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人魔在成為殺人魔前就是個異常的人。
在他眼中,人類……不,所有動物都不是生物,而是一團團胡亂地扭曲蠕動的肉塊。這些肉塊沒有靈魂和個性,他們從來不作思考,心無大志,心甘情願地成為社會內一小塊零件,殺人魔絕不想跟這些無聊的傢伙為伍。
諷刺的是,由於雙親是醫生,家底不錯,殺人魔有機會念書,自此以後,他每一天都感到自己的利齒在名為教育的洗腦下變得愈來愈鈍。
這樣下去,自己早晚也會變成肉塊--殺人魔對此心急如焚,卻苦無對策,只好一邊心懷妥協地上學,一邊憑思想堅強自己的意志、竭力保持自我。
殺人魔在學時,校方為了培養學生的責任感和愛心,故此在校園內飼養了一批小動物,並要求學生依坐號次序輪流照顧牠們。
某一天,這項差事終於落在殺人魔頭上,他本來對此毫無興趣,打算一走了之,奇妙的是,似乎有某種無形的引力把他拉到動物籠前。
今天要打理的動物是倉鼠,說是打理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不外乎是餵飼、在水樽加入食水以及更換鋪在籠底的木槺--盡是一些瑣碎的雜事。
既然來了,便隨便應付一下吧--正當殺人魔這樣想之際,他看到意料之外的景象。
倉鼠生了孩子。
殺人暗暗覺得那股把他拉來的力量就是源自牠們。
看著那些粉紅色的、連眼睛也尚未打開的小倉鼠,殺人魔不期然心生一個殘忍的主意。他抓起其中一隻小倉鼠,然後在母鼠面前把寶寶踩碎,觀察牠會有什麼舉動。
殺人魔原本期待著母鼠見到孩子的死狀後會流露出些許傷感或恐懼的反應好滿足他一時興起的肆虐心。然而結果卻出乎他所料,母鼠嗅了幾下血肉模糊的屍體後,竟毫不猶豫地吃起碎屍。
母鼠展現出前所未見的活力,快而準地抓起一塊塊肉碎靠近嘴邊瘋狂啃食,期間不時露出染滿鮮血的尖牙,並發出交配時獨有的叫聲,看來正為這份意外的大餐雀躍不已,那姿態盡顯暴戾恣睢的獸性。
看著這幅畫面,殺人魔覺得全身發滾,感動得熱淚盈眶、感動得下體興奮勃起,他著實料不到那死氣沈沈的母鼠體內竟然具有如此膨拜的生命力。
那是……由死亡而生的生命力。
通過這次經歷,殺人魔得到啟示,看見了光,他立志要成為一個與母鼠看齊的人。
基於上述原因,殺人魔畢業後不理家人勸諭,不但沒有升學,反而終日在街上流連。看似無所事事,不過殺人魔很清楚自己另有所求--他在找尋適合的獵物。
某天深夜,殺人魔鎖定某個人物。目標是一個外貌拔群的妙齡美女。
他趁對方走去偏僻的地方時,把手術刀捅向她頸部,一切都在電光火石間發生,也在電光火石間結束,對方連發生什麼事也不清楚便香消玉殞。
殺人魔把屍體搬往預先準備好的小屋子內,讓其躺下,接著用利器剖開她的腹部,當他見到鮮艷的內臟暴露在外時,那一天在動物籠子前感受到的激情久違地籠罩全身。
殺人魔哭了,淚水大顆大顆地流過臉頰。無與倫比的悵觸填滿他空虛的內心,他生平第一次有生存的實感,第一次真真正正地體會到自己是如假包換的人類,殺人魔由此認定這就是自己應走的道路。
以這以一天為界線,殺人魔進一步夙興夜寐地殺人,不分男女老幼,手法一次比一次純熟、刁轉、難以捉摸,弄得大眾人心惶惶,每個人都生怕自己會成為下一個目標,膽跳心驚地過日子,再加上新聞界繪聲繪影的報導下,社會陷入史無前例的大恐慌,殺人魔儼然成為一個恐怖的代名詞、一個永遠無法破解的謎、一個令人聞風喪膽的傳奇人物。
到底殺人魔殺了多少人?十個?二十個?他沒有計算,也從沒想過要計算,因為殺人本身不是目的,而是為了讓自己享受活著的快感而施行的手段。
唯一肯定的是,除非心靈得到滿足,否則他不打算停止殺戮,沾滿鮮血的利刃無時無刻都蓄勢待發。
然而,正如少女的人生草草完結般,殺人魔的性命和他作為人類的屠殺之路也突兀地迎來終結。
事情發生於某個月黑風高的晚上。當時殺人魔正在人工養植的森林中處理屍體。說是處理,其實也沒什麼可作,純綷是挖個大坑,然後草率地把死者埋在泥土下而已。
屍體沒有人發現的話固然理想,但真的被人翻找出來也無所謂,反正目前的科技不可能從死屍上的蛛絲馬跡追尋到自己的身份。
不一會,坑挖好了,正當殺人魔準備把屍體丟在裡頭之際,一道光茫奪去他的注意力。
難道自己誤入陷阱?難道自己早就被警察盯緊?
殺人魔殺人雖未破百,不過粗略估計最少有幾十人死於其手上,這麼長的時間,警察再怎樣辦事不力,也應該已鎖定幾個目標人物,沒有花多太心思隱藏身份的自己成為名單上的其中一人也無可厚非。
如果當真是警察的話,那就認命吧,自己不可能殺出重圍--殺人魔如此考慮著。
然而……不對。
那不是警察的燈光,因為如今映入殺人魔眼簾的是一抹忽明忽暗的奇異綠光,並非手電筒常見的白光。
隨著綠光愈來愈近,光環漸大,殺人魔定睛一看,這才察覺到來者的真面目。
那是一頭全身長滿昆蟲、動物頭顱的怪物……不,不單如此,無數頭顱的正中間,還有一個素未謀面的、少女的臉容。
這時,少女打開雙目,兩眼以相反方向各轉一圈後,凝視著殺人魔,一人一怪四目相交。
面對超乎想像的物體,恐懼在殺人魔的心頭急速散開,敲擊起其求生本能,驅使他不禁發出一聲連自己也覺得沒出息的尖叫。
一直以狩獵者自居的殺人魔從沒想過被反捕居然這麼可怕,他不停地叫、不停地叫,試圖喚起人類同伴的注意,但在這僻靜的荒山野嶺裡豈能如願,他的努力徒勞無功。
怪物並沒有展露敵意,可殺人魔無暇一一觀察對方的動靜,強烈的驚恐加上無比巨大的生存壓力令他作出有違常理、至為愚蠢的舉動--殺人魔緊握鐵鏟,往頭顱們揮去。
碰一聲,某隻動物的頭顱應聲凹陷,數百滴不知其名的污黑色臭液飛濺而出,彈中殺人魔的五官。
但是,傷害也僅止如此,怪物的本體毫髮無傷。
殺人魔還來不及抹去臉上的液體……下一刻,強大的衝擊撞向他腰部,使他隨即被往後打飛。飛行速度之快,叫殺人魔以為自己會就此到達世界盡頭,直至背部重重撞向樹幹時,他的幻想才被迫中止。
一陣暈眩過後,殺人魔嘗試站起來,但是他立刻意識到這是不可能的任務。原因不是因為腿軟,而是因為他失去了下半身。
殺人望向綠光處,見到自己腰部以下的肢體在怪物前搖晃了幾下後,猶如斷線木偶般倒在地上。
看到這個狀況後,殺人魔知道自己死定了。臨死前,他看到怪物露出散發耀目光茫的核心。
有點漂亮啊--他一邊說出感想,一邊緩緩地閉上眼睛。
當殺人魔主觀上的意識醒過來時,他已身在由非物質構成的精神領域中。
殺人魔沒有一絲驚訝和恐慌,龐大的知識和記憶剎那間流入其腦海,他馬上搞清楚事情的前因後果。
光球和少女合計數萬年的旅程瞬間化為殺人魔的親身經歷,他由此明白到自己是新一任的繼任人,擁有身體的操縱權、並且身懷連槍械也無法傷他分毫的力量。
換句話說,自己想怎樣做也可以--該如何運用這股力量呢?
經過一番沒有時間流逝的思考後,殺人魔得出答案--
「呀,我想殺更多、更多的人。殺掉他們、她們、牠們、它們……」
殺人魔心想,為了讓自己繼續成長,為了感受生存的快感,他不可能停止殺戮,這是他唯一的選擇。
才剛決定,殺人魔突然感到一股微弱的阻力正抵抗自己的意志。
那道阻力來自另一個意識--少女的意識。
她正以蚊滋般細小的聲音叫道:「不行,不能這樣做。」
--奇怪,根據留傳下來的知識、根據神的設定,光球、少女和自己,三者的自我理應完完全全地融為一體才對啊,為何會留下一小片少女的意識呢?是消化不良嗎?
殺人魔伸展自我,嘗試吞噬那塊碎片,可是……不行,雖然那片意識小得幾不可見,卻擁有如鑽石般非比尋常的硬度,恐怕殺人魔再花逾萬年的努力也無法把她磨滅殆盡吧?
算了,反正主導權在自己身上,少女的聲音就當作擾人的蚊子吧--殺人魔一邊這樣想著,一邊把注意力從精神領域中轉往現實世界。
當殺人魔打開由物質組成的眼簾後,映入瞳孔的,竟是地獄的景象--天空和地面染滿血液般的鮮紅色;原本圍繞四周的樹木不翼而飛,取而代之的是一條條佈滿血管的巨大肉柱,只見動脈周而復始地擴張又收縮,叫人不期然聯想起忙碌的心臟。
看到這幅畫面後,殺人魔忽然想起什麼似的注視自己的手腳--四肢毫無異狀,無疑是屬於人類的軀體。經過一輪觀察後,殺人魔一臉釋然地點點頭。
--原來如此,反過來了啊。
換作是以前的殺人魔,若果看到相同的光景,肯定會嚇得精神崩潰,可是對如今已然繼承三人份量的知識而智力大幅提升的他來說,地獄的光景不但沒有令他失去冷靜,反而有餘裕猜測背後的成因。
針對異像,殺人魔是這樣理解的--
世界本身並沒有改變,改變的是他的腦部,異像是大腦對周遭環境作出與自己身為人類時不同的詮釋所致。
換句話說,在一般人看來,天空依然是正常的天空,草地依然是正常的草地,肉柱也不存在,它們其實是正常不過的樹木,總之一切如常,景物之所以看來異常,是因為自己成了怪物之身,導致主觀上的視點、對事物的解譯,跟常人有所偏差。
為什麼會出現偏差呢?殺人魔想到兩個原因。
第一個原因是--三個意識對世界各有不同的觀察方式。視覺、聽覺、嗅覺、味覺、觸覺……三者的五感雖不至於截然不同,卻有微妙的差別,因而生出矛盾、生出雜質,由於少女接任時的意識比光球強勢,視野並未受影響,直止自己加入後,三者的衝突才顯露出來,大腦為了保持平衡,是故調和三者的差異,將周遭的事物解譯為三股意識皆可共同理解的景象,一個由血肉構成的新世界由此展現眼前。
那麼,為何要用這種形式顯現呢?
身為醫生兒子的殺人魔曾多次見過深受幻肢痛困擾的病人。幻痛的成因眾說紛紛,其中一派學說聲稱幻痛是源自腦部因無法接收已失去的肢體傳來的信號,於是無所事事的大腦把無信號這個狀態通通解譯為生物最原始的感覺--痛楚。
即是說,人的預設感覺是疼痛,身體結構有自虐的傾向,那同一原理,基於三者的自我沒法徹底融合,感觀信號間存有空白,故此腦袋極端地把眼中的世界一律設定為叫人望而生畏之物所組成也並非毫無道理。
第二個原因比較易懂--光球……或者說殺人魔本人,生來以人類為食,人與怪物兩者可說是彼此敵對的種族……不,不單如此,所有經由人類之手建構的物體--譬如這個森林也是敵視的對象,這就可以解釋為何眼睛看到的不是鳥語花香的平和景色,而是令人厭惡的腥臭內臟。
以例子來說明,蟑螂既弱小又沒有威脅,但人類見到牠還是敬而遠之,箇中原由不是蟑螂本身有多可怕,而是因為牠滿佈細菌,是不潔的生物,懂得遠離牠的古人比親近牠的古人更具繁衍的優勢。就這樣,經過數萬年的演化下,蟑螂的恐怖之處已深深刻印在現代人的本能裡,因此不少人害怕蟑螂,激動起來的話甚至對牠抱有殺意。
同理,眼前的鮮紅色景象之所以叫殺人魔直皺眉頭,是由於光球的本能經過數萬年的醞釀後,認定人類以及與其有關的東西對現在的自己而言利多於弊,是有如蟑螂般的存在。換言之,除了「樹木」變成「肉柱」這種視覺的轉換外,暗地裡尚有更深層的、認知上的改變正勢如破竹地發酵。
簡而言之,腦袋分辨好惡的功能失靈了--「對身心有益的樹林」替換成「對健康不利的樹林」、「同類」替換成「異類」,又或者是「善意」替換成「敵意」……如此類推,這就能夠說明為何觸目所及的事物全數變異,唯獨沒有波及自身,因為自己的軀體是無害的,自然沒有敵視的理由。
反過來說,自己作為人類之敵,在他人眼中恐怕是一頭不成形狀、長滿頭顱的可怕怪物吧。
是這樣嗎?自己的推測有錯嗎?
確認的方法只有一個,就是主動走向人群。
決定目標後,殺人魔馬上動身,嘗試離開森林,這可不簡單,因為不管怎樣走,四周均樹立著形態相似的內柱,叫人難以辦別方向。
經過一輪碰碰撞撞後,殺人魔好不容易才走出來,出口的位置剛好在市鎮的斜上方,他得以將景色盡受眼底。
殺人魔在那裡看到形形色色的內臟團。有些是正方形,有些是長方型,還有其他各種各樣的形狀,它們都有一個共通點,就是上面佈滿血管,只見它們生氣勃勃地跳動、跳動、再跳動,加上在四周彌漫著的腐臭味,殺人魔一時間以為自己誤入某個巨大生物的身體內。
殺人魔身為人類時在這裡居住達十多年,憑著回憶和對市鎮結構的認識,他馬上明白那堆方形內臟便是建築物。
殺人魔把目光轉去遠方未經開發的山頭,那兒一片翠綠,跟市鎮呈極端對比。
--果然。
殺人魔似乎猜對了,他的理論是正確的,證據就是真正的大自然並未變貌,唯有人造物才會引發五感的畸變。
--那麼,人類又是什麼樣子呢?
殺人魔再度把視線對準市鎮,隨即見到市街上有無數個由細小內臟結合而成的物體行走其中。內臟們一邊爬行蠕動,一邊發出不明所意的叫囂聲。儘管看不出一絲人類的特徵,殺人魔以常理來判斷他們……不,「它們」就是人類。
--外表看來是肉塊,那裡面呢?
殺人魔一躍而下,落在市區正中心,一陣令人作嘔的氣味隨之撲入鼻腔。
內臟們看見殺人魔之後,不約而同停止走動,四周迎來一時的寧靜。不久,它們互相挨近,低聲胡言亂語。以人類的角度來推測,它們大概正在交頭接耳吧?無奈如今的殺人魔只看到一團團彼此堆疊的肉塊,其中不時傳出呻吟般的聲音,像極了性交。
--嘔心。
說時遲,那時快……下一秒,殺人魔隨便鎖定其中一團內臟,奔向該處,並猛力揮拳。
內臟柔軟得好比空氣,拳頭感覺不到任何阻力便貫穿其身驅。當殺人把手抽回來時,對方頓時如漏氣的氣球般全身崩塌。
其他肉塊們見狀,立時四散、尖叫,喧囂不已。
殺人魔對此視若無睹,淡然地徒手翻弄那四分五裂的內臟。
預料之內,內臟之下仍是內臟,裡頭的臟器胡亂生長,毫無章法和規律。看著碎塊,殺人魔不禁心想,自己身為人類時接觸的精巧人體會否只是假象,眼前的內臟集合體才是人類的真正姿態呢?
沒有……答案。
蛻變成怪物的殺人魔已無法代入人類的觀點作思考,人類與怪物的身心已成兩種截然不同的存在,是彼此敵視的種族,無法互相理解,故此不可能有答案……可是,他想看得更多,想知得更多,想更加了解人類的本質,唯有這樣做,他方能感受到生存的意義。
這時,一陣令人食指大動香氣從碎屍身上傳出,撼動著殺人魔的吞食本能,他吃力地用理智鎮壓這股衝動。
不行,一旦吃掉的話,自己就不再是自己了,自己還有想追求的事物,還不能把身體的主導權拱手讓人。
殺人魔如此想著,背對碎屍,默默地離開原來的位置。
殺人魔這一走,立時展開他生涯裡下一階段的殺人之旅,他前往不同的地方大開殺戒,其所到之處,皆無一例外地喚起一片腥風血雨。
為了滿足生存的欲望,為了解開人體的奧秘,殺人魔日以繼夜地研磨殺人技術,手法一次比一次刁鑽、殘忍、令人髮指,他從中得到極大樂趣。
當殺人魔把內臟砍開兩半,看著它痛苦地扭動時,他笑了。
當殺人魔切去內臟的四肢,聽著它尖聲地慘叫時,他笑了。
當殺人魔凌遲內臟的肉體,嗅著它駭人的臭味時,他笑了。
不管殺人魔怎樣玩弄人類,都沒有人可以把他就地正法,因為他很清楚自己身懷幾近無敵的力量,區區蟻民豈能傷他分毫。唯有來自少女的阻力總是在他殺人時湧現,她不斷地、不斷地哀求殺人魔停止殺戮,然而他始終堅持自己的信念,一再無視少女的勸喻。
就這樣,殺人魔走遍世界各地,多次進行大屠殺,隨著死亡人數不停飛升,加上其事蹟經口耳相傳下,不知不覺間,人們為這個未知的怪物起了一個名字--人蛇。
殺人魔可不管內臟們怎樣想,他繼續專心一意穿洲過省,任意殺人。
這一殺,就殺了一百年。
這些歲月裡,殺人魔見到內臟們急速擴展它們的領地,原本還隱約可見的翠綠大自然不出數年就被它們啃食殆盡。觸目所及盡是鮮紅扭曲的景象,土地幾乎徹底被架構得愈來愈高的方形肉柱所佔據,四方八面都可見到內臟們的足跡,比起世界人口上升的趨勢,殺人魔的殺人數目可謂九牛一毛。
--不愧是蟑螂,怎樣殺也不會絕種。
目睹這個狀況後,殺人魔漸漸地放慢殺戮的步伐,後來甚至完全止步。一來是因為他覺得自己追不上人類的步調,心想再殺下去也沒法真正了解它們內在的奧妙。二來是因為他有點疲累了,畢竟一連殺了一百多個寒暑,由殺人而生的生存快感已不能再令他興奮。
--該交棒給下一個人了。
立下決心後,殺人魔四出尋找適合的人選。為了填滿依然空虛的心靈,可不能隨便找一塊內臟吃掉,他心目中理想的對象是能夠繼承自己的惡意,並將之延續下去的人。
尋尋覓覓十多年後,殺人魔總算抓住機會。
內臟們之間似乎出現意見分歧,因而爆發戰爭,驅使它們互相掠奪,互相踩踏,互相殘殺。
殺人魔站在某個激戰過後、屍橫遍野的戰場上,他心想在這裡也許較容易找到對他人持有恨意的人。
正當殺人魔一一擺弄屍體,挑選合眼緣的目標之際,他看到居然有塊內臟在戰火過後僥倖存活。
那塊內臟正一邊咆哮,一邊用鮮紅色的尖銳物猛刺另一團已然死去的內臟。即使明知對方早就不在人世,可是畸型的雙手始終沒有停下,一刺、再刺、三刺……它激動地對死體展開毫無意義的攻擊。
憑怪物的視點,殺人魔無法看清真實的景象,不過他可以想像--他彷彿看到一個士兵正絕望而憤怒地瘋狂刺擊已經沒有生命跡象的敵軍。
為了什麼?為了一雪前恥?為了幫同伴報仇?仰或是其他狀況?原因怎樣也好,殺人魔看中那股怨恨。
--就交給你了。
這樣想的同時,殺人魔悄然走近內臟背後,趁它還沒注意到自己時一擊奪去其性命。
隨著這一殺,香氣瞬間捲入殺人魔的鼻孔,這一次他沒有抵抗,順從本能甘之如飴地吞吃屍體。
對方的人生、記憶、意識以及那被漆黑掩蓋的感情剎那間與自身融為一體,就像跟咖啡拌和在一起的奶球般分不出彼此。
真是美味啊--殺人魔退居幕後前,作出這番感想。
……
軍車內坐著數名士兵,個個神情凝重,沈默不語,狹小的空間裡彌漫著沈重的氣氛。
沈重是理所當然的,因為車子如今正駛向戰場,敵軍擁有壓倒性的力量,大家都心知肚明,這一去等於送羊入虎口,全身而退是不可能的任務,他們已經無法回家。
由於戰爭爆發得很突然,後知後覺的國家陷入劣勢時才急忙徵兵,故此車內大部分軍人都是新兵,他們只接受了基礎訓練,連累積實戰經驗的機會也沒有,便一下子被派去子彈橫飛的前線。
眾多士兵之中,其中一名新兵坐得特別不安穩,只見他一時揉搓雙手,一時大幅度地抖腿,一時又滿臉茫然地四周張望,一副六神無主的樣子。
其實不單是表面行為,新兵此刻的內心也充斥著強烈的不安和恐懼,它們不斷敲擊他的心腔,叫他喘不過氣。
新兵一邊心慌意亂地抖動身子,一邊在心中尋問自己身在這兒的原因。
毫無疑問,他是被國家迫來的,徵兵制令所有年青力壯的男子都得強制上戰場。雖然軍人當中不乏心懷盡忠報國精神的強者,但新兵絕不是其中一份子。
事實上,新兵不但不想報國,反而對國家感到不滿。
明明自己只想平凡地生活,為何如今非得要坐在這裡等死?
憂鬱、懼怕、焦慮……各種負面情緒互相糾纏,五臟六腑好像縮在一起,使他幾近精神崩潰。
新兵想叫、想大叫、想聲嘶力竭地狂叫,好把壓力排出體外,正當他快要把持不住之際,一隻溫暖的手掌拍了拍他的肩膀。
這一拍讓新兵回到現實,如巨浪般翻騰的情感不可思議地立時平靜下來。
他看向手掌的主人。
對方沒有說話,卻以眼神關切地問--不要緊吧?
新兵把視線轉向坐在對面的四個軍人,他們都不約而同投以相同的目光,新兵這才意識到原來自己一直把不安之情表露無遺,於是連忙向他們報以寬心的微笑,表示--謝謝,我沒事。
這五個人,是新兵的同伴兼好友。他們在軍營中相識,原本這麼短的時間難以萌生友情,可是嚴峻的局勢和艱苦的訓練令他們快速發展出惺惺相惜的深厚感情。
假如真的要說是什麼讓新兵能夠堅持至今的話,必定是連同他在內、圍繞在六人之間的一體感吧。
六人無疑都是獨立的個體,新兵卻從中感受到強大的羈絆,他們彷彿成為自己的一部分,是命運共同體。
想多跟他們待在一起、想跟他們說多些話、希望大家都能平安無事地回家--現在支持著新兵意志的,是這些實現機率無限接近零的願望。
儘管如此,新兵依然選擇相信……相信夙願會有達成的一天。
這時,車門從後打開,眾人默默地站起來,大家都意會到終於要上戰場了--賭上性命的一戰即將展開。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立時把新兵的信心轟個稀巴爛。
面對敵方的先進軍備,戰況一面倒,勝負幾乎在頭三十分鐘就分出--己方徹底慘敗。
雖不至於連一個敵軍也殺不成,不過那是以數倍同袍捨身換來的結果,兩軍強弱之懸殊可謂不言自明。
穿越在戰火之間,新兵看到五位同伴一個接一個地倒下。頭蓋被子燀擊碎、身體被大炮轟得血肉模糊、四肢全數斷裂失血過多致死--死狀花樣百出。
看到這血腥光景,深陷恐慌的新兵竟作出連自己也不能原諒、等同背叛的舉動--躺在地上裝死。
就這樣,這場毫無高潮起伏的交火暫時結束了。待敵軍離去後,新兵才一邊發抖,一邊站起來。
映入雙瞳的是宛若地獄般的景象。四向八面皆躺滿死屍,每一個屍體都被戰火摧殘得面目全非,若非身上掛著軍牌,恐怕連辦別身份也做不到。
全部人均戰死了,唯有自己活著--這個事實為新兵帶來前所未有的罪惡感。
躲藏起來的自己是多麼卑劣啊。什麼深厚感情、什麼一體感、什麼羈絆啊,身為叛徒哪有資格談論這些東西!
新兵跪在屍橫遍野的土地上大聲哭泣,他無法饒恕背叛同伴的自己、無法饒恕逃避死亡的自己,更無法饒恕……為僥倖存活而鬆一口氣的自己。
起初,這股由後悔而生的恨意只包含新兵自身,後來隨著時間推進,他心中的怨恨漸漸向外擴散,他開始責怪起心狠手辣的敵軍,責怪起烽火燎原的世界,責怪起冷眼旁觀的神明。
恨意、恨意、恨意……恨意朦閉著新兵雙眼,一時間滿腔怒火在他內心裡熊熊燃燒。
--嗯?
這時,新兵驚見除了自己,居然還有人活著。他定眼一看,發現那是敵方的軍人,對方失去雙腿,在地面苦苦爬行,血液不停從斷面中流出,拖出一條紅色的行跡。
新兵見狀,抽出軍刀,奔向敵人。
--要不是你們……要不是你們!我就不會弄至如斯田地!
新兵在心中吶喊的同時,手起刀落,刀鋒一擊貫穿對方的咽喉,了結其苟延殘息的性命。
然而,新兵並未就此停手,他高聲咆吼,進一步猛刺屍體,彷彿這樣做便能平息自己的怒火。
新兵完全失控,身心皆捲入激憤的旋渦內,故此他並未注意到死神已悄然迫近他身後。
--啊?
突然,一陣劇痛從背部延伸至肋骨,新兵頓時停止動作,並下意識低頭一看,見到自己的胸膛被挖空,一隻佈滿微絲血管的條狀物從洞口伸出,前端勾著一顆有氣無力地跳動的鮮紅色物體,他楞了一下才得知那是自己的心臟。
下一刻,條狀物快速從背部抽走,被奪去心臟的新兵砰然倒地,意識立時被一片迷霧籠罩。臨死前,他看到數以千計動物頭顱以瞬雷不及掩耳之勢襲來,無盡的黑暗隨之降臨。
然後……
然後,第四個人,在人蛇體內醒來。
在精神領域裡理解一切後,新兵再度打開由物質構成的眼簾。
觸目所及,盡是散發著叫人饞涎欲滴香氣的內臟團。
來自殺人魔的惡意、自己本身擁有的恨意,還有與生俱來的食之本能剎那間撕裂新兵的理智,他馬上以自暴自棄的心態吞吃鄰近的屍體,不出數分鐘,便將身體的控制權移交下一個意識。
第五個人,是另一名軍人,是敵是友已經無關緊要,總之他對自己的生命草草結束深深不忿,從新兵承接而來的激烈恨意更是為這股情感火上加油,是故他沒有多想,隨即跳往群眾中,隨便抓住一團內臟大快朵頤以作發洩。
第六個人,是丈夫因戰禍去世而成為寡婦的中年女人,她死前為世間的不公平大感憤怒,再加上前幾人的意志影響下,決定恨下心腸,殺掉並吞食內臟團。
第七個人……應該是城鎮內的某人,他接替前者的殺意,毫無顧忌地吸收下一個人。
接著是第八人、第九人、第十人、第一百人、第一千人……事態一發不可收拾。至此,人蛇內在再無理智,全憑本能作出下一步行動,吃之咀咒、怨恨的連鎖由此成形。
「到底這是什麼啊?」看到這裡,男孩不禁發出疑問。
--怨恨……就這樣流傳下去了?
明明每一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人生、感情和自我,但他們通通敗於這股愈發龐大的怨恨手上,甘願化身為血與肉的怪物,去攻擊、去殺戮、去暴吃,而且把憤恨一定量地傳遞到下一個人、下下個人和下下下個人--殺和食之衝動一再傳承,猶如骨牌般一個推倒一個,沒完沒了。
這個由眾多充滿怨念與惡意的心靈結合而成的集體意識,就是所謂的……人蛇嗎?
既無慈悲,亦無理性,一個為殺而殺,為吃而吃的存在--原來自己一直跟這麼可怕的東西朝夕相對嗎?
「啊!」
當人蛇吃掉第一萬個人時,影片戛然而止。隨著電影結束,男孩的意識慢慢被拉走,一點一點地從過去回到現在。
離開前最後一剎那,他看到屏幕上標著幾個英文字--
To be continued……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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