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豔紅衣似花、黑馬行如酒醉。十七騎著那匹左搖右晃的黑馬在眾人注視下進了洛陽城的城門,寬廣的街道上熙熙攘攘,步行過黑馬的路人皆閃避、側目,數次甚至有行人瞪眼怒視,十七漫不在乎的回視,雙唇勾起的弧度不落,態度落落大方,活像是他們自願為他開路似的。
馬匹不穩地來到一間客棧,十七輕拉韁繩停住,抬頭望向客棧大門上頭的木頭匾額,上面寫有四個蒼勁大字『有間客棧』,十七眼裡劃過一抹興味,下馬將韁繩交給迎面而來的小二,抬腳進了客棧。
「這位客倌,請問您要打尖還是住宿?」一位小二走上前,有禮的微笑。
「住宿。」十七回答。
小二恭敬地領著十七來到櫃檯前,掌櫃是一位稍豐腴的中年男子,寬大的額頭、因微笑而彎曲的雙眼、鼻樑微塌,雙頰酒窩深陷。
「一間上房,」十七說道,在長袖底下的手掌一翻,一錠白花花的銀子穩穩躺於其上,白皙勝雪的手將那錠銀子放在臺上。「晚些送一盆熱水進來。」
「大方,帶這位客倌去聽竹房。」掌櫃轉頭對佇在一旁的小二吩咐道。
名為「大方」的小二恭敬的對十七說道:「客倌請跟我來。」說完便領著十七上樓,十七跟著他來到一間客房,木香瀰漫的房間內沒有過多的裝飾,放置在房間中央的圓桌桌腳刻有細緻的紋路,桌面上擺了一套茶具,素白的瓷面上描繪幾株綠竹;在偏角放置了一座屏風,布面畫有墨竹輕煙。
小二為十七倒了杯茶,微彎的頸脖上有一小顆黑痣,「客倌,熱水等會兒給您送來。」低頭步出房門,順手將房門關上。十七坐下,盯著那杯熱氣煙漫的茶水,微笑。
許久,那杯茶水已涼,十七拿起那杯茶,傾杯,細流,落為水灘。
『叩叩』門外有人輕敲。「客倌,您的熱水來了。」
「進來,」十七說道。
房門打開,小二身後跟著兩個搬著一個巨大木盆的人,那兩人將木盆放到屏風後便離去,小二對十七一揖,才將門關上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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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沉月升,柳葉腰支的月剛展露光華,就被烏雲擋得結結實實。十七梳洗完畢,正站在窗前,窗外寂寥,襯得他一身紅衣喧囂,隨意盤起的髮髻,斜插銀釵在燭光映照下流動暈黃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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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風襲過,吹舞他頸邊一撮黑髮,縱身一躍,只有冷風中還殘留髮絲輕舞的痕跡。
他在穿梭,在風中穿梭,在夜裡穿梭,遙望河岸是繁華熱鬧的夜集,距離遙遠的此處是他獨擁的孤寂。他享受孤寂,在今夜。
飄蕩的冷風傳遞一抹氣息,不,也許並未傳遞,那人氣息盡斂。只是他無法忽略那剎那的驚悸、顫慄,心臟急速收縮,耳邊的鼓動聲跳動,十七停下身形,向距他三條街的屋頂投目;一道身影駐步,往十七的方位看來,他一身夜行衣,漆黑中僅留一雙眼睛閃爍。視線交錯那刻,明明夏日涼風宜人,十七愣是覺得身處高山冰原,那風吹到膚上是刺骨,體內的每一寸都結冰了,不由得運起內力取暖。
那人別開眼,身形一展,疾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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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俊的輕功,十七無聲一笑。好冷的人,一隻手攏一攏衣襟,另一隻手悄然鬆開,修指間夾了個銀鈴鐺,而他髮上銀簪尾端晃動著的鈴鐺不知何時少了一個。
適才兩人目光接觸的那刻,彼此都有殺意,十七看似閒散的站姿嚴防得密不透風;那人端嚴挺拔、身直若松,四周毫無漏洞。
壓下翻騰不已的顫慄以及他體內一直嘶吼的戰意,十七瞇起的眼浮起一絲興奮,很快又回復平靜。
那個方向...十七突然頗為訝異的看著那人離去的方向,輕功施展,尾隨而去。
他謹慎的保持與那人一條街的距離,刻意收斂氣息,但是他想那人必定知曉。不去猜想那人為何沒有回頭殺他,他只是為了確認一件事,前方奔行的人影頓了一下,潛入一座大院,十七在外頭站立一會兒。
幸好他們的目標不是同一個人,十七撫過長髮,垂下眼盯著他修長的手指,眸中瞬息萬變,那個人的實力應該跟他差不多...也許比他還要高一些...不用對上真是太好了!...但是也有點可惜...眼簾掩蓋一閃而過的情緒,足一點,如飛箭離弦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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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繼續往前,來到一座宅第,停步在牆外的樹上,夜正深,晚風掀起他豔紅的衣袖,極豔麗的海棠在暗夜中綻放,目光穿過庭院,從十七的位置便能直望到側面一排的廂房,此刻,他的眼停留一間點燈的廂房,光線映照,從敞開的窗戶發散,有一男子在書案前閱讀,神色專注,募地,他抬首向窗外一望,一道鮮紅醒目的入了他的視野。
十七對他燦爛一笑,衣角翩翩,便往客棧疾掠而去。
他不知道,在他離去不久,另有一道黑影飛身而入那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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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清早,十七用完自帶乾糧,出了客棧,街上人來人往,不時傳來小販的吆喝聲、三姑六婆東家長西家短的聊天聲、小孩的哭鬧聲,匯雜一團,十七慢慢逛著,有興趣的就多看幾眼,終於到快要正午之時,來到昨夜探看的宅第,站於同一棵樹上,陽光下的院子似乎充滿了活力,不時會有僕役或是丫環經過。十七找了一個隱蔽的暗處,腳尖一點,像片落葉,輕著地。
正巧一旁就是廚房,裡面可火熱地忙碌著,進進出出,喚聲、煮菜聲、腳步聲,各種聲響夾雜吵得是天翻地覆。
「碧玉,你這丫頭,還磨磨蹭蹭些什麼,快把午膳給老爺送去!」吵雜中一個聲音中氣十足地傳來。
「是!」俏皮的聲音,年輕的丫環捧著飯菜往外走去,剛幾步還一蹦一跳的,被人罵了幾句後才穩當下來。
十七尾隨在那小ㄚ頭的身後,經過一道道迴廊,就見那小ㄚ頭忽然停在一道房門外,十七趕緊躲在樑上,摒氣凝神。
丫環伸手敲敲門,「老爺!奴婢給您送午膳來了。」
門內應了聲。
丫環打開門走了進去,十七倏地從樑上竄了進去,一掌打昏小ㄚ頭,順勢長袖一甩將她拋了出去;另一手接過自她手中摔落的盤子,所有的動作都在一瞬間發生。下一秒就見十七笑盈盈的端著午膳,直視對面從書案前站起的男子,以及靠在書案旁約有一人高度的重劍。
那男子張開口,正要說話,十七手一甩,端在手上的盤子破風襲去。男子左踏一步,閃過,右手一握,巨大的劍身橫架在兩人之間。
「這位兄台,」男子的聲音沉穩,年約三十出頭,五官剛毅,「林某與兄台是否有誤會?」
誤會?當然沒有!十七歪頭看向他,纖手摘下髮簪上搖盪的鈴鐺,雙手各夾著兩個鈴鐺,一手擋在胸前,另一手垂放在身側,微微晃動,點點銀光自晃動間流洩。
林柏岳的眼神突轉嚴厲,精光暴增,沉聲問道:「血鈴公子?」鐵劍微偏,劍頭點向前方。
血鈴公子,以一身紅衣似血及武器鈴鐺為名。行蹤不定、正邪難辨;漂泊的殺手,不屬於任何門派,不歸服所有勢力;他殺人維生,卻不似一般的殺手隱藏在暗處,反而正大光明,堂而皇之的刺殺。不論是正道還是邪道,對這一號人物都相當的頭痛,不是因為他是殺手,而是他難測的行事。不過他出現在江湖上的次數並不頻繁,往往好幾個月才傳出一次他的消息,即使為數不多,卻也多少展露血鈴公子的行事性格。如今人便站在自己面前,如此坦然,林柏岳這輩子第一次遇到這麼光明正大的刺殺。
警訝歸驚訝,林柏岳不愧是一代大俠,臉上不動聲色,神情依然平靜如舊。
「林某不願與公子有所衝突,還請公子高抬貴手!」聲音誠懇,他的眼一如陽光,坦蕩、無所畏懼,卻也直率得令人難以直視。重劍古樸,分隔在他與他之間,嚴守警戒。
微笑,十七眸泛冷意。
「公子真要動手?」雖是問句,卻是陳述的語氣。話語間,驚人氣勢已出,『鐵劍』從不是好戰之人,但也非怕事之士。
十七笑容滲入殺意,眉一挑,銳利殺氣奔騰而出。林柏岳劍未動,劍氣驚動四魄。
十七手一揮,數道銀光自鈴鐺中輕洩,纖細到近乎不可見的弦,透明的弦舞動,折射微微光芒。手舞,圈圈銀光,雪花欲落,頃刻化作風暴,襲向林柏岳眉心。林柏岳手肘一沉,重劍彈起,劍尖左右撥刺,身形一側,橫劍掃過,旋風隨劍而出,雖是重劍,在他手中卻靈巧得像是握住的只是一段柳枝。十七一招未竭,後招便至,銀弦劃破旋風,觸劍化為兩道奔流,一道襲面,另一道自頂上擊下。頭未回,劍尖輕靈,直點十七皓腕;十七一手催勁,柔軟的細弦倏地織密成網,一手狂舞,在林柏岳頂上奔流不止。林柏岳劍身重若盤石,劍劃圓弧,籠罩。十七小指一勾,銀弦彈跳,迴旋圈住重劍,手腕一轉,收網,腳踏、腰旋,身如落葉,弦帶颯風;林柏岳腳猛地離地,一招『滄龍出海』破網,隨即內力一吐,劍勢綿綿不息直朝十七而去。十七一退一轉,銀弦華光盡現,手指在弦上拂過,弦震,聚似銀盾,擋下。一方激流湍急,瀑水擊石;一方靜若磐石,穩重如山。裂風四起、鏘擊若雨;重劍寒光一閃,身影一閃,劍身倏地橫在十七頸間,劍身纏繞絲絲縷縷的銀弦。一手以迅雷之勢點住他身上幾處大穴,令他動彈不得。
林柏岳眼光清澈如兩泓清泉,語重心長,說道:「你的武器很美,不適合殺人。」那樣的光華,不適合染上鮮紅。「收手吧!莫再殺人!」
氣息平穩,光蘊內斂。
十七笑而不語,神情挑釁。
林柏岳嘆息,他一見此人便知他不會聽他的,如此張狂,恰似火焰,儘管如此,他仍禁不住地勸他,也許是習慣使然,『鐵劍』一生似乎都在勸導他人,苦口婆心;但也許,只是因為在森寂中,絳衣似霞,匆匆一瞥,竟是何等孤寂。
「老爺!」倉皇的腳步聲傳來,碧玉驚疑未定地闖入,剎見,驚叫聲破空。
頓時,一群僕役風風火火跑來,林柏岳一眼望去,人群中還有不少人手持掃把、鐵撬等器具,黑壓壓一群全擠在門口,你推我擠,不時傳來驚呼和囔嚷聲。。
林柏岳忽然悲不忍睹,轉頭,卻恰見十七眼中的興味和嘲笑。
一陣莫名的尷尬,讓他不由得解釋道:「讓公子見笑了...」幽黑的瞳內閃爍的笑意,讓他嘴巴開了又合、合了又開,最終還是沉默。
「老爺!」一道沙啞的聲線終於突破重圍傳到了僵持的兩人面前。
「邢總管。」林柏岳對來人點頭,來人一身晴空青衣,腰間懸掛白玉,灰白相間的鬢髮,面目嚴謹,目光灼灼。「驚動大家了,這是我的過失,請邢總管先讓大家離去吧!」
邢總管一揖,轉身對人群講了幾句,便見眾人走的走、散的散,片刻息事寧人,只留下兩名壯漢守在門口。
「老爺,此人想必是血鈴公子。」邢總管雖未在江湖上走動,但是江湖上零零總總的消息卻知道的不少。
「正是!」
「老爺,請問欲如何處置此人?」邢總管緊盯著林柏岳,認真地問道。
「嗯...」林柏岳沉思片刻,低首問向十七:「你可願金盆洗手,不再做殺手?」
十七聽完他的問話只覺可笑,他殺人,並以殺人維生。殺人,他只會殺人。他不需要選擇,因為自開始,他便無從選擇。這些人不瞭解,也無須瞭解。所以,他拒絕!
林柏岳自他眸中看到答案,惋惜,良久,答到:「便交與官府吧!」
「老爺!」邢總管不贊同地出聲:「衙役恐怕無法壓制住血鈴公子,區區監牢又有何用?」
「這倒也是...」蹙眉,突地:「邢總管,『天月刀』葉士翔可在洛陽?」
「葉大人正好在外查案,約一旬後才會回洛陽。老爺可是要將血鈴公子交予葉大人?」
「葉兄武藝不凡,更有『天機鎖』在身,並任官府要職,如交與葉兄,想必是萬無一失」
「在葉大人到之前,還請血鈴公子暫屈就地牢。」邢總管面向十七,畢恭畢敬,話語擲地有聲。
十七聽著他們對話,神情坦蕩,好整以暇。唇邊笑意不減,如坐春風。
「委屈公子了。」林柏岳收起重劍,滿懷歉意。邢總管意示門口的兩人,一人架起一邊,將十七架走。
十七表面若無其事,暗下卻不斷催動內力,衝撞幾處穴道,卻徒勞無功。林柏岳只是單純的點穴,毫無花招的手法,可是他一身精煉的內力渾厚,在江湖上能出其右者不過數十人,要解開他點的穴,絕非易事。
兩名壯漢一路架著他通過一條向下的階梯,一條狹長昏暗的廊道,腳步聲顯得空洞,一聲又一聲,重疊在他耳邊。在長廊的尾端有一扇門,門前佇立一位青衣僕役,看守這門。
鐵門被用力的打開,發出刺耳的聲音,火把的光線佔據一角,十七看見自己的影子在火光之下拉長,自腳底延伸到模糊的暗處。
在無法觸及的深淵,若有似無的呼吸聲沉澱,像是躲藏潛伏的猛獸,窺伺著時機,等待反撲。
「快點!」青衣奴僕不耐煩扯過十七,把他拖到懸掛銬具的牆邊,粗暴的將手拷和腳銬扣上,馬上像碰到髒物一樣的收回手,急匆匆的離開。
隨著鐵門厚重的『伊呀』聲,黑暗重新奪回領地,十七內力流轉,在各穴處來回,內力順流如水,可惜總有些穴處窒礙難行。不死心地嘗試移動手腳,發現除了頭顱可以自由活動外,其他四肢無法隨意控制。
在瞭解身體狀況後,臉上掛著慣有的笑容,他開始觀察週遭環境,這間牢房四面牆都是堅硬厚實的石頭砌成的牆壁,除了銬住他的這面牆壁外,最裡側角落還有一個用鐵欄圍起兩面的小牢房。牢房很黑,這裡沒有一點火光,冷冽的空氣凝滯,呼吸聲在黑暗中清晰可聞,十七的、黑暗中的,交纏在一起,卻又可以分明的辨別。黑暗中氣息隨著呼吸,規律的擴散,帶有冰雪、青草、以及濃濃的血腥的氣息吸入、充斥在十七的鼻腔。
就在此時,他對上一雙眼,一雙即便在黑暗中,也無比明亮的眼;如此深沉的黑,深奧更勝最深的深幽,但那也是一雙無比冰冷的一雙眼,淡漠、冷冽,沒有絲毫波動,和情緒。那是遠處矗立的高山,遠離塵囂,綠蔭籠罩,山景莊嚴、微風清新,輕煙醉人;達至天庭的頂端,蓋覆層層潔白,終年不化的寒冰,那是一片寂靜的世界,開展與終結都無聲無息,在你不注意的時刻,所有的初始與結束便已停止,直至永恆。
十七愣著看進那雙眼,直到那人閉上眼才倏地回神,他們或許對視許久,或許只是短暫的須臾,但是不論是哪一個,都不會令十七感到開心。
對於這人為何會在這裡,十七了然於心,身為殺手,出現在他人家的牢獄中,除了刺殺不成,還會有其他解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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