏絲妲這句的意思很明顯──「你將會敗在我劍下」。
「這些事遲早都會來,不如儘早面對,免去不必要的煩惱。」
「我現在再給你一次機會,離去,還是決鬥?」
她的微笑,加上那把有點濃厚的聲線,就像是威脅,而不是簡單的詢問。
語音落下,周圍都是一片可怕的死寂。
「正如我剛才所說,我討厭逃避,」過了半晌,打破寧靜的是愛德華,他的語氣低沈認真,氣勢完全不輸給夏絲妲。「決鬥吧。」
話音一落,對方還未來得及答覆,愛德華就已經一個箭步衝前,拉開了這場深夜決鬥的序幕。
他飛快如箭地衝過石橋,身體微微蹲下,欲瞄準夏絲妲的右腰,但快要踫到鮮紅衣服的一角時,響亮的「鏘」聲響起,漆黑劍光被另一道銀白閃光架著,再被推飛幾步。夏絲妲全程除了手以外,全身都沒有動,面容也依舊笑著。
毫不給予雙方休息的時間,穩著重心後,愛德華便著手準備另一種攻法。同樣是瞄準腰部,但這次他決定瞄準身前,而不是身側。
被反手握著的「虛空」乘著疾奔所帶來的衝擊力快速斬向暗紅大衣──
但紅衣主人在它快要得手時及時把身子挨後,再以銀劍反手擋著黑劍──
愛德華好像一早料到事態會如此發展,攻擊被擋下的頃刻把劍向上推至銀劍的護手,再用力把她推開。「鏘」聲緊接金屬磨擦聲,再以「鏘」聲作結,整個動作看起來就像是一體的,絲毫看不到有遲疑。
夏絲妲一時間反應不及,本來絲毫不動的身體被往後推了一步,但黑靴在石地上向後滑行不過二十厘米,便因主人重整重心而沒再動了。
露出一抹微笑後,一直處於防禦的她開始採取主動。她一個前傾,左腳懸空,欲從右腰側一刀劃過愛德華的身子,可是後者在前者前傾時已猜到對方的下一步行動。
他在銀劍快要劃破腰側時輕微轉身,再把「虛空」重重壓在銀劍的劍身末端。
夏絲妲現在左肘高舉,不是一個能輕易用力的姿勢,但她機靈地把劍身維持在同一個接觸點不動,並向上旋轉九十度,令手肘得以下垂,再一下用力推開愛德華。
一秒都沒有浪費,她的右腳重踏在地上一下,攻向對方的中門,對方也快速還擊,開展了一段刀光劍影的高速對決。才不過十秒,二人就已經交手數十回,但仍未分出勝負。他們出手都很快,站在後面的諾娃看不清楚仔細,只能看到銀光和黑光混合在一起,同時傳出有規律的「鏘」、「鏘」聲,響徹夜空。
再一眨眼,二人的動作皆停了下來,雙方的劍都架在劍身末端,爭持不下,上演一場緊張的較力戰。
下一步應該怎麼辦──嗯?
正當愛德華以為較力戰還會持續一會兒,在思索如何突破這個膠著狀態時,一團黑影突然從左邊衝了過來。他已經緊急使力推開夏絲妲,並向右迴避,但還是趕不及,大衣的左邊肩膀位置被劃破了。
雖然肉眼不怎能看得到,但有種涼透的感覺正從衣服下的傷口散發開去,似是傷口被劃到而裂開了。
是甚麼……
他心裡疑惑,但看得到的就只有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的一條綠藤。
綠藤?他有點疑惑,但沒怎樣在意。
因為不明綠藤的介入,令對決暫停,也分開了二人。他們都往後站到橋邊,但沒有攻勢,只是互相警戒著。
不愧是傳聞中的薔薇姬,她真的很強。
愛德華在心中暗暗佩服。
相比起外型巨大而且重很多的「神龍王焰」,「虛空」和「荒野薔薇」之間無論在劍身形狀和重量上都沒有太大的戰力差距。同樣是單手長劍,兩者所能使出的最大攻擊力在理論上應該不相伯仲,但問題就在劍的主人身上。
起初愛德華以為夏絲妲力氣會很大,但經過數次交手,發現作為女性的她的力氣並沒有想像中的大,每次交手都感覺不到蠻力的推撞,相反,她每次都能準確不偏地抓住最佳用力點,並以最少的力氣使出最有效的攻擊。
就今午和剛才所見,愛德華的攻勢手段也是偏向抓住最佳用力點,再推開對手,以便在下一輪攻勢取得主動權,但經過剛才的交手,他確實理解到對方在這方面上比他更優秀。相比起把劍滑到最佳用力點才能推開人的愛德華,從一開始便抓住最佳用力點攻擊的夏絲妲佔有更多優勢。
而在另一邊,夏絲妲也有相似的感想。
她對愛德華的劍技之好感到些微驚訝。
重心站得穩,沒有中門大開、隨便暴露弱點等新手劍士常犯的錯誤。她本來想以攻擊重心和動作間暴露出來的弱點作為攻擊手段的,但對方在主攻之餘也守得穩,不容易找到時機對這些目標進行攻擊。
她知道愛德華的出身,稍微調查過他,也觀看過今午的對決,對他的劍技程度有大概的認知,但直到剛才的交手,才切實感受到對方的實力。她佩服對方的冷靜判斷和快速的反應,就算處於不利狀態也能快速挽回,而且從剛才的戰鬥中,她只能知道愛德華傾向以用力點來取得優勢,但除此之外就收集不到甚麼情報。
他比較擅長從上攻擊?斬擊?還是突刺?因為各種動作的使用次數都差不多,而且都很熟練,所以這些線索一一都沒有泄漏出來。隱藏得那麼好,在這個年紀是不易做到的,尤其他仍是一位學生,而不是職業劍士。
雖然很多地方都做得好,不過就差一件事。
五分鐘,她輕輕一笑。
站在橋墩旁邊的諾娃雙手緊捏著裙擺,屏住呼吸,定晴看著二人的對峙。從對決一開始,她便擔心著因傷而處於下風的愛德華,加上剛才的藤蔓攻擊,令她更憂慮到底他能支持多久。
距離上一回合才沒過一分鐘,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剛才一直處於被動的夏絲妲竟然採取主動,飛快地向著愛德華的腰側使出連刺──
愛德華顯然也沒料到會有這一著,諾娃才一貶眼,他的左方上腰和中腰就多了兩條小劃痕,但所幸趕及挽回劣勢,在千鈞一髮之間擋住了緊接而來的胸前刺,令她鬆了一口氣。
但這只是開始。一反剛才回合的保守策略,夏絲妲在攻擊被擋下後,非但沒有回防,反而更進取地攻擊。
她掛著一副微笑,銀光在操縱下於夜空劃下閃亮的軌跡。面對肉眼幾乎看不見的攻擊,愛德華只得依靠身體反射來架開,但還是失敗了數回。
她出手快如閃電,十秒間已連續對愛德華的腰側、腰前、甚至中門使出刺、斬等不同招式,後者好不容易才以一記小劃痕作代價,重奪主動權。
漆黑長劍快速向夏絲妲的左上腰和中腰側兩發,緊接著右邊一發。正如他所想,首兩發都被對方避開了,這也令她的身子偏右,正中第三刀的攻擊範圍──
啊──就在這個節骨眼,左肩的傷口突然傳來麻痺的痛覺,握刀的手震了一下,遲緩了他的攻擊。
雖然已盡力忍住,不在表情上透露傷口發痛的事,但些微的動搖都一一被夏絲妲看在眼內。銀劍輕鬆架開不再帶力的黑劍攻勢,她輕輕一笑,舉劍刺向理應反應變慢的左側──
黑髮少年竟然在千鈞一髮間側身避過,黑衣緊緊擦過銀劍,毫髮未傷,到她察覺到時,自己的右腰已被劃下一刀。痛楚和意外令她停下攻勢,單手掩著血淋淋的劃痕。
「哈,好一招演技,連我也被騙到,頭腦不錯啊。」
她說了對決開始以來的第一句話,言語間似帶諷刺的氣味。
「彼此彼此。」
愛德華沒甚麼表示,只是繼續架劍防範。
左肩的痛楚不是裝的。打從答應這場決鬥後,愛德華就知道她一定會集中攻擊他的左邊。傷口無法瞬間復原,所以他便想到好好運用這一點,令弱點變成計謀。但有很多不確定因數,包括確實的時機、以及夏絲妲的可騙程度。
喘著氣,望向那個挺深的傷口,他無意自豪,只覺得是湊巧。
──!
突然,他感覺到甚麼似的,急忙側頭向右邊躲避,臉頰傳來冰涼的觸感,眼前浮現模糊的墨綠。腦袋還未理清情況,便聽到背後傳來諾娃的尖叫。
這一叫令他分心,回頭察看,同時銀色的劍尖從左斜的上段高速襲來,幸得反應及時,才能勉強接著攻擊,在用力點使力推開對方。
未等他開口,先前突然襲來的藤鞭這時從他的身後回到夏絲妲身邊,令腦袋理清楚發生了甚麼事。
「明明只是跟我對決,為什麼要傷及旁觀的人!」
剛才映入眼簾的墨綠,就是不久前才攻擊他的那條藤鞭,也就是對決開始前,夏絲妲的劍鞘所變成的綠藤──腦袋總算把線索們都連在一起了。
雖然看不見,但他肯定諾娃是被藤鞭弄傷了,而剛才自己的臉也被藤鞭劃破。
縱使原理不明,但他猜得到藤鞭是在對方的控制之下。先不論在劍的對決中混入藤鞭是否犯規,但攻擊的動機──無論剛才對自己的攻擊的只是佯攻,其實目的是瞄準諾娃;還是藤鞭是朝著自己攻擊,諾娃的傷只是意外,這兩個解釋他都不能接受。
「攻擊無關人士,不覺得卑鄙嗎?」
說完,他覺得問得有點愚蠢。對方可是全國有名的通緝犯,又不是那些喜歡講求表面禮儀的無聊貴族,會注重甚麼是卑鄙不卑鄙嗎。
對決場上只有勝負,沒有卑鄙不卑鄙──他想起小時候從某位家人身上學過的一個教訓。
兩把劍正在互相較力,在交叉的對方,他看到一副從容的笑容。
「兩分鐘。」
話音剛落下,突然一陣推力襲來,從上壓開了愛德華,劍氣頓時襲向左邊上段──
他緊急避開後,再以一個反手揮劍彈開攻擊。緊接著右上、左上、左邊的三連擊,都未能為對方帶來具影響力的傷害,最多只有劃傷而已。但在刀光劍影中他看到了──握劍的手從左變成了右手。
應該是稍早時較力的時候換手的吧,他一瞬間猜到了。
就算換了握劍手,攻擊力道卻絲毫沒有減弱,還因為位置方便了而變得更有利。如閃電般高速襲來的連擊,其帶來的戰慄,加上剛才得知的情報令他產生了恐懼,好不容易搶來的主動權再次被搶去。
竟然可以左右開弓!
──不對,書上有說,課堂有教,左撇子的人通常可以練成左右開弓,我怎會在一開始時忘記這點而不作防範!
慢著,就算她從一開始時是以左手握劍,但並不代表她是因為是左撇子才練成左右開弓,可以是右撇子但又懂得雙手用劍──
這些根本都不重要!重點是她現在能夠雙手使劍,卻隱瞞著這一點,直到現在!
猜到眼前有著「薔薇姬」之名的強大劍士原來到現在才開始顯示實力,在思考的同時,他也聚精會神於交手上。縱使他咬緊牙關,努力擋下或是避開看見了再反應絕對來不及的高速突刺,但仍是從石橋中央一路被壓打到橋墩旁。
「──!」
心知不妙的他,急忙彎下腰,避開了從左上而來的斬擊,繼而衝進對方的懷裡,彷彿專心得忘了左肩的痛楚,狠狠使出一記左拳──
紅衣劍士露出罕見的痛苦之色,同時驚訝地睜大眼睛。黑衣劍士乘勝追擊,在剛才出拳的地方再使力補上一腳,把她踢回橋上。
──時間無多,要趁這個機會反擊!
拉開距離並不是攻擊的結束。他一個箭步追上去,劍被舉至中段,劍尖對準對方的腰──
被踢至背部仰後的夏絲妲見狀,趕快重新調整重心,本來仰天的銀光,軌跡開始慢慢向左腰側滑去,準備迎擊──
「鏘!」
夏絲妲一早計算好,當兩人的距離拉到最近之時,荒野薔薇會剛好進入虛空的攻擊路線,打算殺他一個措手不及。怎知愛德華在奔到她身前忽然改變劍路,就在兩劍快要碰到的瞬間把劍收回左腰,再從左邊中段來個大力揮斬。
動作快如閃電。彷彿使盡全身力氣的斬擊一點即中最佳用力點,傳來可怕的衝擊力,格開了銀劍,令它被高舉於半空──
「虛空」的劍路在狠狠格開「荒野薔薇」後並未終止,它在紅衣劍士的右肩左右的高度急速回轉。像一條美麗的孤線,直指向她的胸口。
這樣無論她的動作有多快,也一定趕不及防禦──
「呀啊!」
伴隨著這次對決中首次發出的凜然呐喊,黑劍的光芒畢直奔向夏絲妲的中門──
「真是令人敬佩的反擊,但是,對不起呢。」
銀劍仍被高舉著,她還是掛著那副令人恐懼的笑容,但溫柔的聲音在此刻有如惡魔的細語。
「時間到了。」
筆下最多刀劍對決場面的故事,大概就只有《劍舞輪迴》吧。33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0bf3xgk6k
整整五千多字,希望沒有人會在看完後睡著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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