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ULS - 第四章——靈魂的暴走（７）

　　「嗄、嗄……」男孩在柏油路上拼命地奔走，氣喘吁吁，可速度絲毫沒有慢下來的跡象。此刻的他心中毫無雜念，專心一致地朝目的地前進。

　　市區內的學校多達數十所，可是憑著人蛇離去時的方向和騷動的聲量為依據，男孩得以鎖定其中幾間小學。

　　還有，臭味－－臭味的強弱也是判斷距離的重要指標。

　　隨著臭氣愈發濃烈，男孩由此得知自己方向正確，於是進一步加快步伐。

　　「嗄、嗄、嗄、嗄……」

　　這股氣味究竟從何而來？直至昨天為止，男孩對此一無所知，但通過分析這幾個月以來的遭遇以及經歷暴打同學Ａ一事後，他如今已多少有些頭緒。

　　那是由負面情緒而生的氣味－－恐懼、惡意、憤怒、悲傷………只要符合以上任何一個條件，人類就會發出臭味。人數愈多，臭氣就愈濃，並且能不斷疊加，沒有上限。

　　換言之，有三十個人的話，就有三十人分的臭味，男孩不久前在班房內身陷劇臭中便是出於這個原因。

　　另外，男孩之所以能夠快速找到父親這事也可以得到解釋。因為那一刻，剛殺了人父親是都市中最惶恐的人，散發出來的臭氣自然也最為濃郁。

　　話雖如此，男孩始終想不透自己何以取得這個能力，也記不起何時開始嗅到這股他人無法感知的氣味。

　　唯一肯定的只有一件事，異能不是一時三刻獲得的，而是隨時間的累積漸趨強大。

　　儘管無法精確地憶及異變起始時間，但男孩仍然清楚記得平凡的生活是從哪天起為之一變。

　　男孩不可能忘記最初的一夜－－那一夜，他遇上了某個怪物，自此以後，他的人生便逐漸脫軌，走向異常。

　　－－人蛇……

　　難道正如少女所說，人蛇真的對自己的腦袋動了什麼手腳嗎？自從跟它接觸後，自己的內在似乎在不知不覺間變得愈來愈反常。

　　譬如說，性格衝動了。

　　譬如說，感情遲鈍了。

　　譬如說，心境淡薄了。

　　自己以前是個這樣的人嗎？也許是，也許不是，事到如今已經無從確認。

　　男孩依稀覺得與之前相比，自己的人性有所「缺失」，具體而言「缺失」了什麼，他卻說不出個所以來。

　　以找不同為例，縱使男孩知道遊戲規則、知道兩幅圖畫有數個不同之處，無奈任他再努力觀察，還是無法指出其中的差異－－「現在的自己」和「過去的自己」，這兩者間的界線就是如此朦糊。

　　「嗯？」突然，男孩感到一絲異樣的氣息，隨即停下腳步。

　　舉目掃視，他現正站在某所小學正門的鐵柵欄前。

　　聽覺、嗅覺和直覺都告訴他－－是這裡了。

　　男孩抬起頭，凝神注視學校。既然是小學，規模自然不大，樓高連天台只有七層，倚在教學大樓旁邊的長方形房屋則是禮堂。

　　觸目所及的事物都很普通，理應沒有值得一書的地方，殊不知，男孩在意的不是校園本身，而是彌漫在建築物四周的「色彩」－－整座學校彷彿每分每秒都在噴發著漆黑的臭氣，在火紅色的晚霞襯托下顯得相當陰森、詭異。

　　男孩朝鐵柵欄一推－－

　　樫！

　　出乎意料地，它上了鎖。

　　「奇怪？」

　　假如瘋狂的人蛇當真見人殺人、引起恐慌的話，那麼人們理應馬上打開鐵柵欄，逃出校外才對，事實卻與猜想恰恰相反。

　　男孩再度嘗試推動大門，鐵柵欄依然紋風不動，僅發出一陣鎖頭與坑洞互相踫撞而產生的樫樫聲。

　　鐵鎖之所以沒有解開，粗略估計有兩個可能性。第一個可能性是，人蛇並沒有來襲，師生們一切安好；第二個可能性是－－

　　－－不會吧？

　　想到這裡，不詳的預感湧上心頭。

　　「沒有人……成功……逃走？」男孩摸著下巴，喃喃細語。

　　沈思了一會後，男孩輕輕搖頭，不再左思右想，隨即著手攀上鐵柵欄。幸虧鐵欄由多個方格組成，故此他得以藉此為腳踏，徐徐往上爬。

　　「唏……唏……唏……」

　　不一會，他到達門頂，並從另一邊跳下，正式進入校舍範圍。

　　「嗚……」忽地，強烈的異臭捲入鼻孔。

　　當男孩跨過正門那一刻，前一杪尚可忍受的氣味剎那間急劇變濃，惡臭瘋擁而至，臭得他的鼻子彷彿要歪掉、視野彷彿在扭曲。

　　臭味的濃烈程度比不久前在課室內嘗到的猶有過之，男孩這次沒有逃走，用手掩著口鼻，硬著頭皮朝臭味更強的方向急步走去。

　　每踏出一步，臭氣就愈發濃郁。

　　每踏出一步，視野就愈發朦朧。

　　每踏出一步，色彩就愈發鮮艷。

　　原本在外面看來漆黑的污氣，現正逐漸被愈來愈光鮮的紅色所取代，眼前的景象彷如在燃燒。

　　當男孩好不容易來到氣味最為強烈的操場時，他剎地停下腳步，走不下去。原因不是因為敗於臭氣，而是因為地面上躺著無數條大大小小的屍體，令他舉步為艱。

　　「怎麼回事？」男孩已經數不清今天是第幾次說這句話。

　　躺臥在地的屍體將近一百人，當中少數是成年人，其餘大部分是小孩，想必是老師和學生吧。每一個人皆全身骨折，頭顱爛得一塌糊塗，死狀跟父親大致相同，絕對是人蛇所為。

　　海量血液幾乎填平操場每個角落、地面佈滿猶如剛從絞肉機內取出的碎肉，再加上火一般的彤雲映照下，男孩一時間以為自己身在地獄中。

　　－－遲了一步嗎。

　　從父親死亡的位置跑到這裡為止，男孩花了將近十分鐘，倘若被批評腳程太慢的話，確實無可厚非，但他著實料不到這一遲，後果居然這麼嚴重。

　　十分鐘的延誤，導致上百人賠上性命。

　　眼前無比血腥的光景叫男孩心中湧出一股濃濃的無力感，使他不禁為自己與人蛇的強弱懸殊而深感絕望。

　　話雖如此，男孩倒是沒有一絲內疚和悲傷，因為堆積成山的屍體在視覺上固然震撼，但這群死者到底跟自己無關。

　　說穿了，不過是陌生人。

　　世界衛生組織曾公佈，世上每六杪就有一個人死亡。換句話說，即是每天有成千上萬、甚至上億人因各種緣故而隕命。

　　疾病、意外、被殺、被折磨、被凌辱……

　　明明一直對這些每天均會上演的人間悲劇置身事外，日復日地如常生活，如今親眼看見死體時才忽然聖人上身，淚聲俱下地悲嘆世界的殘酷與無情－－這種「表演」，未免太愚蠢、太廉價、也太虛偽，男孩實在做不來，所以他決定除了從旁觀察外，不會、亦無法投放任何感情於面前的屍體上。

　　他人始終是他人，屍體到頭來仍是屍體，除此以外，別無他意。

　　「哎？」想著想著，男孩突然感到自己的思路有點不自然。

　　以前的自己若遇上同樣事件，還能如此冷靜嗎？腦袋會懂得自行拼湊出這一連串理性且清淅的想法嗎？

　　男孩也不大清楚。「過去的自己」對此刻的他來說，就跟海市蜃樓一樣虛無縹緲，看似觸手可及，當伸手抓取時卻撲了個空。

　　他不期然思考，假如人性能夠量化的話，自己作為人類的成份還剩下多少百分比呢？

　　殺掉班長後沒有一絲罪惡感，父母死後也沒流下一滴眼淚，這樣子還算是人類嗎？

　　「呀！」

　　正當男孩為此糾結之際，一道年幼的女孩尖叫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三樓！」男孩沒有花太多時間便作出判斷，於是馬上前住樓梯處，向上奔跑。

　　……

　　當他到達三樓時，迎面而來的是另一幅淒慘的畫面。

　　「啊！」

　　原來除了操場外，這裡也同樣躺滿屍體，其中一些堵住課室門口，有些則掛在窗邊，更多的是倒在走廊上，鋪成一條長長的人體地毯。

　　然而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長廊正中央，有兩個「物體」。

　　其中一個是剛才發出叫聲的小女孩，外觀看來約七歲，只見她披頭散髮，背靠牆壁，全身劇抖，纖細又無助的身影彷彿輕輕一碰就會倒下。

　　另一個「物體」則是－－

　　「人蛇……」

　　狹窄的廊道根本無法容納人蛇龐大的軀體，它還是硬擠進來，牆壁因而被壓得彎彎曲曲，一副隨時崩塌的樣子。

　　人蛇體內仍舊透出象徵無限危險的紅光，數十條小腸互相纏繞，互相補強，結成一條粗壯強韌的「鞭子」－－男孩不知道對方尚有多少個形態，不過他很清楚那決非善意之舉。

　　分秒不差，男孩看來正好在千鈞一髮間趕到現場。

　　一切都刻不容緩，沒有遲疑的空間，故此他僅花了零點幾秒來理解現況後，便立刻朝怪物與小女孩衝去。

　　途中，腳底傳來一陣又一陣柔軟的觸感，男孩當然明白自己正在踐踏屍體，但他現在無暇理會此等雜事，只是專心一致地奔跑。

　　奔跑、奔跑、奔跑、奔跑……連低頭確認褲管被什麼液體濺中的餘裕也沒有，除了奔跑，別無選擇。

　　此時，人蛇終於有所行動，「鞭子」經過一輪劇烈又妖異的抖動後，隨即以瞬雷不及掩耳之勢往女孩掃去。

　　「嘖！」男孩見狀，急中生智，竟藉助屍體肚子的彈力，往前一躍－－

　　三者交會那一膦間，時間猶如剎時停頓，眼前只有三幕影像－－

　　「滿臉焦急，身在半空的男孩」、「隱藏在紅光背後，射出腸臟的人蛇」以及「對近在眼前的死亡威脅驚恐不已，驚得雙腿發軟而雙膝跪下的女孩」。

　　不久，時間再度流動，三個人、三套不同的動作彼此碰撞，擦出零聲火花。

　　踫－－一聲，「鞭子」猛力撞向牆壁，擊落大片混凝土塊。

　　與此同時，抱者女孩的男孩則以背部著地，然後往後滑行好一段距離才停下。

　　狀況一目瞭然，人蛇撲了個空，攻擊失敗了。兩人毫髮未傷。

　　－－趕上了，趕上了！

　　話雖如此，就結果而言只是多賺了幾秒鐘而已，劣勢並未逆轉，絕不能就此掉以輕心。

　　這樣想的同時，男孩忍著背痛，一邊橫抱起女孩，一邊慌忙地站起來。

　　接著跑往樓梯、急步下樓。

　　身後傳來牆壁碎裂的聲音，想必是人蛇正在追上來吧。

　　男孩回頭一看，發現對方走得比想像中慢，他猜是因為走廊過於逼狹，令它夾在其中，進退不得。

　　－－看來還可以拖延多一陣子。

　　「喂，醒一醒，沒受傷吧？」男孩把視線轉回前方，對懷中的女孩問道。

　　女孩遲疑了一下後，微微搖頭。隨著這一搖，原本蓋著臉孔的散亂頭髮緩緩滑開，露出底下嬌俏的樣貌。

　　「嗯？」由於剛才太趕急，沒空仔細觀察，男孩如今才得以正視對方，卻想不到這一看，居然看見似曾相識的臉容，不由得一楞：「……是你？」

　　「啊……」女孩似乎也認出男孩，一臉意外。

　　原來男孩救助的對象，就是他把人蛇帶出市區那一夜，在公園遇見的小女孩。

　　巧合－－又是巧合，已經不能稱之為巧合的巧合。

　　當無數的偶然集中起來時，只能猜想有人在幕後指使，可是男孩想破頭也想不到何者有此能耐。

　　神？

　　創造者？

　　仰或真的純綷源於機率？

　　「唉……」今天各種遭遇已令男孩的腦袋超載，他再也無力思考其中的奧秘，只覺身心俱疲，不禁嘆了口氣。

　　……

　　下樓途中，女孩一直以好像看到外星人般的眼神打量著男孩，他當然察覺到這道視線，卻裝作沒留意。

　　兩人皆沈默不語。雖然不知道對方怎樣想，可是這個靜局對男孩來說倒是求之不得，因為他認為自己沒有說話的立場。

　　腦海不期然浮現起自己毫無理由地傷害小女孩時的情景……一想到這裡，男孩依稀感到有點……真的只是有點……尷尬。這股微弱的情感令他無法順利打開話閘子，原本快要送到嘴邊的各種慰問也只好吞進肚子裡。

　　他心想－－明明當初割對方的手掌割得那麼暢快，如今才裝出一副愛心滿溢的嘴臉未免太假腥腥。

　　話說回來，即使能夠說出口，那又代表什麼呢？恐怕毫無意義吧。男孩隱約覺得，逐漸失去感情的自己已經無法打從心底關懷別人。

　　從一開始，自己心中便沒有一絲必須幫助誰的執念，之所以拯救女孩不過是順勢以為。

　　在男孩左思右想期間，兩人已抵達最底層。

　　「－－－－－－－－－－－－－－－－－」

　　三樓傳來的沙啞鳴叫聲顯示人蛇依然卡在原位，似乎暫時可以放心。

　　－－接下來……

　　若要走到學校出口，必須穿越操場，於是男孩朝該處邁出步伐。

　　也不是沒想過走後門，可是他不知道確實位置，現在是分秒必爭的時刻，非必要的話實在不想冒險。從哪裡進來，就從哪裡出去，這才是最保險、最快捷的做法。

　　「嗚……嗚嗚……」途經被血染得一片通紅的操場時，女孩忽然全身顫抖，低聲哭泣。

　　意料之內的反應。

　　「閉上眼睛。」男孩淡然地說道。

　　女孩聽從他的說話，用力合上雙目。由於使力過度，她的臉孔折出數道皺紋。

　　男孩見對方準備妥當，便繼續上路。

　　一步接一步，男孩快速地向前踏步。穿過操場期間，他盡量選擇沒有死屍的路徑前進，無奈數量實在太多，他有好幾次不小心踩中屍體。

　　每一次踐踏，它們的軀幹都會滲出污黑的血液，星星點點地彈落男孩的褲管，並且發出一陣黏黏搭搭的聲響。

　　這一切都聽在女孩耳裡，使到她的顫抖非但沒有隨時間流逝而平息，反而愈來愈劇烈。

　　「怕的話，就摀住耳朵。」男孩說道，聲調沒有一絲起伏。

　　沒有拒絕的理由，女孩只好照做。

　　接下來，沒有特別事情發生，兩人平安渡過血海，來到校門前。

　　「能站起來嗎？」男孩對女孩問道。

　　她遲疑好一會後，才以極小的幅度地點了點頭。

　　看著女孩僵硬的舉動，男孩不禁心想－－有點像機械人吶，一個指令，一個動作。

　　他一邊這樣想著，一邊把女孩放落地面。

　　女孩著地後，立時兩腿一軟，往後方倒下。男孩見狀，馬上伸手支撐，把她扶到原位。可不到幾秒，她又仆向前方，男孩唯有再次上前協助。

　　就這樣重覆好幾回後，女孩總算抓住平衝感，確實地站在地上。

　　「好了，快走吧。」男孩指著鐵柵欄。

　　女孩依從男孩的指示，走到大門旁，並打開鐵鎖。

　　正當她準備走出外面時，卻督見男孩仍然站在原位，隨即偏著頭凝望著他，臉上寫滿不解。

　　「怎麼了？快走啊。」男孩催促。

　　女孩的嘴巴張張合合，看來在選擇適當的言詞。十秒鐘後，她終於說道：「……你不走嗎？」

　　那是聲線小得幾不可聞的問句。

　　「嗯……」這個簡單的問題意外地問倒男孩，他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答。

　　－－對了，為什麼我不一同離開呢？

　　不，應該思考的是在這之前的事－－為什麼自己會來到學校呢？為什麼自己要追趕人蛇呢？究竟自己在追尋什麼？

「為了讓事情盡快結束。」

　　父親被人蛇吃掉後，自己曾這樣喃喃自語，但是說穿了，接下來到底打算幹什麼根本沒有多加思慮。事情怎樣才算結束？該如何結束？完全沒有頭緒。

　　「不……不對。」

　　雖然眼下的選擇看似有很多分支，不過實際能走的道路只有一條，就是完成「計劃」的最後一步。

　　這樣做的話，自己的生命、自己主觀上的世界無疑會立時終結。問題是，連串血腥事件會隨自己的逝去而得到解決嗎？殺人成性的人蛇會願意就此罷手，恢復原來的形態嗎？

　　不知道、不明白、不清楚……腦袋中的思路亂作一團，無法推論出答案。

　　「我……」男孩想了想，說道：「我要留在這裡。」

　　「為什麼？」女孩滿臉疑惑，問出理所當然的問題。

　　－－對啊？為什麼呢？

　　男孩也不明白自己在堅持什麼，只是順從直覺，認為自己必須待在學校……但之後要怎辨他就毫無概念。

　　女孩離開鐵柵欄，走到男孩身旁，拉著他的手，以一貫細若游絲的話音說道：「……要逃的話，就一起逃。」

　　突然，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我……」溫暖的掌心滋潤著男孩僅餘的人性、撼動著他那逐漸失去溫度的心，他幾乎把持不住，在他左右為難之際－－

　　此時，一個圓影的影子在兩人腳下急速擴大，男孩立刻意會到這意味著什麼，隨即用力推開女孩，而他則藉著反作用力往後跳躍。

　　「嗚！」「呀！」兩人一同跌在地上，齊聲叫道。

　　下一秒，人蛇從天而降，砰然落在他們原本站著的位置上。

　　數十條小腸在怪物的頭頂亂舞，濃烈的殺意蓄勢待發，不論何時發動攻擊也不奇怪。

　　「嗯？」匆忙之間，地面某件反光物吸引了男孩的注意。

　　那是一小片玻璃碎片。搞不懂它從何而來，可能是人蛇在校園中肆虐時，擊破某隻窗戶後意外落下的吧？

　　偶然－－今天最美秒的偶然。男孩沒有多想就拾起碎片。

　　「快逃！」男孩一邊站直身子，一邊衝著女孩叫道。

　　在恐懼影響下，女孩雙腿發軟，沒法支撐身體。她多次嘗試站起來，然而每一次都跌坐在地上。

　　人蛇身上的小腸經過一輪劇震後，朝女孩襲去。腸臟猶如寄生植物般快速捲上她的右腳，由腳踝到小腿，再從小腿到大腿。

　　「－－－－－－－－－－－－－－－－－」

　　人蛇一如往常地發出意義不明的嗚吼後，使力擺動小腸，女孩瞬間被凌空舉起。

　　「呀！」女孩嬌聲驚叫。

　　「嘖！」男孩見狀，連忙奔向人蛇，爬上它的身體，然後用玻璃碎片猛磨小腸：「斷啊、快給我斷掉！」

　　碎片比想像中銳利，男孩得以順利地把纏著女孩的那幾條小腸割斷，女孩頓時落下，重新親吻大地。

　　「嗚！」這一割令小腸的切口湧出大量污黑色的臭液，噴得男孩渾身濕透。

　　他一邊用手遮擋，一邊再次朝女孩叫道：「別發呆了，逃啊！」

　　女孩總算成功站起來，但她並沒有逃跑，呆立原地，大概是過於強烈的刺激令她陷入精神恍惚的狀態吧。

　　人蛇見機不可失，無數腸臟再一次結合成粗壯的「鞭子」，兇猛地衝向女孩。

　　「晞！」男孩當機立斷，伸手把「鞭子」的根部往右拉動，千鈞一髮間，「鞭子」偏離原來的位置，擊中女孩腳邊的硬地。

　　碰－－地面應聲爆裂，勾勒出一個圓形的痕跡。

　　－－多麼可怕的力量，為何區區一束內臟會有如此強大的破壞力？

　　「沒時間了，快跑！」男孩閉上眼睛，失聲地咆吼。

　　「……啊！」這回，女孩終於從惚神中醒過來，隨即衝出大門，逃離校園。

　　人蛇看來不打算就此罷休，再次射出「鞭子」，然而它的嘗試以失敗告終，女孩已跑至小腸無法觸及的距離。

　　「沒用的，她已經走了，這裡只剩下我和你。」男孩說道。

　　他話音剛落，人蛇馬上從體內的內臟團內伸出一大串小腸和肢體，輕輕抵在地上。

　　男孩榜了一下才理解到它想幹什麼。

　　－－跳躍！

　　「你還不肯放棄嗎？」男孩高聲說道：「非得要追上去嗎？要殺人的話，便殺掉我啊。」

　　－－殺掉？

　　當說到這個字眼時，男孩忽地感到有種微妙的不協調感，這股感覺快速膨脹，叫他不期然回想起今天與人蛇接觸的種種經歷，進而讓心中產生一個疑問。

　　－－為什麼？

　　「……先不管了。」男孩搖搖頭，判斷現在不是細想的時候，於是暫時把問題拋諸腦後，再度把注意力放在目前的形勢上。

　　－－一旦讓人蛇跳起來的話，一切便完了，以它的速度，肯定能追上女孩，必須拖延時間。

　　那麼，該怎麼辦？

　　「不怎麼辦。」男孩低喃。

　　無人的都市中沒有人可以幫助自己，能夠倚靠的只有自己，唯有憑自己的力量阻止人蛇。

　　也許是經過無意識的思考，又或者單純出於直覺，男孩在危急關頭－－人蛇將要起跳的最後幾毫秒間作出行動。

　　「呀！」他大噶一聲，緊握碎片，趁人蛇打開內臟球的那一剎間，把玻璃尖端對準其體內最深處的紅色核心，用力刺下。

　　一時的寂靜。

　　然後，紅光四散。

　　「－－－－－－－－－－－－－－－－－」

　　伴隨著血一般傾倒而出的鮮紅色光茫，人蛇發出自跟男孩相遇以來最淒厲的嗚叫，其音量之大，連空氣也為之一震。數以千計人頭急速往內收縮、擠壓、抽搐、痙攣，一雙雙眼睛以常人不可能做到的幅度猛地撐開，暴突的眼珠彷彿下一刻便會掉出眼眶。

　　「湊效了！」男孩從人蛇身上跳下，落在地面。

　　「－－－－－－－－－－－－－－－－－」

　　人頭們雙雙張口嘴巴，進一步連聲慘叫。男人的聲音、女人的聲音、小孩的聲音、老人的聲音以及動物的聲音混雜在一起，聽起來就像在高喊某種語言。

　　它們真的在說話嗎？仰或只是毫無意義的胡言亂語呢？男孩並不清楚，也不打算搞清楚，但有一件事可以肯定－－它們，正在痛苦。

　　人蛇扭曲變形的身姿令男孩不知不覺間看得入迷，所以他並未察覺到下一個威脅已悄然迫近。

　　「啊？」當男孩回過神時，才發現自己倒吊在半空中，手裡的碎片掉落地上。

　　他下意識往上一看，驚見雙腿被好幾串小腸緊緊纏著：「……什麼？」

　　－－發生了什麼事？

　　男孩晚了半拍才意識到自己犯下大錯，可惜一切已為時已晚，他被人蛇抓住已成鐵一般的事實。

　　一時間，父親被殘殺的情景跟現在的情況重疊。

　　－－嗯？我會……死嗎？

　　就跟父親一樣，就跟操場上的屍體一樣……自己，也會被摔得粉身碎骨嗎？

　　恐懼……有一瞬間，恐懼在男孩心中高速飛過，可這股情感並未久留，不到一秒鐘便煙消雲散。

　　－－原來如此，終於……我終於連恐懼之心也失去了嗎？

　　「這樣……也好。」男孩閉上雙眼，等待衝擊的降臨。

　　出乎意料地，人蛇並沒有把男孩摔落地面，而是「輕輕地」－－對身懷巨大力量的人蛇來說，只能這樣形容－－「輕輕地」將男孩甩向牆壁。

　　「嗚！」

　　男孩撞上牆壁時，意外地碰到後腦，頓時眼冒金星……但是，也僅止如此，人蛇不但沒有乘勝追擊，反而緩緩地解開纏在他腿上的腸臟。

　　男孩看到人蛇這番舉動後，剛才匆匆掠過的疑問再度浮上心頭。

　　「……為什麼？」

　　－－為什麼人蛇不把我置諸死地呢。

　　嘗試幫助父親時、拯救小女孩時、為女孩爭取逃跑的機會時……明明殺掉自己的良機多得很，為什麼……人蛇並沒有下手呢？

　　問題－－又一個問題，今天的所見所聞盡是謎團，數量之多已不是男孩所能負擔，他決定放棄尋根究底。

　　後腦愈來愈疼痛，看來撞中了糟糕的地方，男孩覺得眼前的景象正快速退色，視野漸趨朦朧，猶如置身在夢境中。

　　在將要昏倒的最後一刻，男孩用僅餘的氣力抬起頭，見到人蛇在空中飛躍－－朝女孩逃跑的相反方向。

　　他放心了，任由意識遠去，墜落黑暗中。

　　　　＊

　　不知過了多久，男孩終於恢復知覺。

　　他慢慢地張開眼睛，第一樣映入眼簾的景象是一片朦糊、擴散開來的晚霞，強烈的暈眩令他頓感不適，他用力眨了好幾次眼，雙目才逐漸抓回焦點。

　　男孩此刻只感受到兩件事。

　　第一件事是，原來昏迷跟睡覺的感覺全然不同，後者會做夢，而前者不會，絲毫意識不到時間的流動。以例子來說明就是，原本身在甲地點，可是眨了一下眼後，就忽然站在乙地點，中間發生什麼事完全無知無覺。這股突兀感令他感到困惑，使他不期然想－－死亡與昏迷或許只是一線之隔。

　　第二件事是，後腦不痛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陣柔軟的觸感，好像躺在略硬的枕頭上，妙的是，這種硬度恰到好處，男孩感到十分舒適。

　　「醒來了嗎？」視野正上方突然被女孩嬌小的臉孔佔據。

　　「嗯……」男孩稍微轉動頭部，觀察四周好一會後，才大致把握現在的情況。

　　人蛇已經離去，自己正躺在學校正門一旁的長椅，而頭部則枕在女孩的大腿上。

　　換句話說，是傳說中的膝枕。這個姿勢，男孩在電影和漫畫裡看過很多次，想不到現實中居然真的有人會實行。

　　「你在幹什麼？」男孩問道。

　　「啊……我也不清楚，爸爸常要我這樣做，他說這會很舒服，你舒服嗎？」女孩的語氣平淡得猶如在列舉晚飯的菜單。

　　這等於公共然在說你的爸爸是個大變態啊－－男孩心想。

　　不對，他想問的是不是這個。

　　「為什麼回來了？」男孩說這話時仍然躺在對方的膝上，他捨不得離開這股溫暖。

　　要說變態的話，自己也不遑多讓吧。

　　女孩低下頭，陷入沉思，一想就想了半分鐘。

　　－－這個問題有這麼難答嗎？

　　「總覺得……不能丟下你不管。」終於，女孩說道。

　　「嗯？」

　　有一瞬間，女孩的樣子跟男孩印象中的班長互相重疊。

　　雖然男孩跟女孩才剛認識，可是在她勸誘自己離開學校時，男孩已依稀覺得她的語氣、態度、一舉手一投足都跟某人很像，如今他才意識到那個「某人」原來就是班長。

　　－－是同一類人嗎？

　　班長的身影在男孩腦中揮之不去，以致眼前的女孩看起來就像小一號的班長。

　　又或者是……班長的延伸。

　　「你……你是班長嗎？」男孩一時興起，如此問道。

　　「嗯？」聽到男孩不明所以的問題後，女孩一楞。

　　「我說課室內啊，你是班長吧？」

　　女孩再度深思－－每次說話前都要經過一輪左思右想似乎是她的習慣。

　　「……你怎麼知道的？」又過了三十秒，她總算回答。

　　「直覺。」男孩一邊坐起來，一邊說道。

　　才剛起身，男孩隨即就開始掛念起女孩軟嫩的大腿。

　　－－該躺回去嗎？

　　不、不、不……這樣下去，自己真的會成為一個不折不扣的變態。

　　男孩搖搖頭，為了驅趕邪念，他轉換話題：「我昏去了多久？」

　　「十分鐘左右……」女孩頓了頓，又道：「……好像是。」

　　「看來你也不大清楚呢。」

　　「對、對不起……」女孩沮喪地垂下眼簾，以蚊滋拍翼般的聲量道歉。

　　「不是在怪責你啦。」男孩搖搖手，提出另一個問題：「看到它去了哪兒嗎？」

　　「它？」

　　「剛才的怪物。」

　　女孩想了想，指著某個方向。男孩跟隨她的指尖朝遠方看去，隱約見到星星一般微弱的紅色光點在某棟建築內閃爍。

　　「啊啊……竟然去了那裡。」男孩低喃。

　　男孩對該處熟悉得很，那是他每天必須前往的地方。

　　自己的學校。

　　沒想到走遍整個市區後，又再次回到起點。

　　「在你昏迷期間，它一直待在那裡。」女孩遲疑了一下，問道：「它……那個怪物是什麼？」

　　「你聽說過人蛇嗎？」

　　「咦？」女孩突然全身一震。

　　「怎麼了？」

　　「沒事……」女孩輕聲說道，接著回答：「我沒聽過……」

　　男孩察覺到女孩的手臂起了雞皮疙瘩，箇中原因他決定不作深究。

　　「是嗎？」男孩說道：「原來還沒傳到你們那兒啊？」

　　「你跟那個……那個怪物有什麼關係嗎？」不知道女孩有沒有自覺，她刻意迴避了人蛇這個字眼。

　　「它啊……」男孩稍微想了想，說道：「它曾經是我的朋友－－我唯一的朋友，之後又出於各種原因而一度變成我的媽媽和爸爸，不過現在的它已經什麼也不是了，只是一團憤怒的吃人怪物。」

　　女孩沒有應聲，滿臉疑惑。

　　「不明白嗎？」男孩聳聳肩：「其實我也不大明白。」

　　女孩仍然沒有接腔。

　　「好啦，休息結束，我要走了，再見。」話畢，男孩站起來，走向校門……

　　可他沒走幾步，就感受到一股微弱的拉力－－衣角被女孩扯住了。

　　「你要去哪裡？」女孩問道，率直的眼睛凝望著男孩。

　　「去那處啊。」男孩指著紅色光點：「我要去那裡。」

　　「為什麼？」女孩彷彿變了個人，視線直直地射向男孩，語氣中縕含著某種決心：「為何明知危險還要前去那兒？」

　　－－果然很像啊……跟班長。

　　假如班長尚在人世的話，想必她也會如此這般質問自己吧？

　　「Because it's there」男孩回答。

　　「嗯？」女孩頓了頓，說道：「……因為它在那兒？」

　　「對。」男孩點點頭：「探險家－－喬治馬洛里的名句。」

　　「我……我不懂。」女孩搖搖頭。

　　「算是男人的浪漫吧。」男孩說道：「老實說，去到那裡之後到底該做什麼我一點頭緒也沒有，但我還是要趕過去，它去哪裡，我就跟去哪裡，就跟那個探險家一樣，如此而已。」

　　「你究竟在想什麼？」女孩問道：「為何非得要追隨那可怕的怪物呢？為了什麼？」

　　「為了……為了什麼呢？我也不清楚，硬要說的話，大概是為了找回自我吧？」

　　自從人蛇發瘋後，男孩就一直想，假如當初自己沒有出於私欲而把母親獻姶人蛇的話，事情就不會弄至如斯田地。

　　母親的憤怒是誘發人蛇變得瘋狂的伏線，而點火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

　　話雖如此，男孩倒是沒有一絲罪惡感或責任感。覆水難收，他很清楚自己己無法重獲這些情感，但是，他可以模彷－－模彷以往的自己、模彷以往的感性、模彷以往的行動模式……總之，以理性來重現原本的自己。這樣做的話，也許就能夠留住僅餘的人性－－縱使其百分比或許已不足一成。

　　自己之所以幫助女孩、追趕人蛇、嘗試收拾殘局，可能就是源於這個微不足道的動機。

　　是這樣嗎？這就是自己的真意嗎？

　　或者是，或者不是，如今的男孩已無從判斷。

　　找回自我、找回自我……聽起來挺像一回事的，可是自己能將此一想法貫切始終嗎？

　　－－姑且把它當成目標吧。

　　不是為了任何人，也不是了大眾，更不是為了社會，而是為了自己而行動。

　　「總之，這陣子發生了很多事，非三言兩語可以說清。」男孩背對女孩:「好啦，我真的要走了。」

　　「等、等等！」女孩慌張地說道：「最少，讓我說一句話。」

　　「什麼？」男孩回個頭。

　　「謝謝你……」女孩毫不畏縮地直視男孩：「謝謝你救了我。」

　　「你沒有理由向我道謝吧？」男孩眉頭一皺：「想想你手臂上的傷口是誰造成的。」

　　「沒錯，你那時確實很可怕……可是……」女孩摸著掌心：「可是，這是這，那是那……所以……總之，謝謝你。」

　　女孩說得斷斷續續，不過她想傳達的謝意，男孩確實收到了。

　　「……是嗎？」沉默了好一會後，男孩最終留下這句話。

　　接著，他再度背對女孩，向前邁進。

　　依－－一聲，男孩推開鐵柵欄，步出校園。

　　他舉目掃視，街上仍然沒有半個人影，一陣又一陣冷風呼呼吹過，令無人的死城更顯蒼涼。

　　男孩凝望著遠方忽明忽暗的紅色光點，心裡忽然有種預感－－那兒就是今天此行的終點，連串事件將會在該處落幕。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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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靈魂的暴走（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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