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 - 三重情感交錯術

脊骨好了以後，我又成為了仇鴻的病人。之後的那個暑假，我對他只可用四個字去形容：趟趟新鮮 —— 先指出我的筋腱太緊，要動手術放鬆；進了院以後，又說我的力度不夠，把我

留了在醫院進行訓練，直至，新學年快要到來。

於是，我一邊帶著繃緊的筋腱上學去，一邊繼續鍛煉力度，希望問題能早日得到解決。

暑假很快又到來了。我也不知第多少回身處仇鴻的診症室。

「你發現你腳腕外側有個凹陷處嗎？」那回他沒怎麽替我檢查就問。

這早已不是甚麽新鮮的話題了，但那又如何？我媽也有啊！

「但沒有你那個凹得那麽厲害。」

經驗告訴我，他又想來些甚麼搞作了，但對象卻不是那繃緊的筋腱。

「我們可嘗試替你把關節固定，讓那個部位在步行時減少受壓。」

時而說筋腱太緊要開刀，時而就說關節凹陷了要固定。身處那個有他存在的房間，我開始感到無比的壓力。

「不做的話，你只會越走越吃力。」

我總覺得他的這句話有點不對勁兒，奈何我又找不到不相信的理由。

***

「我不牽著你了，你自己走吧！」放學的時候，媽媽常會這麽說，然後我會發覺被她牽著的手漸被鬆開。

自從動完第二次手術，解決了「跤剪腳」的問題後，偶爾在平地上我可以徒手走幾步，直至雙腳乏力，又或是被甚麽絆倒跪趺在地上爲止。

腦癱患者每走一步，所需的能量都會比常人多。所以徒手步行後的幾天，我都得與肌肉酸痛共存。

但最磨人的，還是腳腕外側的凹陷處事後出現的酸痛、痲痺感。那種痲痺，並非因坐姿欠佳而出現的針刺感，而是像腳掌被甚麽壓著，動彈不得的樣子。不論伸直、縮起、擱著、冷敷、熱敷、搓揉，抑或踩踏著些甚麽，都無法使之徹退。

但我從沒想過，我從沒把它看成是問題的凹陷處，竟就是這一連串不適的因由。

***

問過我近日的健康情況後，護士裕韻著我等柴夫來看我。

我呆住了好一會兒 —— 怎會是他？

年前的特訓結束前，柴夫被調往我所屬的組別，主理男病人。

滿頭蓬鬆而捲曲的短髮，濃密的眉毛下，嵌著雙炯炯有神的眸子，配以一副金屬框眼鏡；個子不算高的同時，有著滿身的嬰兒肥；皺巴巴的衣履留有點歲月的痕迹；十回碰面，有九次都會看見他捧著飲料。

完全是個不像醫生的醫生。

「呵！進來動手術了嗎？」甫進來，他的視線只管專注於我的病歷，奇怪的是，我並不覺他無禮。

作了些例行檢查後，他拋下了句明兒演講廳見便離去。

又是演講廳。我像泄了氣般軟攤在病榻上。

眼前是一張又一張熟悉的臉孔。柴夫說過開場白後，屬於汪涵和仇鴻的唇槍和舌劍便出場了。

從那時開始，這組大夫會在醫院的演講廳研究剛進院的病人的病情，但通常對話的就只有汪涵與仇鴻。馬拉松式的討論，意見也永遠的南轅北轍。

望著他們二人，我有點害怕，也有點煩厭。

拖著疲累不堪的身軀回到病房，一把聲音從後喚我的名字。

我回眸一望，嘴巴幾乎不曉得合攏 —— 聲音的主人，是汪涵！

「可以讓我看看你的腳嗎？」

我點頭。要不是我及阻止的話，他差點兒就要俯身替我把鞋襪脫掉。

腳掌被他前後左右地轉動了不知多少光景後，他又差點兒要替我把鞋襪穿好。

他把身子站起，再定睛把我的兩隻腳看了半天後，說：「我想，手術是可以做的，但正如別的手術一樣，能有多大效用，就沒能保證了。」

我沒有放棄的念頭 —— 出自仇鴻口中的舉步爲艱的後果，就是想想也令我不寒而慄。

汪涵走了沒多久，柴夫就出場了。

他很認真地跟我和媽媽講解手術過程，但我反而沒太用心聽，只聽到甚麽削骨、填補、嵌螺絲、釘子，然後，打四至六星期石膏。

下午出場的，是仇鴻。走進來時手插褲袋，配上掛在臉上的那個笑容，我第一次覺得，那舉動很輕佻。

「明天動手術了，簽了字沒有？」還未站住腳步，他的口裏就吐出了這麽一句話。

我點頭。

「不後悔？」

我再點頭。

「那明天手術室見。」

「我想問……」他正要離開，卻被我喊住了，他也就回過頭來。

「會是您替我做嗎？」

「放心吧，我們三個醫生都在。」

我們兩人都掀起了一抹微笑。

這回替我麻醉的，是斑斕 —— 院內最受歡迎的麻醉科醫生。

「術後我會在你的下肢注入些局部麻醉藥，讓你的傷口不會太疼，好嗎？」

我點了在這天算，不知第多少次的頭。

「咦，不是說手術幫不了多少，所以不打算動嗎？怎麽又說要準備進手術室了？」第二天，

物理治療師安蒞到病房來，看見穿上了手術袍的我，驚訝萬分。

凡事時刻都變更，前一秒發生的事，下一秒已可能不一樣了，更遑論已事隔一天？

下午一時三十分，手術室內。

我如常地躺了在那張窄得彷佛連一個人也容不下的手術台上，護士們仍舊忙得不可開交。

突然，我感到身處的地方很不穩當，繼而又是一陣暈眩；心跳再次快速上揚，四肢也接著僵直起來；縱然身體已被固定了，可是下肢仍情不自禁地彈了起來。

「啊 —— 」我臉型扭作一團地喊了一聲，儘管心裏很不情願。

「你幹嘛了？」一名護士衝了過來，握著我的手問道。

我的身軀，又立時放鬆起來，但口裏竟說了這麽一句話：「您可以一直握著我的手，直至我閉眼爲止嗎？」

她不能點頭，因爲她必須去打點些甚麽，但每當要走開的時候，她總會請一名同僚接力。

「手術後我給你連接一部嗎啡機代替注入局部麻醉藥，讓你多舒服幾天，好嗎？」此時斑斕出現在我面前，說。

唉！我甚麽都不懂，您們愛怎樣就怎樣吧！

「緊記要用力呼吸啊！一、二、三……」我又要先死一會兒了。

重回人間世時，已是傍晚七時十分了。此後的我，又學會了一個詞匯：Bilateral Triple Arthrodesis。

「孩子，我們回去了。」是小婕的聲音，我睏極地點頭，不過臉帶微笑。

一台嗎啡機原來也足以令天使們手忙腳亂 —— 嗶嗶嗶地調好份量以後，小婕就把按鍵放進我的手裏，叮囑我每五分鐘才好按一次，否則不會有藥注進我體內。

終於可靜靜地歇歇了，想不到小婕和護士長又再折返，說：「孩子，現在我們把你送去一個更安靜的地方，讓你能好好睡一覺。」

那個地方，叫高度護理病房。它的確很靜，因爲裏頭只有一名護士，和我這個病人。

但我也不能好好地睡一覺 —— 身旁的血壓機，每小時也會自動工作一次；護士也會定時把探熱針塞進我的嘴裏。

痛楚在夜裏鬧得特別厲害，把我的倦意洗滌淨盡。儘管兩旁的床欄已被高高拉起，不穩當的感覺仍再次向我襲來，其餘的徵狀也相繼出場。

雙腳被裹上了石膏，無法彈起，但卻不住地刺激著傷口，令我痛上加痛。

「啊 —— 」

「你幹嘛了？」護士聞聲趕至。

我的身體隨即放軟。護士望了望旁邊的儀器，然後替我連接上氧氣喉。

她才走，那堆徵狀再次出現。

這時小婕走了進來看我。看著我不住地抽搐，她俯下身子，用手撫摸著我的額頭，直至我再次放鬆爲止。

在一些人眼中的小動作，對另一些人而言，可以一輩子難忘。

汪涵帶領的隊伍和斑斕離開後，我也被送回了普通病房。

「你昨夜幹嘛了？要知道你身處的境地已經很安全，絕對不會掉下來的啊！」裕韻說。

我知道，但，怕就是怕，要是我心裏有個因由的話，還要整夜在喊嗎？

***

每天上學，步出了住所的升降機後，我還要下幾個梯級才可走在行人道上。

但還未走下第一級，一陣驚恐便湧上心頭，使得我不禁緊閉雙眼。繼而，我會感到一陣窒息。

可是上述徵狀在數秒後便會過去，而我又可以如常走路。

爲時的確不長，但早上那段繁忙時間，進出的人很多，每人朝我望一眼，那種感覺很不好受。

我愛到特別室上課，多於留在所屬課室，能做點運動之餘，空氣也較清新 —— 除了上科學課。

寬敞的長木桌，配以無靠背的高木椅。同窗們只要把腳一蹭，就可穩坐椅上；至於我，則要多蹭幾趟方能成事。

老師在前方授課，我與其他同學一樣，也在埋首寫著筆記。但忽然間，我會感到身處的地方很不穩當，像快要摔到地上般。一陣暈眩和窒息的感覺一湧而上。我感到自己心跳加速，全身的肌肉繃緊起來，繼而四肢僵直，想寫，寫不了，想說，也不行，只懂把臉形扭作一團。

十數秒後，全身又再次放鬆起來。不過，一節課中，這情況會出現好幾次。慶幸沒有人察覺，免卻了要解說的麻煩。

***

往後有一段很長的時間，我總得把床的高度調至最低，還要床頭升高，讓整個人處於半躺的姿勢，才可睡上一會兒。

「這樣子睡覺，怎麽舒服？」

「你家裏有這樣的設備嗎？沒有？那你爲甚麽又可以一覺睡至天亮？」

「別人在高床軟枕睡得不知多香，你卻剛剛相反，真奇怪！」

但凡有人看見我這個樣子，都會說上一兩句類似的話。好幾次，她們見我入睡了，替我把床頭降下，可我馬上就醒過來了。

奇怪就奇怪啦，最重要是大家都舒服。

往常動過手術以後，頂多第二天點滴就可以拔掉，然後我就可以填起肚子來。可是這回，點滴已插了三天多了，儘管手背已腫了一大片，但我還是聞到食物的氣味就想吐。

都是嗎啡機惹的禍，沒能止痛不在說，還害我吃不下嚥。

「來，今天無論如何你也要給我吃點東西，不然點滴就被拔無期了。」傍晚，裕韻拿著一盒牛奶和一個蛋糕進來，說。

一口，很想吐；兩口，噁心感更爲強烈。

「別吐啊，你沒怎麽吃過東西，空著肚子吐的話，很要命的。」

也許我的意志力也被她的這句話嚇怕了，所以不管要磨蹭多久，也要我把東西吃完。

最後，它得呈了。

一大堆的喉管離我而去後，我就跟闊別兩年的輪椅重逢了。雖然這回打的是靴形石膏，但因爲雙腳一直都沒能消腫，故我必須把它們擱起來。輪椅，因此又得安上一對長腳踏。

Bilateral Hamstring Release 那次，術後以爲可好好歇上幾星期，但願望最終沒有成真；這一次，因爲手術的對象是骨頭，所以即使我每天也得到物理治療部露露面，但也只是做些提提腿等等鍛煉肌力的動作，不消半個小時，便可打道回府。

本以爲不用受刑，是一件天大的喜事，但原來時間太多，反倒會令人覺得有點兒無從入手，然後，只任由它白白浪費掉。

「下午給你換石膏如何？」一個令我悶得幾乎發慌的下午，仇鴻登門造訪。問題是他一看見我就提出的。

「哦，您要是有空就換吧！」反正是件逃不了的事。

幹嘛要換？事緣雙腳消腫後，石膏也自然而然地鬆掉。爲了不影響骨頭的生長，就得換個保護力更好的。

「你想到石膏房還是手術室換？我會順道洗洗傷口，所以會蠻疼的。」

我感到冷汗往心裏流。不過，到手術室去的話就得多等幾天，而且又要麻醉一次。在下的腦袋已不是靈活的那種了，要是再麻醉幾次，怕且快連媽媽也認不出。所以，乾脆下午就行刑算了。

「要吃過止痛藥再動身嗎？」小婕問。

連天使也這麽建議，還是以防萬一的好。

石膏房的大門老早就敞開了，三名職員已在裏頭準備就緒。

半躺到升降床上，把兩腳擱好後，我感到心跳有點加速。

不過，它很快就被止住了 —— 在我看到進來的只有柴夫以後。

「哈哈！仇鴻突然沒空，所以差我來對付你呢！」

我像被點了穴般僵住了，只聽見心裏不住地在咒駡道：「仇鴻，您這該死的混蛋，最好祈求我平安無事！」

石膏被電鋸顛簸了一輪後，分成了兩半。沒見幾天，雙腳幼小了之餘，還由原本的肉色變成了一片紫紅。

大國手用小鉗子把粘在傷口的幾條小膠布撕開。被切開過的皮膚再被縫合後，原來是如線條般幼細的。

「膠布小得那麽可憐，你們在手術室又戴著手套，怎麽可以貼得那般整齊？」護士問。

「嘿！不就因爲我聰明嘛！」

我的五臟六腑差點兒要脫口而出。

神經線好不容易才解除戒備，那「天才」又換上一隻鉗子，夾著粘有消毒藥水的棉花球，說：「現在我要給你洗傷口，會有點疼的，你就忍忍吧！」隨即把視線和棉花球都放在傷口上來回滾動。

我正要深呼吸，沒想到他又說：「今早雨下得那麽大，我還以爲黑雨警告要發定了。」

「那與你何干？就是天塌下來了你也得回來。」護士說。

「唉，他不是擔心能不能回來，他是怕大雨把他的車子給砸了。」一名助理說。

「咄！砸了買輛新的不就行了嘛！」另一名助理說。

「我可沒錢的啊……」

「我沒錢……多買輛百多萬的平治的啊！」護士擴充起句子來。

「廢鐵一部，哪來平治。」

「啊 ——」我終於有發言的機會了，不過是在一陣劇痛弄得我滿天星斗以後。

我朝前方望去 —— 一道血流從傷口往下進發！

「你這混蛋，待會兒我就到你的頭兒那裏去把你弄成一堆廢鐵！」我拔直嗓門喊，臉型扭曲。

「對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我上有高堂，下有妻房，你就大人有大量吧！」他邊把傷口清理乾淨邊說，樣子極爲從容。

鉗子終於工作完畢。「天才」把我的腳稍爲托起，然後，用手把我的腳掌往前堆，直至它與小腿呈九十度爲止。

「哇！你幹嘛啦？」他的手在動，我的口就在喊，兩腳不停顫抖。

「不這麽做的話，就不能固定度數的了。」

我實在緊張得過分，三寶見狀，把床頭降低，協助我躺下。

身子放鬆了以後，我感到腳底有一陣暖流。

「那是甚麽回事了？」

「哇！這回你可發達了，『天才』竟願讓你踏在他的肚子上去！用力踢過去吧，不用給我面子。」

那大概我和他也不會有好日子過。

三寶迅速把浸軟了的石膏一層層地往我的腿上繞。忽然，又有人「啊」地一聲叫了起來。

我本能地把頭抬了起來，沒流血，我也沒有感到特別的痛啊？

「石膏的腳底部份出現了一個個洞啊！」

柴夫朝他的襯衣上瞄去 —— 都是鈕扣惹的禍！

「不打緊，就算是我的小小意思吧！」

「那你也太吝嗇了吧！」三把聲音不約而同地向他罵去。

接下的幾天，雖然石膏仍不太乾，而且被我的睡姿弄得糟似一團，但我仍睡得很香 —— 要是那不穩當的感覺不突然來襲的話。

我本以爲沒有了纏身的喉管，我可隨時換個令自己舒服的姿勢。誰不知，我就像被甚麽縛著般，連轉動一下身子的能力也沒有，只任由呼吸斷斷續續地出現困難，傷口也不住因肌肉收緊而疼痛萬分。

「怎麽辦？我可不想一輩子也跟這東西過活？有誰可以幫我一把嗎？」放軟了身體後，這幾個問題不斷在我的腦裏翻騰。

第二天，柴夫老早就出現在病房。

他沒有在我的病榻旁站住了腳步，反而，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傷口還疼嗎？」

我點頭。

「嗯，那也難怪，到底我們在裏頭做了不少工夫，那天又把它刺激了一個下午。即使表面傷口癒合了，骨頭還會疼上好一段日子。不過，我相信你能熬過去的。」

我沒作聲，他也沒作聲。

「我有些事想跟您談談。」片刻，我抬起頭，視線跟他的相遇上。

「好啊，我下午有空，過來找你。」

心血來潮，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我一直都希望有人可以替我解決這問題，但柴夫決不會是選擇之一 —— 在他坐下來以前。

那天下午，他真的出現了。很記得那是個陽光明媚的星期二。

大國手把一張椅子搬到我跟前。坐下以後，他把兩腳交疊，雙手擱在膝上，視線與我的接觸了，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跟換石膏那天簡直判若兩人。

說實在話，在此以前，我不曾與異性有如此近距離的接觸，所以，我對自己沒有半點緊張而感到出奇，只管不住地在動著口。他的腦袋，也在適當的時候點了點。

這個小小的動作，在我心裏泛起了久久未能平復的漣漪。也許是因爲這個緣故，我也拿出了少有的耐性聽他說話。

「我想，可以先找一個心理學家跟你聊聊，看能否找出點端倪。」

我知道，他把我的話聽進了心坎裏。

「讓我替你找個好點兒的吧！」

難得「天才」願意主動請纓，小女子當然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不到兩天，果然就有消息了，不過卻讓我有點兒合不攏嘴 —— 那個所謂好點兒的心理學家，竟然就是舒言。

我與舒言，只在脊骨手術那次面談過一次。雖然單憑三兩句說話，並不能定奪一個人的優劣，但不知怎地，甫得悉我要把那問題向她和盤托出時，內心竟有點兒忐忑不安。

忐忑還未過去，令我吃驚的事卻接踵而來 —— 仇鴻竟在同一天下午大駕光臨，且坐了在床沿上與我攀談起來！

儼如慈父般的他，先是拿著我那剛派發的成績表評頭品足一番。熱過身後，他老人家就把我帶入正題了 —— 柴夫竟一字不漏地把那問題向他轉述了！

儘管明知道那是因為職責所在，但那一刻，我仍有想把那混蛋幹掉的衝動！

「當了那麽多年的醫生，我不曾見過這樣的情況。是不是你畏高而已？」說罷，他唇上的弧度大得彷彿再也不能回復原狀一樣。

我很討厭他這個笑容，很討厭很討厭。

「把你轉介給精神科醫生看看怎樣？」

我簡直看到自己的視線中正冒著熊熊火光！

「你考慮一下啊，我覺得這是一個不錯的選擇；再說，現在你正住院，轉介信一旦送了出去，那邊的醫生很快就會見你。」

縱使怒火正盛，然而這個仇鴻，向來就有一種令我啞口無言的能力。

「考慮一下再告訴我啊！」離開時，他仍不忘回頭拋下這句話。

事隔多年，今天重播這個片段，一股怒氣仍然直衝我的心頭。不過，即使仇鴻現在就在我眼前，並且重覆著相同的一番話，我的咽喉仍會像被甚麽堵著般，說不出半個字來，只任由淚水濕透我的臉頰。

離開了升降機後，四個輪子直往走廊盡頭的那個房子滾去。門上寫有舒言的名字。

闊別兩年，內裏的擺設沒怎麽變過，仍是一個能讓人安心說話的地方，只是，求助者的目的換了樣。

「兩年沒見，日子過得怎樣了？」聲線溫柔，態度親切，別人不知道，還以爲我去見一個久違了的朋友。

但，我實在沒有與您話當年的興致。

我把那些徵狀向她說了一遍。她先是說些明白我感受之類的說話，然後，就著我任它們來了就去便可。

那麽，我先告辭好了。

「你還好嗎？」幾天後，正在做治療做得發了呆，耳邊響起了這麽一句話。

我定眼一看，心跳幾乎要停止 —— 對我說話的，竟然是汪涵！

「不……不錯啊……」舌頭打結之餘，我的臉頰和耳朵都在發燙。

他審視了我的兩隻石膏腳後，又說：「待會兒你有空嗎？我有事想跟你談談。」就這樣，我和汪涵第一次的單獨對談就在病房展開了。

原來，仇鴻想把我扔到精神科去的事傳到了他的耳朵，他想瞭解一下是甚麽的一回事。

難得又有一個給我減肥的機會，我當然不會讓它白白溜走；再說，多聽些意見也是好事，說不定這個大國手會給我找到出路。

沒想到像他這樣一個大忙人，聽我這個小女孩說話也那般認真，說至一些感受時，他都會連連點頭。

「我覺得……精神科頂多給你處方些藥物。這向來都是治標不治本的方法，副作用也多。」

呵！原來大國手也有這樣的想法。

「有空多找些人聊聊天，可能比那來得更有用處。」說罷，笑容掛滿了他的臉。

絲絲感動倏地在我的心頭冒起。

桌上七零八落地堆放著些書，他翻了幾本，說：「很喜歡看書嗎？過幾天我給你捎來幾本怎樣？」

我的口，差點兒要勞煩他替我縫合。而那個「過幾天」的諾言，在翌日晚上就兌現了。

如果沒有汪涵，我想，我與"Tuesdays With Morrie"這本書，大概還處於對面不相逢的境地；還有那一碗又一碗的"Chicken Soup"，把我的眼睛，撐大了很多。

柴夫問我心理學家說了些甚麽 —— 又是一個萬里無雲的星期二，在醫院的花園裏。

「沒啥特別，只著我由它來，由它去便可。」

「不過，這些通常要多見幾回才可見效的，再看看吧！」

說完了舒言以後，我和柴夫也在別的話題上胡扯起來。一個是醫生，一個是病人，整天到晚都待在同一個地方，話題也委實不難找。

他會問我，平日愛做甚麽；他會問我，讀書成績如何；他會問我，將來想幹甚麽。

而我也知道，他兒時跟我一樣，愛吃愛喝愛粘著電視機；我也知道，我倆的成績，有著天淵之別；我也知道，他並非杏林裏的初生之犢。

已忘了甚麽時候聽過不要以貌取人這道理，但真正讓我明白個中含意的，只怕就柴夫一人。

醫院地方不大，所以停車場也隨處可見，人車爭路的情景，也時有發生。

這次的主角，是我和一輛七人車。

通道本身已不是寬敞，那七人車又進非進，出非出地挪動著，令我感到有點不耐煩。

突然，車子停止了移動。前座的一扇車門被打開了，司機走了下來，眸子正望向我。

我感到一陣欣喜若狂正要一湧而上 —— 那人竟是蓓娜！

那時的蓓娜，早已另謀高就去了。期間我不時都有想起這副好心腸，希望她活得好，希望她仍是那般的美。

而眼前站著的這個人，告訴我，我已夢想成真。

「孩子，好久沒見了，還好嗎？」她邊向我走來邊問道，然後，眼睛又望向我的一雙天殘腳。

告訴她手術名稱後，伊人就明暸是甚麽的一回事了。

閒話至尾聲，蓓娜從手袋裏掏出了紙和筆，在上面寫上了她的名字和八個數位，還有歷純的電話號碼，著我有空多找他聊天去。

這個世界，實在不怎麽大，但卻奇妙非常。

做完了一天的治療後，我坐了在花園中，喝著喜歡的飲品，讀著心愛的書。

「在看甚麽書了？」是柴夫的聲音。

我本能地讓他看了看封面，他卻擺出一副被難倒的模樣。

「有見心理學家去嗎？」

難得您有這麽一番好意，我委實不忍心把它糟蹋掉。

「那進展如何了？」

只能好可惜地告訴您：仍是老樣子。

舒言這時走過。我的視線跟她的遇上了，只好點頭打個招呼。當她往回走的時候，我們的視線又再次碰上。

「舒言想要見你。」護士走來傳話。那是翌日早上的事。

「不是說了由它來，由它去嗎？那還有甚麽好談？」一陣不安感由然而生。

「這陣子日子過得怎樣了？」我進去的時候，她正在把窗簾打開。房間內呈現了少有的光明。

很平常的一句話，但她語氣之溫柔，令我的毛管全告豎起。

「還不就是吃飯睡覺做治療囉。」

「是嗎？但那天我看見你跟醫生談得很忘形啊！直至我往回走，你倆還在那裏呢！」

「遇上了談得攏的人，多談一會兒也是人之常情吧？」

「但你可知道醫生的時間很寶貴？你這樣佔據著他，對別的病人是很不公平的。」

甚麽佔據？甚麽公平不公平？我感到體內的怒火正要中燒！

「那個醫生也是的，怎麽可以在一個病人身上花上那麽多時間呀！」

「我想，他很清楚自己在幹甚麽，有損病人利益的事，他絕對不會做。我想，我已沒甚麽要跟您談了。」

陽光很燦爛，花兒很豔麗，但我的衣角卻一滴一滴地被淚水沾濕了。心理學家，原來是這樣替病人認識自己，建立自信的。

淚流完了，但心頭的憤怒卻仍未消退，很想找個人給我全數接收。然而內心的一把聲音告訴我，這個人，決不可以是柴夫。

「見過康妮了嗎？」護士雨晴問。

我點頭。對了！不跟柴夫說，可以跟雨晴說啊，反正她們是要知道情況才有此一問的。

「她有啥資格評論你倆的事？」這與在下的想法簡直同出一轍。

不過，因爲這屬於我治療的一部分，所以她得跟上司匯報。

即使只告訴了一個人，事情也不再是甚麽秘密了，更何況知道的已不止一個人？所以，柴夫也很快便得悉此事，然後，把我抓到一旁去問個究竟。

這個其實是我嚮往已久的場面，但同時也令我顯得有點戰戰競競 —— 萬一因爲這事而影響他的工作，我可負不起這個責任哪！

「不高興的，儘管說出來，憋在心裏，會生病的。」

他不說這話還好，說出來了，就像向我施了法術般，使得苦水快要逼爆我的心房。繼而，就是滔滔不絕的嘴部運動。

「謝謝她的關心！但我很清楚自己在幹甚麽。若我沒有這樣的空檔，決不會跟你談那麽久。」

我的眸子，竟在不知不覺間變得那般厲害，我這個主人，真的不得不感到自豪。

「如果覺得跟她談話不舒服的話，那就跟我談吧，我很樂意當你的聆聽者。」

停頓片刻，他又說：「樹大有枯枝，所以你也別把她的話放在心上了。世上值得你用心的事還多著呢！」

我語塞起來了，只感到內心打起了快樂的拍子，快樂得，幾滴淚珠從我的眼角鑽了出來。

在醫院，一旦有甚麽風吹草動，消息很快就會被傳開。柴夫是這樣得悉我與舒言的事，連汪涵亦然。既然他老人家已大駕光臨，我也就不忍心對他行大不敬之禮。

「見你的那個，是舒言嗎？」聽過來龍去脈以後，他這麽問。

呵！原來此人早已蜚聲本院。

我的回應令他點了點頭，續說：「要是覺得她幫不了你的話，就別去見了，儘管找你喜歡的人聊，沒關係的。」

我差點兒要從輪椅上跳起來。天！我到底何得何能，可以交上這樣的運氣？

一個醫生有否同理心，對病人的康復有著舉足輕重的重要性。如果病人感受不到醫生與自己站在同一陣線的話，那麽，醫生的醫術再了得也是徒然。

醒來的時候，天還是灰濛濛一片，但我已經無法再合眼了。看看牆上的掛鐘，時間太多的感覺又一次萌生。

陽光終於透進病房內，柴夫的身影也終於出現。看見他朝診症室走去，我也就推著輪椅朝他滾去。

「情況怎樣了？」車子還未停住，我的嘴巴已急不及待要動起來了。

「讓我看清楚再跟你說。」他說，眼睛則盯了在燈箱內的愛克斯光片，表情嚴肅得令我打了個寒顫。

心跳的節奏一直紊亂，直至大夫的視線跟我的相遇上。

「骨頭……還沒融合好，手術的切口還清晰可見。」他把食指指向那裂縫。

「那……是不是不能拆石膏了？」我有點哽咽。

他靈魂出竅了片刻後，說：「我想，拆是可以拆，不過，暫時不可以踩到地上去。」

那時已踏進八月，眼看就要開學了，但我連站起來的能力也沒有。事情的突如其來，令我的眼睛終究紅了起來。

「別太擔心，要知道這事是欲速不達的。我跟汪涵他們談談，看看還有沒有甚麽法子。」

陪了我六星期之久的石膏，就在這樣的情況下離我而去了。

從石膏房回來，赫然發現汪涵正在病房裏等我。

「拆掉石膏了嗎？」還沒說完，他的視線已在我的兩隻腳上移動著。

護士把愛克斯光片套進了燈箱。他轉身沉醉其中。

「我想，可以讓你站到地上去，不過得先穿上特製的支架，以防腳跟碰地。不過，這樣你會蠻辛苦。」

沒關係沒關係，只要能站起來就可以了。

那個支架，名爲 “Os Calcis” 。裹著小腿的部分，跟平常的一樣，都是以肉色且附有小孔的塑膠做成，但末端的兩個套著防滑墊的三角架會令腳跟像跳芭蕾舞般吊了起來。

多年沒有「跳芭蕾舞」，如今被逼再跳，要是我說能控制自如，也是騙人的。的確，穿著支架，且是那般笨重的支架，即使只是站立，也非抓著些甚麽牢固的東西不可。

甫站住腳步，血液就蜂擁至腳趾，令雙腳像中毒般紅的紫的一大片。這也算了，最讓我吃不消的，是那腫脹欲裂的感覺，令我的一雙天殘腳又痛又癢。

步行時，那對三角架同樣礙事 —— 距離太近，所以提腳時，它們準會打在一起。要是打在鐵架上還好，頂多提腳時不太順；要是打在皮肉上的話，那我可真眼淚連連了。

除了「坦克車」外，汪涵還要把我扔到水裏去，待筋骨熱好身後，再到地上去運動，那就不會太厲害。

完成了一天的治療後，我的雙腳還不能重見天日，因爲汪涵還有第三招 —— 兩腳沒事幹時，就得穿上一雙 AFO —— 透明塑膠做成的半靴型的支架，俗稱「腳托」。

那傢伙，熱得我的腳常把汗水往它的凹陷處流。每夜我總得把它們脫下，在四周搔癢。

柴夫把新拍的愛克斯光片套進了燈箱，四隻眼睛不曾離開過片子的表面。那是開始治療後一個星期的事。

「有骨頭長出來嗎？」

「少得可憐啊小姐。」

努力與成果，怎麽總是不能成正比？

「多給點耐性吧，我始終覺得，欲速不達。」

好，既然您也這麽說，我就聽您的好了。

那是個天氣不錯的星期天。我正在看電視，旁邊的玻璃門突然劇烈地啪啪作響。

門外站著一個塊頭極大的白種男子，樣子像想要殺人一樣，旁邊放著一個行李箱。

我極速地滾往護士站求援。

護士前來開門，跟那大塊頭嘀咕了幾句後，恍然大悟地致電匯報一番。

那大塊頭腦袋的大小跟身形成了個反比，正用搜索可疑人物般的眼神環視四周，不發一言。

片刻，護士折返，跟他說了些話，手往病房正門指了一陣後，那大塊頭提著行李就走，臉上繼續目無表情，口裏仍沒說一個字。

「來者何人？」我的心頭冒起了一種不詳的預感。

「從俄國來交流的醫生，將會是你那組的一份子。」

拜託，去料理男病人好了。

我會稱那俄國來的特務作雞肋。除了因爲與他名字的發音相似外，他也真的令我有一種對之無味，棄之不行的感覺。

翌日，柴夫帶著他巡視病人。他倆走到我病榻時，我的視線只管盯著柴夫的嘴巴，盼望自己會願望成真。

可惜那傢伙並沒有透露甚麽蛛絲馬迹。

我以爲自己的英語不靈光，沒有聽清楚他的話，故滾到護士站去求證。

「喂！我有事要跟你談。」正要開口，當事人已經自動獻身。

我差派緊盯的視線著他把話說完。

「明天起，我要主理男病人去了，新來的那個俄國醫生會照顧你。」

我感到心頭一空。

「不過，有需要的話你仍可隨時找我。」

話雖如此，然而我的適應力向來都遜人多籌，要適應一個人，且是個劈頭便沒給我好感的人，談何容易？

入鄉隨俗，雞肋也老早就現身病房，但只在病房的通道來回走一趟便算。眼神、表情和嘴巴的動作，跟到步時的沒兩個樣。

別說當病人的會感不滿，即使是白衣天使們，也對雞肋有滿腹的微言 —— 儘管把工作擺在他的跟前，並指導他要如此這般地做，他仍像事不關己般逃之夭夭。

有一次，學校要我遞交病假證明書，我自然就向雞肋提出要求。但他似乎沒聽懂我的話，故把我抓進了診症室，說：「你可重覆一次剛才的請求嗎？慢一點，逐個字逐個字說。」

我把嘴張了半天，才懂得反應過來，說：「我 —— 要 —— 病 —— 假 —— 證 ——明 —— 書 ——」

「甚麽？」

我大力吸進一口氣，「病 —— 假 —— 證 —— 明 —— 書 ——」

他的眉毛和眼睛仍快要粘在一起。半天才說：「你明天跟仇鴻說吧！」

天！我簡直想把自己幹掉。

最後，那張證明書，由柴夫替我搞定。

翌日做畢治療回來，護士告訴我說仇鴻來過，但卻沒有幫雞肋一把的打算，還說我是雞肋的病人，故簽署證明書的責任該屬雞肋不是他。

想不到讓我看到仇鴻另一面的，竟是雞肋。

那天下午，被治療累壞了的我正在發呆，仇鴻竟出現在我眼前。

「昨天到底發生甚麽事？」他劈頭就這麽問。

「我請雞肋替我寫一張病假證明書，他著我跟您說。不過，事情已辦妥。」

「不，我是說你罵人一事。」

「我甚麽時候罵人了？」

「俄國醫生跟我說你罵他。」

我快要氣絕身亡。

「如果向他要病假證明書也算罵人的話，我無話可說。昨天的事，您大可向護士瞭解去。」

他說了些我不該沒大沒小之類的話後，就轉身離去。

我真想知道，這事與沒大沒小有啥關係？單憑別人的片面之詞就來說我的不是，也真的太說不過去了吧？

我怒氣沖沖地返回病房，護士見狀，忙問我出了甚麽岔子。我才開口，眼淚就缺堤了。

柴夫此時到來，問起我因由，我實在不想哭於他面前，故二話不說就滾了出去。

沒想到大國手竟隨後趕至，但大抵已得悉事情的來龍去脈，故只站在一旁待我把情緒穩定下來。

「只要你知道自己沒錯就可以了，別人怎麽說怎麽想，是他們的事。那俄國醫生初到貴境，對環境不熟悉，儘管多給他點時間。有要緊事的話，找我幫忙好了。」

好在，我並不孤單。

隨後的日子，那雞肋竟與我說起話來：先是一句你好嗎，繼而是雙腳還痛否。

爲免再生事端，我統共用單字回答，聽懂就算，不懂拉倒。

奇怪的是，我這副對他討厭至極的模樣，反令他跟我說更多的話 —— 病情當然是不可或缺的話題，更甚的，是他在這個彈丸之地的生活：甚麽每天清晨便跑步至附近的住宅區，吃過早餐後，便乘車歸來；夕陽西下後，他又跑去那兒添置些日用品。

「除了那區外，您還懂到甚麽地方去？」護士問。

想了半天後，他搖了搖頭。

那也正常，一個英語不靈光的外國人，要是在一個陌生的地方還到處亂跑的話，怕且要勞動警方才可找得回頭路。

每星期愛克斯光片出場後，我只會聽到大夫們的一句「仍沒甚麽骨頭長出來」。接著，他們會在患虛按壓一番，痛得我呼聲震天，涕淚交零。

這時，我又發現了雞肋的另一好處 —— 拿起我的腳時，他不會像那鐵三角般使勁按壓，反而以極緩慢的速度轉動我的腳掌，令我感到無比舒服。

鐵漢柔情，說的就是這個吧？

甚麽麻醉藥、止痛劑，甚至類固醇，都先後不止一次被注入了患處。那個皮包骨的位置，每當被針刺進後，我都不得不把臉型和身軀扭作一團，奈何要令針藥全面流通，注射的速度又快不了。

那種苦楚，縱使傾盡所學，我也沒能貼切地形容。

但肉體再痛，也不及心靈受創來得磨人。繼舒言和仇鴻一役後，治療師安蒞也開始向我潑起冷水來 ——

「早叫你別做這手術了，瞧，現在沒改善不在說，還弄出了一雙痛腳來。」

「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真不明白你幹嘛要動那麽多的手術，換了是我，一定不做。」

除非那天我沒有看見她，否則我準會聽到她說這話。

儘管柴夫常安慰我說別理會他人的目光，只管往前走就可以，但這魔術棒的法力已不比從前了。

聖誕節，就在痛楚與淚水的交織下悄悄降臨。

那時的班主任很好，每星期都把教學進度及功課轉交媽媽讓我溫習，但對著那一疊疊的進度表，我反倒覺得無從入手。

也許是這種無力感作祟，令淚水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向我襲來。

在醫院裏，可用「無事不登三寶殿」來形容的人，非醫務社工莫屬。而那天，她就出現了在我眼前，還帶來了一句令我眼前一亮的說話 ——

「要是把你轉到特殊學校去，你意下如何？」

我只懂把眼睛瞪得斗大。

「別擔心，我只是說如果，不一定成事的。」說完她轉身就走。

也許你會覺得，既然事已至此，這未嘗不是一個好辦法。但從來不覺得自己「特殊」的我，要在這種境況下往字典加進這麽一個詞匯，即使一邊的我搬出了千萬個理由，另一邊的那個，也只管耍手兼搖頭。

太突然也太震撼了，結果，就是我的腦海只浮現「柴夫」兩個字。

「其實早前我們開會的時候已經商量過這問題，只是還沒找到時間跟你談。」

看樣子，他是打算今天跟我談了。

「我知道，這在你來說，是不易接受的。不過，我們暫時都沒有找到痛楚的來源，也實在不忍心看到你的精神狀態變成這個樣子。上上學，把注意力分散一下，沒準兒對身心都好。」

同一番說話，在汪涵的口中重覆了一次。不過，他還有一句話，是我沒想過會聽到的：「那時我也疏忽了，該先做一隻腳，萬一有甚麽事，也有另一隻腳撐著。」

眼淚，兵分兩路工作起來 —— 臉上的那支，是衝著汪涵後半段的說話而來的；至於心裏的，我想，時至今日，我仍未弄懂。

雖然兩個大夫都有著一致口徑，但我自身的前途，還不容我自己作主，因爲，媽媽要跟仇鴻談一次。

他把媽媽請進了診症室。

我實在不想再跟這個人說些甚麽，所以沒有跟在媽媽身後的打算。誰料他老人家卻叫護士把我也請進去。

「我覺得，現在也是時候想想怎樣讓她重過正常生活了。」

「沒錯，她一直也想上學，但按現在的情況看來，別說要她爬幾層樓梯到特別室去上課，我想即使是到同一層的，也吃力非常。」

「對，所以我覺得，該找個能讓她進出自如的環境，而不是要她去遷就那地方。」

媽媽冷不防他這麽說，只懂給他個呆呆的反應。

「其實，早在我得知她考上了第一志願的那刻起，我已覺得那兒於她不合，因爲，長遠下去，她都得以輪椅代步。」

把好消息告訴他時的情景，此時一一浮現我的腦海。原來眼前的這個人，懂得維修人體的當兒，還曉得預測未來。這麽說，他也實在太不環保了，竟爲了一件他早覺無聊的事而花掉了一張信紙和一個信封。

「於她不合」、「以輪椅代步」…… 在那刻頓成了一把又一把的利劍，直刺我的心房。我雖沒有因此而死去，然而，除非在告別塵世前，我遇上了些甚麽意外，然後記憶盡失，否則，這創傷就像腦癱般，永難治癒。

「仇鴻怎麽跟你說了？」這事沒有逃過汪涵的五指山。

我把話說完後，他一個拳頭打了在我的那對麵包情侶身上。

我體內充斥著的氣上心頭的感覺，原來正常不過。

汪涵離開後不久，雞肋駕到。他的出現，真不得不令我先把怒氣扔到九霄雲外去 —— 這個大塊頭是夜真的如特務般，穿了一套貼服的西裝，頭髮也梳得順滑光亮！

「你猜我今天往哪兒去了？」我正要開口問發生了甚麽事，他就捷足先登了。

老兄，你懂閱心術，我可不是啊！

「我一個人到尖沙咀去了。」

「一個人？」

「對啊！一個人。向同僚問了一次路就知道了。」說罷，他咧嘴而笑。

這刻的我，雖說不上對雞肋有很強烈的好感，然而，他的出現，讓我會心微笑起來，倒是個不爭的事實。每次重看與他的合照，一股暖流仍會直湧我心頭。

又是一個星期中的最後一個工作天。我躺在病榻上啃著書，等待汪涵的隊伍到來。

腳步聲逐漸逼近，我也就坐起了身子。才坐穩，我愣住了 —— 除出汪涵外，連教授也大駕光臨！

整家病房就只有我是他們的病人，教授的到來，想必也是汪涵的意思。

除卻雞肋外，那四大天王分別蹲了在我的病榻兩旁，不住地把我的兩隻腳掌左搖右擺，按完又按，嘴裏也不停嘀咕著些我不太聽得懂的英語。

臉型扭曲得幾乎不能辨認的我，眼角滲出了幾滴淚水，只聽到柴夫說：「乖，忍一忍，我們很快就看完。」

又晃了不知多少光景後，四大天王終於回歸他們起初所站的位置。

還未能回過神來的我，只聽到教授說：「你現在的情況，我想，要給它一段時間，才能慢慢好起來的，所以，我建議你可以先回家去，讓我們在門診再跟進你的情況。」

走就走，反正這兒動軏就遇上不愉快事件，早晚我都會被送到精神病院去。

我把寫好了的感謝卡分別交到柴夫、汪涵和雞肋的手上。想不到雞肋接過卡片的那一刻，竟然淚盈於睫。19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WXC422RwK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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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重情感交錯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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