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後,金泰亨只要走進田柾國的病房,都會刻意保持一大段距離,不管田柾國使出什麼打滾撒潑的手段,他都絕對不發一語,並用最快的速度做好紀錄,離開病房。
就這樣折騰了一個星期過去,金泰亨都要憋出病了,一個本來就算假裝也會和和氣氣的人,現在嘴角都是下垂的,看人的眼神銳利中帶著厭世的疲憊。
大概是第三個妹子端茶來了,金泰亨安靜地坐在辦公桌前看資料,連瞥都沒瞥一眼那個小護士,讓對方只能窘迫地站在桌邊,不知道該不該把茶杯放下。
一旁的河鎮宇實在是看不下去,只好滑動椅子到小護士旁邊,用氣音說:「放下吧,別吵他。」
說完還不忘眨個眼,逗得小護士臉紅心跳的,趕緊放下杯子跑出去。
「你說我都這麼冷淡了,她們怎麼就不多送點茶給你呢?」金泰亨依舊埋首在資料堆中,但明顯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麼事,彷彿有第二雙眼睛。
河鎮宇笑嘻嘻地湊到金泰亨身邊,「男人不壞,女人不愛吧?」
金泰亨冷哼了聲,「歪理。」
河鎮宇瞪大了眼睛,「哎?我怎麼覺得你有點要攻擊我的意思?」
「您想多了。」金泰亨終於露出了一點笑容。
河鎮宇看見金泰亨笑了才鬆口氣,接著收起了開玩笑的態度,「聽說你跟VIP處得不是很好,要不要我去給主任說說啊?」
「說?」金泰亨挑起眉,轉頭看向河鎮宇,「能說我早就說了,沒用。」
「這麼難搞的嗎?」河鎮宇歪了下頭,「我也才見過那傢伙一次,不太了解他什麼地方惹你了,要不我今天跟你去看看?順便治治他!」
金泰亨原本順口就想拒絕,但轉念一想,若自己身邊多了個人跟去,或許田柾國就不會那麼不正經了。
「行啊……」
話還沒說完,VIP病房的警戒燈就響了起來,一個護士衝進了辦公室:「VIP!」
一閃一閃的紅燈映入金泰亨的眼簾,他想起了有一年,田柾國差點死在他面前的情景,那時候救護車的燈也是這樣閃爍著,投射在田柾國毫無血色的臉上,然後和他白襯衫上的鮮紅融為一體。
他又想到了站在田柾國房門前的那兩個黑衣保鑣,還有警方穿梭在醫院的不正常情景,似乎早就在預告田柾國本就不安全--無論他是不是裝病,辦公室被安裝炸彈後躺進這個醫院卻是事實。
一時理智斷線,金泰亨沒等一旁的河鎮宇動作,連搭電梯的想法都沒有、拔腿就往樓梯跑。
從辦公室跑到VIP樓層,其實只有兩層樓的時間,但對於金泰亨來說卻變得很漫長,彷彿自己腳程再快都到不了那個盡頭。心裡越來越焦急,金泰亨的喉頭哽得難受、眼眶一陣發熱。
終於來到了VIP病房所到的樓層,金泰亨氣喘吁吁地推開沉重的逃生門,見到走廊上只有奔跑的醫護人員,卻不見那兩個大塊頭,他的心頓時涼了一半。
「讓開!」金泰亨撥開還沒來得及跑進病房的護士和菜鳥醫生,一個人衝進了病房,「田柾國!」
床上空無一人,只有一個身穿套裝、綁著馬尾的女人站在床邊,手中按著急救鈴。
女子聽到金泰亨的聲音,便回過頭:「啊…醫生……」
「他人呢?!」還在慌張情緒中的金泰亨,沒管自己的語氣和態度是否適當,他只想從眼前的人口中知道田柾國的下落。
「我、我也不知道……」女人結結巴巴,和她一身幹練的氣質十分不符,看來也真是緊張過了頭,才會按下急救鈴。
金泰亨一咬牙,就又奔出了病房。
河鎮宇這頭才正想要出去搭電梯到VIP病房看看情況,迎頭就碰上兩個身穿黑西裝的肌肉男。
「咦?」河鎮宇下一秒就看見了原本應該躺在病床上的人。
「我臉上有東西嗎?」田柾國冷冷地抬了下眉。
「田先生你不是……?」
「我怎麼了?」
河鎮宇腦子有點混亂:「剛剛金醫生接到你病房的緊急通知,立刻跑上去了,但你……怎麼會在這裡?」
「跑上去?」田柾國竟注意一個完全不是重點的詞,嘴角露出了一抹難以言喻的弧度,「啊,沒事沒事,您就別上去了啊,我自己去跟金醫生解釋就行。」
說著,田柾國居然還拍拍河鎮宇的肩,彷彿上一秒的冷淡都是假象。接著他便整整自己的病服,大步大步帶著保鑣走進電梯。
金泰亨才剛跑出病房沒幾步,在轉角迎頭就撞上一個人,整個人失去重心就要往後倒下,對方矯捷地攔腰抱住他,整個過程就跟偶像劇一般,看得走廊上的護士目瞪口呆,差點沒拿住手上的急救箱。
金泰亨因為剛才跑得太急,腦袋暈呼呼,臉頰都還紅著。他定睛一看,才發現抱住自己的人,竟是原本應該在那間病房的人,頓時反應不過來:「你……」
「什麼事把你急成這樣?」田柾國笑著伸出手,用袖子擦掉金泰亨額角的汗珠,一雙桃花眼彎彎地拋了個媚眼。
「你……」金泰亨張了張嘴,卻還吐不出完整的句子,甚至沒有意識到兩人太過親密的距離。
田柾國倒是因為注意到不遠處的視線,主動先放開摟著金泰亨的手,然後幫對方調整好歪掉的眼鏡,「按急救鈴的是我的秘書李桃,大概是沒見到我太緊張了。據說你是跑著上來的?」
見到田柾國好好地站在眼前,金泰亨焦躁狂跳的心終於逐漸恢復平靜;也正因為開始找回理智,取代不安的,變成了燃燒的怒火。
「你這是在浪費醫院資源!」
對於這項指控,田柾國無辜地聳肩,「這不關我的事啊!又不是我按的。」說完,他對剛走出病房的李桃使了個眼色,對方便微微欠腰鞠躬,和剛才慌張的女子完全不像是同個人。
田柾國騙得了別人,可騙不了金泰亨。
金泰亨沒錯過田柾國的那一點小動作,他跟了他十幾年,閉著眼睛都能分辨出對方的表情,更別說這種耍小聰明的時候,田柾國總是會不自覺地微瞇起眼。
金泰亨一下子火氣升到了最高點,抬腳就往田柾國的小腿骨踢去,「滾!!」
「呃啊--!!」
整條走廊留下田柾國的慘叫聲、金泰亨氣呼呼走掉的背影,以及嘴巴闔不上的護士們。
金泰亨被田柾國氣得不輕,原本放假只想待在家繼續當米蟲,不過他接到了一通久違的電話,便立刻換上衣服前去赴約。
金泰亨來到一間離家不遠的咖啡廳,門外花花草草,看得很是舒心,走進門又是迎來橙色暖光,金泰亨環顧了下屋內的裝潢,是以中古世紀的巴洛克擺飾為主,像是走進了異國世界,頓時緊繃的心情獲得了紓解。
「泰亨,這裡!」
這間咖啡廳並不大,金泰亨一下就看見了在不遠處朝著自己揮手的人。
「智旻,好久不見。」金泰亨難得露出本周最燦爛的微笑,一邊和對方擊了個掌,一邊拉開椅子坐下。
朴智旻是金泰亨在美國念書時的朋友,現在是家大型律師事務所的律師。兩人當年雖然不同科系,但因為醫學系和法律系的學生住在同一棟宿舍,他們也湊巧被分配到同間房,成為了無話不談的室友兼好友。
而朴智旻也是最了解他與田柾國之間的事的人。
「你感覺變得挺多。」朴智旻指了指金泰亨的眼鏡。
「嗯?」金泰亨愣了一下,才笑著把眼鏡拿下,「喔…這個啊……沒度數,只是找點安全感。」
金泰亨從美國回來之後,就一直戴著這個沒有度數的金框眼鏡,那讓他有種躲在面具後被保護的感覺,彷彿只要戴上了眼鏡,任何人就都無法從他的眼睛中猜到他的想法。
拿下眼鏡的金泰亨,其實容貌並未有任何改變。朴智旻瞬間失神,還以為看到了大學時,那個笑起來就能感染眾人的少年--但仔細一看,對方的眼睛即便依舊漂亮,卻蒙上了一層陰鬱的灰,情緒全都深不見底。
「你……過得還好嗎?」朴智旻問得小心翼翼,眼神帶著試探。
金泰亨只是雲淡風輕地勾勾嘴角,「還能更不好嗎?」
「……」朴智旻尷尬地輕啜了口咖啡。
朴智旻非常清楚金泰亨過去發生了什麼,也因此他很害怕自己的任何一句話會再傷害到對方。對於當初沒辦法將金泰亨拉出傷痛,他已經夠自責了;現在更不希望已經擁有新生活的金泰亨,再次回到行屍走肉的樣子。
昏暗的光線讓朴智旻看不清楚金泰亨的表情,只能從光線照映的睫毛下,猜測那眼底的波動。
「跟你說吧,我遇到了田柾國。」
朴智旻差點噴出口中的咖啡,緊急嚥下去後咳了幾聲,「啊?」
金泰亨捏了捏眉頭,「他住進我在的醫院,我也沒想到會在這裡看到他。」
「那、那…你們……?」
「嗯,他還是我的病患,雖然他是腦子有病。」金泰亨表情淡得像是在說別人的事,「我原本以為待在韓國就再也不會見到他了,孽緣。」
朴智旻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心虛,不禁感到口渴,一下子把咖啡都乾了。
就在這個時候,服務生適時出現詢問金泰亨要點些什麼,讓朴智旻心中稍微緩了口氣,他也順勢再要了一杯茶。
點完飲料,金泰亨又衝著朴智旻笑了笑,「沒事,你不要這麼緊張,讓我也怪尷尬的。別說我了,你呢?你不是在那家公司待得好好的,怎麼回韓國來了?」
「我……」朴智旻搔了搔頭,眼珠子有些不安地轉了轉,「我回來幫一個朋友的忙,暫時是個法律顧問。」
「是嗎?那你這回待多久啊?」
「兩、三個月吧,剛好把累積著的休假都給休完。」發現金泰亨沒有其他異樣,朴智旻才放鬆地開始滔滔不絕、說起在美國遇上的各種案件。
金泰亨一直都帶著微笑傾聽,他的內心對於這樣的自己是驚訝的。
他以為只要聯想起任何關於那時候的記憶就會痛不欲生,但意外地,在朴智旻面前,他有些懷念西雅圖金黃的夕陽、帶點鹹味的海風,還有濃醇甜蜜的熱可可。
那時候的生活很簡單、很愜意,沒有多餘的擔憂、天天嘻笑打鬧,如果餓了,就走到校門外的餐車買潛艇堡;如果累了,就無傷大雅地翹掉一堂課,躲在寢室裡補眠,那大概是金泰亨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
即便這一切,都有那個人的足跡,但金泰亨卻無法否認掉這段最令人心動的過去。
說得口沫橫飛的朴智旻,突然又緩下語速,眼裡閃閃發著光:「你真的……不打算再回美國嗎?」
金泰亨搖搖頭,「智旻,你知道嗎?我是真喜歡我們在美國一起走過、玩過的日子,但很多事情是真的回不去了,我寧願它就這麼留在最美好的時刻,我希望直到死之前,想起來是快樂的、不參任何一點雜質的。」
金泰亨一手握住朴智旻的手,「我也很感謝你做為一個最好的朋友陪伴我,也不干預我的任何決定,直到現在,我還是視你為最要好的朋友。」
朴智旻像是要從手心傳達什麼給金泰亨一樣,反手緊握住對方的手,「嗯,我很高興能聽你這樣說。記住了,無論什麼情況下,我都支持你。」
就算今後也是。
朴智旻沒把最後一句話說出口,但眼底確實流露出了擔心與不安。
見朴智旻皺成八字的眉頭,金泰亨噗哧笑了出來,「別用這種臉看我!我沒事啦!」
朴智旻點點頭,但也沒真把擔心從眼底抹去,「我知道的,我知道。」
「行了,知道就記得常約我出來吃飯。」
「哇--三年沒見,第一件事就是坑友?」
「此時不坑,更待何時?」
「……算我敗給你了。」
田柾國被金泰亨踢那一腳,要說不痛絕對是騙人的。雖然金泰亨力氣比田柾國小,但揍人的時候特別會找痛點。這不?田柾國小腿上那一大片的瘀青就是最好的證明。
朴智旻一進門就看到田柾國正吃痛地揉著瘀青,一邊嘴裡還唸著:「都做了些什麼事啊…腳勁這麼大……」
身為田、金的多年好友,朴智旻根本不需要問就知道大概發生了什麼事,於是只有長嘆了口氣,坐到病床旁邊的椅子上。
「你嘆什麼氣?唉呦痛死娘的……」田柾國顯然不太受得了瘀青的疼,卻又不得不揉開,搞得那腿像燙手山芋,碰個幾下又撒開手。
「我嘆的是您啊田總!搞成這個樣子,值嗎?」朴智旻這口氣從跟金泰亨見面憋到了現在,終於爆發了出來,「他要是還能跟你過得下去,用得著逃回韓國嗎?我看他黑眼圈都要掉到下巴了!」
一般若是別人來說這話,可能早就被田柾國一掌拍死了;不過因為是朴智旻,所以田柾國並沒有露出不悅的樣子,只是說了句:「我知道啊。」
看田柾國這樣子,朴智旻無奈地捂住臉,「真不知道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其實朴智旻口中所說的「朋友」就是田柾國。兩人在金泰亨離開之後都還有聯絡,朴智旻也是第一個知道田柾國回到韓國的人。某天他接到了田柾國的電話,說是要請他回韓國幫忙處理新公司的法務,朴智旻猶豫了好幾天,最後才答應。
朴智旻沒有一口答應,並不是信不過田柾國,他也知道田柾國是什麼來歷……他只是害怕看到兩個最好的朋友,再次因為對方刺得滿身是傷--即便作為旁觀人,也覺得太痛苦了。
田柾國瞥了朴智旻一眼,繼續揉著瘀青,「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我來負責就好,你只要幫我照顧好他就行。」
「好馬不吃回頭草啊……!」朴智旻抬起頭來狠狠罵了句,卻又無法拒絕。
田柾國「嘿嘿」地笑了聲,然後逐漸收起笑容,視線望向窗外,「我沒有大器到說放手就放手,既然從小就是個自私鬼了,那也沒差這回吧。我情願當匹壞馬。」
若要說出一種除了蟑螂以外打不死的生物,那大概就是田柾國。
金泰亨的連二狠揍非但沒有嚇跑田柾國,反而是讓田柾國變本加厲地糾纏。
像是聯合保鑣把房門給鎖上,非要吃豆腐吃到被金泰亨揍得滿頭包才傻呵著放人走;又比如沒事就到金泰亨的辦公室外閒晃,裝病唉著說要讓那個最漂亮的醫生看看哪兒不對勁--當然每次都吃了閉門羹;又或是放著VIP高級醫院餐不吃,非要跑到員工餐廳蹭飯、搶金泰亨對面的位置坐,套田柾國一句話:「美食吃的不是『食』,該是『美』。」
也因為田柾國天天在員工餐廳上演你追我跑,金泰亨最後索性不去吃飯了,頂多就是嗑嗑護士送來的小點心,要不就是便利店的三明治。
因為連著好幾天都沒有好好吃飯,金泰亨開始犯胃疼,他捂著肚子趴在桌上,好看的眉頭深鎖了起來、緊閉著眼睛,纖長的睫毛因為疼痛而顫動著,額角都冒出了冷汗。
「喂,你沒事吧?」河鎮宇剛吃完飯回來,就看到金泰亨一臉痛苦的表情,趕緊上前去拍拍對方。
「嗯…老毛病了……」金泰亨勉強應了一句。
金泰亨若是沒有這個舊疾,倒不至於幾天沒吃正餐就胃痛,事實上是三年前那陣子餓出病來,從那之後胃就一直不太好;這也是他為什麼總是極力維持三餐按時吃的習慣,若是在手術台上突然痛起來那可不得了。
「胃疼?吃藥了嗎?」
「剛吃…休息一下就行……」金泰亨是連睜開眼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是蹭蹭自己的手臂,整個人埋進自己的臂彎。
「好,我去買些吃的回來吧,你先休息,有事打給我。」
不知道過了多久,金泰亨恍惚之中,聞到了粥的香味,熱氣在旁邊撫著他的肌膚。
一陣搗股碗筷的聲音,金泰亨猜想是河鎮宇買吃的回來了,但沒有力氣抬頭道謝,只能伸手拉拉對方的衣角當作回應。
那人握了下金泰亨的手,然後輕手輕腳為金泰亨蓋上毯子,從頭到尾都是安靜而溫柔。
金泰亨覺得像是被溫暖的陽光包覆,又再度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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