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睜眼時,窗外的月色已然高掛。與那天一樣,黑夜中的月光被惡魔之手般的烏雲包裹,透著一抹詭譎的紅。
我從門旁的邊間取出一把大尖鐵鍬。門外雜草叢生的前院,右側的雜草明顯較左邊更加茂密。前院的圍牆有部分已經崩塌,整棟屋子看起來就像恐怖電影裡的古老舊宅。
我拿著鐵鍬走向左邊,選定左側窗前庭院中央一帶,開挖。每當午夜夢迴,小時候的事就會出現在夢中。即使是在父母雙雙死於一氧化碳中毒的許久以後,仍以夢魘的形式消耗著我。冰冷惡意有如荊棘攀附於我全身。
他們據說死得很安詳,我的父母。二人並肩躺在同一張床上,表情毫無痛苦。而我當時在外地讀大學,從而逃過一劫。趕到公立殯儀館見他們最後一面的時候,他們也以警察所口述的神情迎接我。
冰冷的惡意更是在這時深深刻入心底。
心靈深處意識到這個家裡只剩下我 了,一切應該由我繼承,並且傳承下去。說來羞恥,對於愛情的認知,即使隨著年齡漸長有所改變,我仍不斷追尋父母教給我那種,堪稱病態的愛情。於是,我穿上了與父親一樣的深色西裝。
我甚至發現一件以往從未發覺的事——父親絕佳的女人緣有一部份也被遺 留在身為兒子的我體內。
那是在喪禮進行得差不多的一日,天氣風和日麗,父親公司的一個後輩前來捻香致意。 我直覺她也是父親眾多情人當中之一。身著深色套裝的那女子身材豐滿,腰卻很細,包在窄裙當中的臀部有如成熟蜜桃般飽滿。
「請節哀順變。」她的眼睛在微笑時彎成好看的弧度。塗著淡粉色唇蜜的雙唇看起來相當色情。「您跟您父親長的可真像⋯⋯啊,恕我冒昧!您也快要畢業了吧?要是需要協助,隨時可以聯繫我。」她向我遞出名片。
「很像嗎⋯⋯」我望著名片,信口問道,「我和爸爸?」
女人微微一笑,那雙帶著魅惑的眼神游移在我臉頰,甚至伸出細滑的手指輕撫上來。
「嗯,嚇了我一跳。給人的感覺可說是一模一樣。」
一年多過後,我覓得一個情人。但不是名片上那個女人。 那位情人是同在一間公司上班的同事,但職位毫無交集。她做著清潔等打雜的工作,工作範圍廣含整棟公司建築。我則是時常不在辦公室裡的業務部部員。本質上毫無進展空間,就連交集都很困難。然而,我卻成功將她囚禁於專屬我的閣樓,在那裡進行了無數次的苟且之事。
請原諒我過度的用詞,畢竟我們二人是真真切切的單身男女,隨自己心意尋歡毫無道德上的問題。但是,或許是從小便羞於直視男歡女愛之事的緣故,撫摸女體的罪惡感通過指尖,令每個毛細孔為之顫慄。
每天,我將一日份的飲食留下,並把閣樓上鎖後出門上班。公司似乎以為我素行不良的情人又不想工作而自動離職了,加上清潔工作本來就是公司委外進駐,我在公司裡並沒有聽到任何非得找到人的風聲。而情人似乎也沒有關係好的朋友或親人,我的囚禁行為根本沒有引起任何懷疑。
心情隨著下班時間到來愈發雀躍,我會在外面買一些食材,然後回家。到家第一件事是將她抱到浴室洗澡。
她的身體很美,胸部是剛剛好能一手掌握的大小,腰窩很性感,腹部是沒有鍛練過的那種平坦。她的皮膚也很美,幾乎找不到瑕疵,有些細細的汗毛。有時我會在浴室就擁抱她,有時則會忍耐到吃完晚餐。只能依靠我活著,任我擺布的她是完完全全屬於我的。
我為此深深著迷,彷彿吸食了毒品,中了某種慢性的劇毒。那種毒在她的皮膚上、頭髮上、吐出的氣息上⋯⋯這樣的生活持續了一年多。我成為一個囚禁情人,並樂在其中的心理變態者。
然而,讓我認清這種幸福是虛假的那個事件的發生也是突如其來。某個陰雨綿綿的週日,我們在午飯後弄濕床單。事後一如既往隨意地閒聊起來。我向情人訴說了父母的事。以往從未向他人提及的回憶一件不漏地說了。
閣樓裡灰暗而潮濕。濕氣逼出的柚木香味隨著每次吸吐進出肺腔。
「你父親其實恨著你母親吧!」那位情人這樣說。我不明所以,因此沉默以對。
「因為你看,他寧可折磨她也不願放她走,這不是恨是什麼!」
是愛吧!我試圖反駁。就像將妳禁錮於此,而妳也願意留下。
「不是喔,我只是因為方便才待在這裡。」她說著,將我的手從乳房上移開。
「這種行為並不代表愛情。」
不是愛情?只是因為方便?我的大腦頓時無法理解這些字句。情人淡漠的眼神使我陷入混亂。
「是愛吧?」我再三確認。感覺累積身體裡的毒素進入了心臟。情人沒有說話。
「是愛吧?」我不知不覺站起身,裸著身子大喇喇地站著。
她笑了。笑得戲謔。猶如感到同情或可悲,彷彿我看起來是那樣搖尾乞憐 。她對著一直以為是自己在圈養她的我,露出掌控一切的高位者模樣。
「我,並不愛你。」
這句話有如五雷轟頂。
回過神時,我打了她。 回過神時,我將她五花大綁。麻繩在雪白的皮膚上磨出紅熱的勒痕。回過神時,我又問了一次⋯⋯
「這是愛吧?」因為,我是這樣愛妳!
眼角腫了一塊的她又裂開出血的嘴角,笑了。
「這充其量只是『佔有』而已,可悲的傢伙。」
回過神時,我,勒死了她。
隔天清晨,我將閣樓鎖上,出門上班。當天深夜,我就像現在這樣拿著鐵鍬,頂著一模一樣的月光,刨挖前院右側的泥土。
我已將左側這邊的泥土挖開,因為是用旅行箱裝著,挖的洞不需要像三年前那麼深且大。不過也可能是已經超過三十六小時沒有進食的緣故,四肢有些發軟。我很快便放棄繼續往下挖,進屋將行李箱拖出來。在缺乏照明的深夜裡,行李箱看起來是一塊黑色的生肝。
我握住提把,提著行李箱走下玄關台階,沿著剛剛走過的雜草小徑回到洞窟前。鐵鍬被插在一旁的結實土地上。
提著這個行李箱,我感覺到些許詭異。其實早在從拋錨的車上提下來時就有這種感覺,但被混亂沖昏頭的我一直沒有認真思考過那股違和從何而來,缺乏熱量的現在更是無力思索。
我將行李箱擺進凹洞裡,直接以雙手溫柔的填土。這個行李箱裡裝著的前未婚妻,將與三年前的情人一起長眠於此。
明明克制著不要重蹈覆轍⋯⋯我卻仍將刀刃刺進她單薄的身體,以這種可悲的方式佔有了她。花了一小時挖土,又花了一小時填回,直至襯衫被汗水浸溼,沾滿鐵鏽色的泥土為止。今晚的天空看不見星辰,藍黑色的夜色下,隨風搖曳的雜草正發出細碎的呢喃,充當著兇手埋屍的目擊證人。
以雙手將鬆軟的土壤壓平之後,我重回屋子,將鐵鍬扔回儲物間。浴室的慘白燈火使鏡子清楚照映出襯衫上,彷彿血液乾枯後的污漬。比起穿著潔白,這樣或許更適合我也說不定。
我穿著衣服,將蓮蓬頭轉開。冰涼沁人的冷水從頭頂直瀉而下。我就站在漸漸變溫的水柱間,假裝沒有看見在半掩門縫間窺探的那個女人。
我已經忘記自己在什麼時候睡著了。從起居室走到閣樓也是毫無印象。鼻腔中充斥著那股熟悉,如今卻參雜著變質霉味的柚木氣味。我知道自己正躺在最熟悉的那個地方。
回過神時,我被人從地板上拉起。
回過神時,我被人以手銬壓制,雙膝著地。
回過神時,我相信了自己無法佔有任何人。
坐在警車上的我隔著車窗玻璃,望見屋子旁的陰暗角落裡,那個女人的幽魂。然後是前未婚妻的臉。
不同於以往的頑皮,此時正滿臉憂愁。她倚著崩塌的圍牆,凝視著我的方向。幾名員警也在,似乎正在對她問話。
「他叫石重英,是我的未婚夫。幾天前我們因價值觀不同產生了口角,之後他便失去聯繫⋯⋯我不知道,他最近總是心神不寧。不,沒有來公司,也沒有回公寓。對,算是失蹤吧!我有到警察局報案⋯⋯」
「之後也是音訊全無。公司那邊和我都一直在找他,但他沒有接電話,我猜想他會不會回來這裡,以前他提過家鄉的事,不過不是很詳細。但我在公司是前輩,至少知道他當初也是從這裡轉調到總公司,也大概知道他的父母都不在了。」
「是的,他直到昨晚都杳無音訊。我也因公司業務繁忙,這幾天都睡在公司。我在公司宿舍有床位,這幾天都睡在那裡。期間也是有空檔就傳訊息給他,但都沒有回音。前天工作終於告一段落,我回到公寓,發現床鋪被割得亂七八糟,一把菜刀被扔在垃圾桶裡。衣櫃大開,衣物有三成不見了。都是些常穿的衣服,包含他買給我的那幾套。」
「房間裡一團混亂,我真是嚇壞了,以為遭了小偷,趕緊報警。等待警察期間,我稍微恢復冷靜。這才仔細端詳房間內的狀況。地上到處都殘留著碎布,某些碎布上的花樣很顯然來自我遺失的那些衣服。我的一個大旅行箱、放在桌上的備用悠遊卡都不見了。除此之外沒有財物遺失,門鎖也好好的鎖上,沒有被破壞......」
「警察來調了監視器畫面,我也一起看了。果不其然是重英,是他用備用鑰匙進屋了,離開時帶著那個行李箱。警察問我知不知道他可能去哪裡,我說不知道。只能聽從警察指示一直打電話,只要他接聽,就能鎖定位置。」
「沒有,他一通都沒有接聽,有段時間甚至還關機了⋯⋯但昨晚,電話通了。沒有人說話,但確實通了,我只聽見很細微的,好像是從高處落下的水聲。那種回音應該是有人在浴室裡淋浴或忘了關蓮蓬頭。我朝話筒說話,但沒有人回話⋯⋯之後,警察就靠著這通電話追蹤到了這裡。」
多雲的天空忽然下起雨。我看著雨水逐漸模糊了車窗玻璃,模糊了那女子與前未婚妻的身影。
我舉起被銬在一起的手,撫上玻璃的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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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蜃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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