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早上六點響鈴的鬧鐘，睽違兩個月後再次發出輕柔綿密的清脆噪音。
楊瑞霖假裝不耐煩地按掉鬧鐘，立刻走進隔壁浴室梳洗換衣服。老舊的磁磚貼壁散發微微的霉味，制服已經摺好放在洗衣機上面。他刷牙時盯著鏡中那不怎麼帥的笨小孩，竟然嘴角有些笑意？
一個即將邁入國三，課業繁重的學生怎麼能期待開學呢？這種心情如果承認那就太沒出息了，楊瑞霖故作不滿地吐掉泡沫，迅速套上制服，背起昨天準備好的書包，以稍微輕快的步伐離開加蓋的鐵皮屋房間。
從二樓通往一樓的樓梯是天堂與地獄的紐帶，出門時必須經過一次考驗，回家則是第二次考驗，楊瑞霖在梯前轉換態勢，躡手躡腳地往下慢踩，透過一二樓之間的縫隙觀察客廳情形。
沙發上沒有人，外頭貨車還在，這代表父親在房間裡睡覺。
他暗自鬆了一口氣，雖然開學後就不必幫父親工作，但過去兩個月培養起來的警覺性仍在腦中嗡嗡作響。
他照慣例從桌上的錢包抽出一百元——有時是兩百元，取決於父親昨日的心情或錢包厚度——並盡可能讓錢包維持在原本的放置角度，如果能單手抽走鈔票那就更好了。
楊瑞霖的每個動作都放到最輕，包括開門和穿鞋，他得從貨車和車庫之間的狹窄通道鑽離屋子。當太陽光完全曝曬全身，楊瑞霖聞到了自由的味道。
作為一名學生，應理所當然地痛恨開學，楊瑞霖以為自己會後悔出門去學校，但走在熟悉的街道時，心情卻有些雀躍。想跟許久不見的同學聊天，想去福利社，也想趁上課時偷看小說，更懷念下課後毫無意義的打打鬧鬧。
比起其他同學的寒暑假，上課相對而言很公平，至少沒人能在學期間去北海道滑雪，或是去美國大峽谷看駱駝，楊瑞霖不確定大峽谷有沒有駱駝，這似乎是一個奇怪的聯想，肯定又是徐志偉的另一個胡說八道。
熟悉的鐵板香味飄來，還有另一個熟悉的背影也在早餐店裡。
「誒！陳……」他還沒說完，陳祐銓老遠就聽到腳步聲，轉頭斜眼看他。
「好久不見。」
「四十八小時沒見，真的很久嘿。」楊瑞霖點了平常習慣吃的起司蛋餅跟培根土司，慶祝開學第一天奶茶改大杯。
「不用記這個，很噁。」陳祐銓假裝乾嘔。
陳祐銓的台語依然道地，跟他老爸一樣的腔調，還有微矮微胖的身形也是同個模子印出來，只是等比例縮小。他們偶爾會在這間早餐店巧遇，楊瑞霖比較喜歡這間的烤吐司，如果要買鐵板麵會去學校附近那間，陳祐銓早上趕著打球就會在這間提早買，邊走邊吃。
客人來來去去，穿著制服的人變多了，他們都頂著屬於這個時代的大平頭，遵從不曾改變的規範，那些遊走空白地帶的小配飾在逐漸自由的風氣下苦苦掙扎。
楊瑞霖看過書包上的別針徽章、NBA手腕護具、動畫貼紙、彩鑽髮夾、花色襪子，幾乎每半年就會出現一批新東西挑戰白紙黑字的規範，有時成功拉高上限，有時踩到大人的腦神經。
但以上挑戰完全不適用陳祐銓脖子上的紅色平安符，楊瑞霖看他從一年級戴到現在，不曾被糾正過。換做其他宗教物品也能順利通行嗎？
兩人一邊閒聊電玩雜誌的新消息一邊走去學校，校門口的警衛依然是有些年邁的王阿伯，暑假兩個月過去，他的腰似乎又更彎了一些。楊瑞霖記得第一天入學時就有警衛要換人的風聲，一傳就傳了三年。
王阿伯親切地向每位同學打招呼，在他眼裡似乎每個學生都是天使，起碼這點就比學校裡的某些老師好，楊瑞霖心裡如此想著。
「誒！是角頭囝仔誒！」坐在位置上的徐志偉第一眼就捕捉到剛進門的陳祐銓，立刻高聲疾呼，掀起一陣稀稀落落的笑聲。
楊瑞霖放好書包，拿出暑輔時藏在抽屜的漫畫，一邊吃早餐一邊聽徐志偉殺豬般的慘叫，這個味道真是對極了。
久違的同學們一一進入教室，寒暄四起，趁著短暫的空檔分享各自的暑假見聞。楊瑞霖想專注在漫畫裡，卻還是不自覺地豎起耳朵聽故事，尤其是放假很少碰面的女同學們。別人的人生總是特別有趣。
「你也有去六福村！」她們圍成一圈，其中一人高聲驚呼，「那你有搭風火輪嗎？」
「那個看起來超可怕耶？你有搭嗎？」
「我只敢坐咖啡杯哈哈哈！」
鐘聲突兀地響起，楊瑞霖的心情突然一沉，規律的生活又要開始了，這時他才意識到，所謂令人期待的校園生活，其實也包含那漫長的四十五分鐘上課時間，以及寫不完的考卷、念不完的書、挨不完的打。
坐在角落辦公桌的葉金達仍振筆疾書，晚了五分鐘才走上講台，立刻寫起黑板。
「各位同學早安，恭喜你們順利升上國三。」他放下粉筆，轉身看著底下這群小毛頭，莫名地語重心長，「這是你們在學校的最後一年，也是即將面對聯考的一年！以前都看學長姐掙扎，現在輪到你們了哦！」
教室裡發出大小不一的哀號，還有同學抱怨開學第一天聽這個太沉重。
「班導最常跟各位說什麼？志偉來，你說。」 葉金達輕推方框眼鏡，年紀以教職來說尚輕，聲音渾厚有力。
「做任何事情都要拼盡全……力！」徐志偉故意拉長尾音，稍長的劉海已經是陳祐銓親手抓過的形狀。
「學校每次活動，班導都只要求各位要出全力，結果如何我們不能掌握，但至少問心無愧！看著大家一路成長，班導我都看在眼裡，也很欣慰，現在你們最大的挑戰要來了。」葉金達看著台下那一張張稚嫩的面孔，心裡有些小激動，或許是帶過的班級還不夠多，但他相當珍惜這樣的時刻。
「還沒開始努力，或努力不夠的，現在都來得及，不管你現在班排名在哪，都有機會在最後一年衝上來，以前班導有一個同學，平常都跟政順一樣，懶懶散散的，排名也不怎麼樣，可是在最後半年，他認真安排自己的讀書計畫，就像突然開竅一樣，後來也順利考上建中喔！」
坐在第一排的政順立刻被旁邊的同學嘲笑，他也立刻以中指還擊。
接著班導一掌拍在黑板上，掃視眾人，「大家都知道我們是最後一屆聯考生，明年就改基測了，但班導要告訴大家，這時候考聯考其實是好的哦！各科目的老師都很熟悉聯考要考什麼，你們的準備方向絕對不會錯！但如果是基測，很抱歉！老師也跟學生一樣都在摸索，這個是什麼？該怎麼教才對？大家都是教育部的白老鼠，但聯考就不用擔心，各位只要好好準備，該你的就會是你的，好嗎？」
楊瑞霖抬頭看黑板，還以為自己看錯了，第一次模擬考就安排在下禮拜？
「模擬考的時間都寫在上面了，要抄的同學可以抄，之後學校……」葉金達抬頭看著天花板，露出明確的思考表情，「學校好像會發考試行事曆，但什麼時候印好還不確定，如果等不及就先抄起來。」
班上開始有人拿出紙筆，炭尖在紙上來回滑動的摩擦聲此起彼落。
「上學期不知道有沒有講過，有講過就再聽一次。」葉金達將手指向黑板的另一側，「學校確定這禮拜有開晚自習班，從明天開到下禮拜模擬考前，天數沒有很多，會提供晚餐，也有兩位老師留下來為各位同學解題，不懂隨時可以問。學校知道很多人在外面都有補習。來我問一下，今年有在外面補習的舉個手，班導看一下。」
班上約一半的人舉起手，大家也好奇地東張西望，更新資訊，有些同學發現自己的朋友加入或離開補習班，驚訝或疑惑的情緒在空氣中傳遞，一時間有些熱鬧。
「滿多人都有去外面補習，剩下沒補習的同學，不管你是什麼原因沒有補習，這次的自習班是一個很好的機會，提早開始準備！不要以為離聯考還有一年就覺得現在的考試不重要，你越早複習，越早強化長期記憶！越有機會把考試內容背起來，背到滾瓜爛熟。」
葉金達推了一下眼鏡，說話的語氣彷彿即將帶領士兵上陣殺敵的將軍，「大家要知道，聯考不是當天考試才開始，而是現在就開始了！心態一定要調整，及早暖身，不管你的程度到哪裡，現在好好準備都來得及！」
楊瑞霖雖然不耐煩，但在學校至少能看到另外一群人和自己一樣得面對這些鳥事，未知所帶來的煩悶似乎也沒這麼悶了。
「接下來我們先選這學期的班長還有股長。」葉金達看了看手錶，抓緊時間，「新班長的第一個任務就是帶你們去領課本，不要害大家領不到課本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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