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蘭認識到一個問題,也許她們互相並不認識,是一種對彼此真實性請的無視,即便再多的共處,她與六月雪都並未露出內心的怪物,亦無緣變作「愛」,只是世間的愛情向來如此膚淺,異性戀們隨口便可說愛,隨處便在做愛,她們只是兩個牽手感受晚風的女子,這又怎麼不能說是愛呢,
米蘭或許只是貪圖六月雪的嫵媚動人,以及一些和常人不懂得智慧。但是她渴望六月雪,是一種對一盤精致佳肴的饑餓感,她心跳就如同聞到美食香味般加速。正如饑餓的人對食物的渴望,不僅僅是生理上的需求,更是一種靈魂深處的呼喚。六月雪的微笑,她的眼神,她的一切都讓米蘭迫不及待地想要靠近,想要觸碰,想要擁有。
六月雪的經過,總會留下她獨特的木質柑橘氣息,縈繞在米蘭腦海中,久久不散。若是氣味不可捕獲,又何以以此撩撥她的心弦呢,每一次她靠近,六月雪都能感受到那股香氣的吸引力,無法自拔。
六月雪的笑容如同陽光下的蜜糖般甜美閃亮,她的美麗,如同美食的色彩和形態,令米蘭難以忘懷。
於是米蘭總是飢餓,永遠無法滿足,她的胃被六月雪緊緊地攥住,騷弄,撫摩,刺癢,無法呼吸,雖然近在眼前,雖然便在一個呼吸的範圍之內,卻愈發飢餓,愈發渴望,肉體的靠近,撫摸,或是塞下平常的食物,把胃填滿,直到喉嚨也被食物堵塞,可是毫無用處,只會帶來痛苦與嘔吐。
米蘭的飢餓來自於心,那顆愛著六月雪的心,讓六月雪成為了那道美味。
這份愛,這份飢餓感到底自何而來,對六月雪的愛越深米蘭越是不知所措,她仍在馬洛斯金字塔的底層向上攀爬,始終無法跨越生理的需求,食慾的需求。她總在吞咽六月雪的各種物品,這是必須保守的秘密,就像饑餓的人渴望食物一樣,米蘭渴望六月雪的每一個瞬間,每一秒細節,每一處倩影。一種無法言喻的空虛和渴望形成,而這種空虛和渴望,正將她那無盡的愛意化成永恒饑餓。
米蘭需要更多,需要將六月雪的一部分融入身體。她從很早以前開始收集六月雪的物品,那些她曾經用過的、觸碰過的物品,對米蘭來說,這些物品都帶有她的氣息,是六月雪存在的延伸。
六月雪的一縷頭發,用過的發夾,甚至遺落在桌上的紙巾,每一樣物品都讓米蘭感到無比珍貴。那些公示欄裏展示過的每一件六月雪丟失之物都曾在米蘭體內存在過,秘密是,這些物件並非丟失而是失竊了。
這些物品,能讓米蘭感受到六月雪,仿佛她就在米蘭體內。正如那日米蘭輕輕地將六月雪掉落的那縷頭發放入口中,細細地咀嚼,感受著六月雪的氣息在口中彌漫。那是她的一部分,帶著她的味道,她的記憶。再小心翼翼地食用她用過的發夾,那冰冷的金屬觸感讓她感到一陣心悸,但同時也是一種奇異的滿足。每一次將六月雪的物品吞下,米蘭都仿佛能感受到六月雪的存在在她的體內蔓延,那是一種巨大的幸福感。
米蘭無法抑製內心那種極端的渴望,她需要更多。愛與愛的歸屬感,能夠輕易地通過吃下愛的物品獲得,如此簡單又如此極端。
早就說過,愛、愛、愛,沒有任何好結果。
米蘭永遠帶著飢餓感去愛著六月雪,以食慾、以香氣、以色形描繪六月雪,六月雪早已是她賴以生存的食物,這點毋庸置疑。
可六月雪社交網站及現實內總是在不斷敘述的她的政治性意見,這是米蘭一直在逃避的「真實」的六月雪,這是她與順性別男性最相像的一次,愛著愛人的皮相,逃避她的內心。
但六月雪對米蘭究竟是不是愛情呢?米蘭認為愛情不過是一種感情,你相信這份感情是愛情,它便是,你若不相信,它便不是。而米蘭,永遠相信。她只知道,她對六月雪的吸引力亦來自於她的賣相——米蘭同是一枚美麗的女子,雖然並沒有六月雪的嫵媚動人,卻睿智聰慧,總能讓人感到被吸引並願意與她交流,六月雪能愛上她也一定是因為她難以與其他人交流,卻知道米蘭會認同與欣賞她。
這何嘗不是一種深情在睫,孤意在眉。在女人的戀愛中,相貌十分重要,這是她們相愛的一部分原因。但六月雪亦未曾了解過米蘭的食欲,米蘭也未曾了解過六月雪致命的政治叛逆。問題便又回到了,即便伸手互相抱緊,只是皮相的接觸,這裏面到底有多少成分可以有緣被稱作「愛」。或許她們互相接受,不過是因為沒有互相拒絕,這不也是異性戀們最常見的套路嗎?
如此,米蘭走進了六月雪的生活。盡管六月雪平日裏總是溫柔體貼,但偶爾她會顯露出一種令人不安的邊緣。米蘭發現,每當提及到政治相關的時候,六月雪的神情會變得異常緊張,仿佛在隱藏某個不為人知的人格。某天,她們地上的毛毯看新聞,屏幕上正播放著一則政治新聞。米蘭無意中提到了一句對某個政客的看法,六月雪的臉色立刻變得蒼白,她的雙手緊握成拳,指節發白。
她不同意米蘭的看法,深吸一口氣,仿佛努力平復自己的情緒,她說了很多很多,不同的政治意見,像要逼迫米蘭認同般語氣急切,容不得半分反駁。而六月雪的觀點,在當時來說十分危險,2014年,不知道為何,突然局勢變得緊張,占中、太陽花運動,各式各樣的運動層出不出,而六月雪的觀點十分危險,她為了維護觀點的正義性,總是容易陷入一種難以平復的憤怒。
六月雪並沒有察覺這份危險的情緒,米蘭卻看得十分清楚,她抱著她,仿佛要將對方融進自己的身體裏,感受到那份隱秘的狂熱。米蘭心跳加速,血液裏仿佛流淌著某種熾烈的欲望,她告訴六月雪自己愛她,用溫柔的語氣掩飾內心的激動。然而,內心深處,米蘭無法忽視那股暴力情緒帶來的強烈吸引,這種危險的氣息仿佛一劑腎上腺素,令她感到無比的興奮和滿足。
某天,六月雪托隔壁大學的朋友搞到了門禁卡,原本打算帶著米蘭一起去聽周保松在中山大學的公民社會課——《自由主義與美好生活》。卻因不知何原因被取消了,雖然如此,小小的教室裏擠滿了兩百多人,若不是她們去得早,也許根本擠不進去。
米蘭從不建政,至少不會像六月雪般公開與老師爭論,為何建政。她甚至覺得周保松課題內關於政治的目的是尋找解決沖突的規則有點可笑。不是的,他們處在不同的時空,米蘭的時空裏,政治不是尋找解決而是戴上枷鎖。因此為何建政,她無處可逃,她的生命在此開始,在此垂落,若要建政,那會是另一種痛苦,這也許也來自於她深諳自己的人生沒有未來,因此也沒有野心。
可是六月雪是有野心的,米蘭在此時才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感覺到,像在直接撫摸六月雪的心,那裏有勇氣,有知識,有真誠,她想要建立的是什麽,或許在此處無法完成,卻總能找到一片新天地埋下夢想。什麽叫自由,即便肉體不自由,六月雪的靈魂依舊獨立而自由。
學生們選擇在此自習,教室內朗誦起有關自由的詩作與自由的議題,她們還一起唱了《Do you hear the people sing》。米蘭聽到了,她想告訴六月雪,但是她什麽都沒有說,只是緊緊地握住她的手,像在祈禱或許有一天能把她從這無窮無盡的黑海中拉扯出來,米蘭做不到,她只是祈禱或許神可以。
最後,人群被驅散,天色已經很晚了,回去的路上,還在討論,前方有幾個男人在高叫:「周保松又在美化所謂自由所謂抗爭!」沖著散去的人群嘲諷挑釁:「一定要警惕這些表面道貌盎然的思想滲透!」
六月雪和米蘭並肩走著,試圖忽略那些刺耳的聲音。然而,情況很快變得更加緊張。一個男人突然沖到六月雪身前,面露猙獰,手指比著中指,憤怒地大喊:「漢奸!走狗!精港!」
六月雪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雙拳緊握,眼中閃爍著激動與憤怒的光芒。米蘭感受到她的情緒變化,正想拉住她,但已經來不及了。
「你們根本不懂!」六月雪突然憤怒地喊道,聲音充滿了壓抑已久的情感。她的眼神中帶著一種無法遏製的憤怒,仿佛所有的忍耐在這一刻都達到了極限。還未等米蘭反應過來,六月雪的情緒似乎完全失控,她猛地一拳打在了領頭的男人臉上。男人被打得踉蹌後退,臉上瞬間浮現出驚愕和憤怒的表情。
現場一片混亂,旁邊的人紛紛驚呼,試圖躲開紛爭。
六月雪卻沒有停下來,她迅速地轉身,飛快地逃離現場,拋下米蘭。
米蘭和那個被打的男人一起追趕六月雪,只是她像發了瘋似的,根本不會累,也不停歇,男人追了一會便放棄了,最後只剩下米蘭遠遠地跟在六月雪身後,喘著氣小跑。她的聲音顫抖,卻還是試圖安撫六月雪:「六月雪,等等我……」
六月雪果真停了下來,只是等米蘭靠近,她卻猛地轉身,像是情緒到達了臨界點,她一把掐住了米蘭的脖子,力氣之大讓米蘭驚愕不已。米蘭的呼吸瞬間變得急促,雙手下意識地抓住六月雪的手腕,試圖掙脫。
「你也一樣!」六月雪的眼睛裏閃爍著淚光,聲音嘶啞,「你們都不懂!」
米蘭掙紮著,啞聲說:「我本來不懂的……現在懂了……」米蘭突然感到脖子上一陣劇痛,六月雪的手指像鋼鉗一樣緊緊掐住她的喉嚨。空氣仿佛被抽空,胸口傳來一陣壓迫感,她的耳邊只聽到自己急促的心跳聲和斷斷續續的喘息聲。每一次呼吸都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但空氣卻仿佛怎麽也進不了肺部。她的頭腦在這一瞬間變得混沌,仿佛世界都在漸漸遠去。
米蘭在此刻卻是想起了羅爾斯在《正義論》裏所討論的愛,「人一旦愛,遂極脆弱:世間沒有所謂愛戀之中卻同時思量應否去愛之事。就是如此。傷得最少的愛,不是最好的愛。當我們愛,就須承受傷害和失去之險。」
她的思緒在遠離,六月雪放開了她,給了她喘息的機會,幾乎同時,米蘭身體開始劇烈地抽搐,她嘔吐了出來,喉嚨裏湧上了一股酸餿,胃裏的內容物毫無預兆地湧了上來。她痛苦地彎下腰,大口大口地嘔吐起來,可是她根本沒吃過什麽食物,嘔吐之物竟是一團黑色的頭發,帶著刺鼻的味道。
她的身體因為劇烈的嘔吐而顫抖,眼淚不自覺地從眼角滑落。每一次嘔吐都像是一把利刃在她的喉嚨和胃裏來回切割,痛苦而無法控製。
在這樣的虛弱與痛苦之中,她想起了童年時候的母親,那是最遙遠的記憶,她的母親是一個情緒極不穩定的人,常常因為生活中的瑣事而大發雷霆。每當母親發怒時,家裏就會變成一片地獄,米蘭的身體常常承受著無盡的暴力。
每一次母親的怒火爆發,米蘭都感到恐懼和無助。她躲在角落裏,抱著膝蓋,身體因為驚恐而顫抖。母親的責罵聲和打擊聲在她的耳邊回蕩,仿佛沒有盡頭。而這樣的怒火與暴力根本毫無原因。
當一切都無從考究後,米蘭開始考慮起愛的可能性。她一次又一次地在痛感裏搜尋愛的存在,愛的幾率,愛的比例。
在施予暴力時,施暴者或許只是尋找快感,發泄憤懣,而她,被母親按在地上的她無路可走,唯有靠想象力以為自己是被愛著的。
母親把米蘭收集的明星海報撕了個粉碎,碎片鋪在地上。母親把米蘭按在碎片上,她瘦得似骷髏的身體被壓得變了型,求饒一如既往地毫無用處。母親只是沖著她歇斯底裏地大喊,你就這麽愛嗎?
愛嗎?米蘭對愛沒有清楚形態認識,她的愛是自學來的。
那麽愛你就把它們吃掉吧。
母親情緒冷靜,鎮定地對米蘭說道。
或許是一種教授。
米蘭照做了,她撿起地上的碎片,一片接著一片放進嘴裏,咀嚼,吞咽。她便是這樣跪在地上,癡笑地看著母親,母親被嚇壞了,扇了她一巴掌,可是沒有作用,從今以後,米蘭學會了愛的形式。
愛嗎?那麽愛你就把它們吃掉吧。
她開始對一些非食物的物質產生了奇怪的興趣,每當母親施與暴力,那是一種無法反抗的權威,她就會偷偷地攝入一些她愛的東西,仿佛這樣可以短暫地保護她,逃離現實的折磨,感受到愛。
那年米蘭10歲。
她的痛感,快感,食欲,愛欲,如此被構建起關聯。
正如此刻,米蘭虛弱地嘔吐了幾分鐘,意識模糊,卻越發地感覺到了自己對六月雪的愛。在她的世界裏,暴力成為了她與他人建立愛的聯系的一種手段。六月雪意識到了自己的暴力行為,在不斷地道歉,撫摸,擁抱,想以任何形式的安慰抵消犯下的錯誤。
沒關系的,沒關系的,沒關系的。
米蘭的神智恢復了過來,伸手撫摸六月雪的臉龐,她還說不出話來,但是,沒關系的,這才是她相熟的愛的形式,爆裂的接近死亡的愛啊,這或許就是她第一眼便愛上六月雪的原因,她在她身上看到了一切愛的幻想元素。
米蘭牽起六月雪的手,輕輕地幫她把關節處的血舔幹凈,唇齒間隱約嘗到了血腥的味道。她擡起頭,目光堅定地看著六月雪,聲音低沈卻充滿了決心:「我接受你的暴力和自由。」
六月雪楞住了,她的眼神一瞬間變得復雜,困惑,還有一絲難以察覺的柔情交織在一起,那是真正的感情,那是米蘭一直在探尋的所謂的真愛的部分,此刻開始所有的一切都已變作「愛」。
不再是幹巴巴的歡愉與觸碰,或是讓人同情的貪欲,此刻她將要拉著六月雪的手,沈入黑暗的海底,陽光在我們頭頂明媚燦爛,照著光和影,波光粼粼。
「你瘋了嗎?」六月雪的聲音有些顫動,像是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米蘭說:「不,我只是想告訴你,我理解你的痛苦,我理解你的愛與自由。無論你有多麽憤怒,多麽絕望,我都願意陪在你身邊。」她向六月雪表白。
六月雪站在原地,望著米蘭,突兀地說了一句:「我也愛你。」
月光沈沈,將她們的影子拉長,模糊了表情。米蘭上前一步,緊緊握住六月雪的手,六月雪也用盡全身的力氣握了回去,仿佛這一握便是她的全部生命。突然,兩人都開始哭泣,她們為自己哭,也為對方哭。在這場暴力與失控的旋渦中,她們竟然能為彼此套上愛的枷鎖。那顆火熱的心,撲通撲通,愛戀終於發展到需要發掘對方靈魂深處的地步。
回去的路上,她們喝了很多很多的酒,多得嚇人,兩人踉蹌地倒在路邊的草叢裏,被路過的保安叫醒,又互相攙扶著站起來。路上,吐了又喝,喝了又吐,瘋叫,哭泣,所有的情緒在這一刻毫無預兆地泄洪。馬路的燈光暗黃,兩邊是早已關燈的宿舍樓,隔著籬欄網,只有她們倆人走在柏油路上。米蘭流著淚向六月雪訴說她的食欲,她的母親,她童年,她的痛,她的渴望,她裝滿愛的盒子,六月雪抱住她,輕輕地幫她摩挲肚子,告訴她,她早有預感。
六月雪教導她,要反抗,要抵擋那些禁製你的,要發泄憤怒,要拒絕那些傷害你的。
她教導她,心疼她,回應她。
當她們回到宿舍時,徐開門,兩人雙雙倒在床上,臉頰緋紅,渾身都是酸餿的酒氣。米蘭輕輕地撫摸六月雪的臉,今日是她第一次如此地靠近六月雪絕望的對自由的渴望,就如同她們的初見,六月雪會為了她的自由激烈的爭拌,可是也如她們的初見,結局如此顯然。
米蘭告訴六月雪:「我只是個世俗的女子,隨波逐流,把身份交給大流。可是你不是的,你不能被束縛,你是我見過最自由的女子,可是你要怎麽辦,可是你要怎麽辦。」
六月雪沒有說話,她從不說,米蘭從她眼中看到如深海般可把人溺亡的悲傷。
是啊,她能說的,她早已說了千百遍。
六月雪目光灼灼,只是把臉靠得更近了些,伸手抓住了米蘭的下巴,她們幾乎沒有距離,雙唇漸漸靠近,當她們的嘴唇輕觸在一起時,呼吸變得急促而溫熱,濃烈的酒氣與嘔吐物的氣息交融在一起,仿佛時間在這一刻靜止了,她們的唇瓣緊貼在一起,米蘭閉上眼睛,心中湧起了一股強烈的情感,那是愛、理解、和無盡的包容。她輕輕地吮咬著六月雪的唇,感受到對方的回應,那是一種帶著溫暖和依賴的回應。
擁吻漸漸變得深情而綿長,仿佛在這一刻,所有的痛苦和困惑都已焚燒,化作了無盡的甜蜜。
晚上,她們便以這種奇怪的姿勢擁抱著,蜷縮在單人床上,仿佛母親子宮內的雙生子,屋內暗黃的燈光籠罩著二人,反映著兩人曖昧朦朧,最終她們沈沈地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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