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蝴蝶的貓 - It's raining.

二十歲的冬天，無法存在於我的生命中。或許是平常得很的事情，人生中某一年的某季節消失。因為我正站在另一塊從未踏足過的大陸上，一塊沒有四季變化的大陸上。閉眼深吸一口氣，聞到風的味道，是大雨過後的清澀，果實在腐爛的氣味。因墜下而爆裂的果皮、成熟多汁的果肉、顆粒豐滿的種子。從來未感受過的風，的味道。我坐在校巴站牌旁的長椅上，身邊圍繞的都是這風。剛剛老師一腔標準的「國語」—指的當然是新加坡作為他們的國的「國」—還在腦海中浮蕩著，無論過多久課堂的內容也無法下載到記憶體中。我知道自己的表情是僵掉了，抬眼望著從有蓋校巴站的沿邊零碎滴落的雨水，思考它什麼時候會滴光光；至少在我踏上校巴之前不會，因為外頭的雨越下越大。

從清晰分明的雨點，滴成切割不斷的雨串，再流為白茫茫的雨條，像校巴站的銖簾子。水落地後淺到我腳踝去，濕濕舔舔地，緊貼我的皮膚，親吻著我的皮膚，但那冰冷觸感，已冰到心坎裡去。我低頭去看—雖然沒什麼好看—卻意外地看到大腿上蜷團著小小的一條蟲，小得完全沒法用觸覺感受牠的存在。但眼睛卻真切地感受到牠就在皮膚上，直接觸摸著我。牠在蝓動著。我的頭腦沒法不想像牠快要溶進皮下，然後那毛茸茸的觸感要鑽到血肉裡。光這樣想，我就能確實感覺全身，皮與肉的空間，那微弱的痕癢。

突然間卡夫卡筆下那銷售員的蟲的身體鮮明地浮現眼前，使我毛骨悚然，身體不能自控地抖動了一下。那是我嗎？我失去理智地問。這個問題太可怕，我很快就把它揮走，也把毛蟲撥得遠遠的。

「嗯……是你嗎？」突然，久違的他的聲音在我耳邊問。

我稍微有點吃驚地轉過頭。

「果然沒有認錯。」他對著我笑。「完全沒想過在這裡遇見你耶。」

我用僵掉的肌肉擠出一個微笑。

「你好嗎？」

曾跟自己說過如果再聽到他的問好，必定，必定，堅強地露出一張不能再幸褔的臉。但現在的我只能在惶恐中說聲：「還好。」淡淡地。

「喲。這麼突然的重遇，弄得我……有點……不知所措。」他依舊會在緊張的時候咬手指甲，一點一點地，然後把碎片吞入肚子。「你怎麼……麼會來新加坡？」

「當交換生。」我沒有看他的眼睛。「你呢？」

「幾年前，便跟家人移民，高中畢業直接升上南大。」

「哦。」我用力地點點頭。

任由我們之間剩下沉默。好像一開始就沒說什麼的必要。

真的如此。

沒什麼特別該說的。

該說的都應該在多年前說了。

然後校巴來了，他緊巴巴地跟在我身後，生怕要防止我逃掉似的。因為是放學時間，校巴上的人很多，車上的位置都坐滿了，所以我們站在通道上，而我只能勉強在人縫間伸手抓住支柱，另一隻手還抱著圖書館借來的書。

「你可以抓住我的手臂。」他站在我的右邊，左手牢牢地捉緊拉環。「這樣不會容易跌倒。」

「不用了，謝謝。」

「那……在這邊會留到何時？」他問。

「學期完就回去。」

「是喔。」我還是有意識地跟他保持著距離。剛才那微弱的痕癢沒有離開過，我腦子裡想著身體裡有蟲在爬行，在皮與肉之間。「這邊綠地很多，昆蟲也很多。」我沒頭沒腦地冒出這句來。「你有試過蟲在你體內爬動的那種感覺嗎？」

「嗯……」

「你肯定沒有過。」

「也許……沒有過。」

校巴在小斜坡蹣跚著，有經過幾個微急的拐彎，我的肩膀都會不小心地，輕輕地，碰到他的手臂。

他直盯著我的臉說：「真的想不到那樣子分開以後還會再遇見你耶。」他嘻嘻笑。

「對。從未想過再見你。」

校巴靠站停了，學生們都一窩蜂下了車，車箱敏然變得空蕩蕩的。

「你不下車嗎？」

車子的油壓機械自動門發出關門的聲音。

「啊，不要緊。再坐一圈就好了。」

我把書換到左手捧著，右手也抓緊拉環。我們兩人的手就隨著校巴搖晃著。

他突然想起什麼地說：「喲，你手機借我一下。」

我放開右手，從左邊的口袋掏出手機，遞給他。他輸入了自己的號碼，也按了撥號鍵。「我們以後約出來一起走走吧。」

我接回電話，按下拉環旁的下車鈕。

「那再見。」

「嗯。」淡淡地。

下車以後，還可以從玻璃窗看到他在揮手，我裝作沒看見，往校巴開駛的反方向走。我比原定的站晚下車，所以只得一個人走回宿舍。手機裡的新號碼，我一次也沒撥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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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t's rain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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