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男孩回過神時,他再度回到一片白色的……不對,原本被霧氣包圍的謎之空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頗為廣闊的現代辦公室。
寬敞的房間內,只有一個辦公桌孤伶伶地設置在正中央--雖然不知現實是否相同,不過類似的場景男孩在電視劇裡看過很多次,這無疑是一間董事室。
四周相當昏暗,唯一的光源來自安裝在桌子後方、數塊看似很高級的落地玻璃。外面的鮮紅色光茫穿透玻璃落在室內,把眼前景色染得一片暗紅。
少女,就站在其中一塊玻璃前。
「啊……」對方的裝束令男孩有點訝異。
在自己聚精會神觀看記錄片期間,少女看來沒有閒著,此刻的她已不再穿著原來那件俗氣的白色連衣裙,而是一套滿有時尚感的黑色OL服裝。
這時,少女緩緩轉過頭,看著男孩。
「這個?」少女馬上注意到男孩的奇異目光,便說道:「一成不變的場地和裝扮未免太無聊了,所以在你前往過去時,我稍微改裝了一下環境,順便更換一套新衣服……怎樣?漂亮嗎?」
男孩點點頭,除了點頭別無其他選擇。他心想憑少女的美貌,大概穿什麼都適合吧。
「先別說這個了。」少女對男孩招手:「過來,看看遠景,這兒視野很開揚。」
沒有拒絕的理由,男孩聽從少女的話語走往玻璃前,與她並排而立。
「如何?看著這番景象,你有什麼感想?」少女問道。
男孩瞄了瞄少女,接著把睛眼轉向外頭。
既然是董事室,那麼理所當然位於高層,故此男孩第一樣注視的事物是那血一般的天空。
有一瞬間,男孩以為那是晚霞,隨即又否定這個想法。在他印象中,霞光是平和、溫暖的事物,可是如今映入眼簾的鮮紅,只讓他聯想死亡、咀咒、侵略。
看完天空後,他轉而平視對面的建築物。文明已不復存在,四方八面皆屹立著一棟又一棟長滿血管的方形肉柱。動脈生氣勃勃地不停跳動,林林總總的臟器互相糾纏,整體看來活像巨型生物的體內。
--那個生物,難道就是地球嗎?
男孩以前深信地球是由無機物構成,現在他不如此認為了。經過感觀的轉換後,他這才察覺到原來世界本身自有一套完整的生命機制。
既是全,也是一,充斥腐臭、污穢不堪的生命形態。
男孩進一步降低視線,俯視那原本稱之為「街道」的地面。數以百計的內臟們在地上爬行,只見它們或蠕動、或相擁、或掙扎……猶如在苦海中受刑的畸變靈魂,永世不得翻身。
天空、內柱、內臟團……三者結合後,展現出一幅栩栩如生的活地獄構圖。
「殘酷……」男孩以幾近喃喃自語的音量作出這番感想。
「對,十分殘酷。」少女點點頭:「但與此同時也很美麗。」
「美麗?」
「美麗和殘酷看似截然不同,其實只是一線之隔。」少女聳聳肩:「否則哪來這麼多肆虐成性的人呢?」
「喔……」
「好了,觀賞風景到此為止。」少女微微一笑:「你不是有很多問題想問嗎?答得到的話,我會盡量回答,所以你就問吧。」
男孩聽到這句話後,略為思考,腦中有很多問題糾結在一起,當中最叫他在意的是--
「之後發生什麼事?」
「嗯?」少女輕輕把頭擺向一側。
「記錄片的最後一段……」男孩說道:「人蛇吃掉第一萬個人之後發生什麼事?」
「唔哼,想不到你會先在意那種瑣碎事。」少女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你是那種看完電影後,會在廁所討論劇情的人呢。」
被說中了,男孩啞口無言。
「之後……之後啊……沒什麼值得一提的特別事,人蛇繼續瘋狂地吃人,恨意也繼續瘋狂地擴散,而那股怨恨則挑起更強烈的殺戮和吞吃欲,事情陷入死循環,徹底失控,當回過神時,人蛇已吃掉幾萬人--那時真是大災難啊。」
「但是,你……唯獨是你並沒有參與其中吧。」男孩凝望著少女。
「啊?何以見得呢?」
「當無數人的意識無可避免地互相融合時,只有你能夠保有自我。」男孩頓了頓,又道:「根據影片,儘管你也是人蛇的一員……可依我所見,最少你是不一樣的。你保留著一定程度的自我,並且以自己的意志主動站在跟其他人相反的立場,反對屠殺和吃人。」
「呵……你看得滿認真嘛,值得讚賞、值得讚賞。」少女一邊說道,一邊輕撫男孩的頭。
被摸摸頭了,男孩有點高興,也有點害羞,耳根不禁發熱發紅,希望對方沒有察覺,不然很丟臉。
「沒錯,如你所知,我似乎被允許留住一小塊自我。至於原因嘛……斬釘截鐵地說,我也不清楚,也許是身第『第一人』的特權吧?」
「『第一人』?」
「即是第一個被吞吃的人。」
「那可是幾千年前啊……」男孩說道:「這在期間,你真的一點也沒受其他人影響嗎?真的絲毫沒有……被捲入大意識之中嗎?」
「喔,你在懷疑我呢。」少女以手托著下巴:「嗯嗯,合理的懷疑。」
男孩覺得少女這個動作很帥氣,有女強人的味道,不過這可不能跟當事人說,他只好保持沉默。
「我當然沒有受到波及啦,否則怎能跟你心平氣和地對話呢--本來我想這樣說,被你如此一問後,我反倒沒把握了。現在理性地說話的我、作出常人舉止的我,當真是憑自己的意志行動嗎?自我會否已在不知不覺間漸漸滲入集體裡呢?老實說,我也沒有頭緒……不,說不定有這個可能,因為如今的我能這樣做--」
說罷,少女用手擋著臉頰,然後移開。
「啊!」男孩見了,立時驚呼。
少女的臉容變成父親的樣貌。
「也能這樣做。」
這回變成母親的樣貌。
「亦能這樣做。」
班長的樣貌。
「嗚……」看到那張臉孔,男孩馬上緊閉雙眼,別過頭去。
「啊……抱歉,得意忘形了。」少女道歉後,隨即變回原狀,說道:「我想說的是,我的意識並非完全獨立,縱使幼細得幾不可見,可是我跟集體意識之間確實有某條線連繫著,故此我才得以從中抽取部分資訊來學習新知識,或是展示變臉這些小把戲。話雖如此,我沒法進一步深入了,譬如人格和記憶等複雜玩意,我就解譯不到。換句話說,我正慢慢溶落意識之海裡的機率並不是零……嗯,反正事態尚未惡化到須即時處理的地步,既來之,則安之吧。言歸正傳……呃,剛才說到哪裡?」
「好像是說到『你反對屠殺和吃人』這部分。」男孩答道。
「對、對……」少女頷首:「實況跟你想像的差不多。起初我嘗試阻止他們,以近乎卑躬屈膝的態度懇求他們放下仇恨,保持冷靜,恢復身為人類應有的姿態……後來,我放棄了。」
「為什麼?」
「因為厭倦了。試試代入我的角色吧,當你不停呼喚、祈求大家作出改變時,每一個人卻依然故我,無動於衷,任何人都會大感氣餒。我亦一樣,我的聲音得不到意識們的接納,當我發現自己的勸阻沒有作用時,我漸覺心灰意冷,決定退居幕後,然後我自暴自棄地想:『既然想吃,那就讓你們吃過夠吧』。自此以後,我選擇冷眼旁觀,而人蛇也不負眾望,繼續毫無意義地殺戮、毫無意義地暴食,人類則毫無意義地被分屍、毫無意義地被吃掉。真的……真的很愚蠢啊。」
「那麼,人蛇的狂暴持續了多久才停止?」男孩說道:「人蛇的原動力來自怨恨--這我已經明白了,但我初遇人蛇時它的行為無疑相對穩定,最後是誰制止它?」
「……某個男人。」少女仰視天空,說道:「那個人以令人欽佩的意志力一口氣承受多達幾萬人份量的怨恨,成功抵擋人蛇的癲狂,隨後在遠離人煙的地方讓它強制陷入半沈睡狀態。雖然那男人擁有無與倫比的強大精神,不過最終還是被集體意識所吞噬,我再也無法找到他。消失歸消失,可直至現在,我依然對他心懷敬意,假如當初有機會跟他多說些話就好了。」
話到這裡,男孩看到少女臉露傷感,他猜那兩人的關係並非三言兩語可以說清。少女把當時的狀況說得輕描淡寫,男孩卻知道事情必定不是如她所言般順利,絕對另有一番內情。
一個與自己無關、年代久遠的故事。
少女不打算詳說,男孩也不打算追問,那是僅屬於她一個人的回憶,旁人不可僭越。
「該怎樣說呢……天意弄人呀,那個男人為了阻止人蛇幾乎賭上一切,想不到那股怒火會被你再次點燃起來……啊,別誤會,我不是責備你,只是想說命運……命運真是難以捉摸啊。」少女微微一笑:「往事就說到這裡吧。比起遙遠的過去,你不是還有更切身的問題想問嗎?」
「嗯……唔呃……」
被少女這樣一問,男孩這才回想起這陣子以至今天遇上的各種謎團,無奈數量過多,他一時間不知從何問起。
「看完電影後,把問題忘光光了吧?雖然你的想像力豐富,可是腦袋並不靈光呢。」少女嘆了口氣:「唉,其實我多少料到這個情況,所以早有準備,好啦,我要解說了,Ready ?」
「嗯……嗯?」男孩有點不知所措。
「Ready?」
「是、是!」
「Ready?」少女眉頭稍皺。
「……Yes。」看來一定要用英文回答,真不知道她在堅持什麼。
「OK。那我開始了,聽好囉。」少女說道:「你今天的遭遇看似充滿謎團、看似無從解釋,但實際上整件事很單純,連串似乎沒有交雜的事件其實全源於兩個重點。」
「是什麼?」少女話音剛落,男孩就馬上追問。
「別急、別急,我會逐一說明。還記得你在看記錄片前問了很多問題嗎?那兩個重點也包含其中,只要搞清楚那兩道問題的來龍去脈,其他謎團就能迎刃而解。」少女舉起兩隻手指:「第一個是--『為什麼人蛇這個傳聞能夠廣泛流傳?』,第二個是--『為什麼你的性格會漸趨極端?』。」
聽見這番話後,男孩點頭表示認同。的確,在眾多謎題中,最接近核心的,想必是這兩個問題吧。
「依次序由第一點談起吧。」少女打了個響指,問道:「考考你,還記得殺人魔是如何推論為何人蛇所見之物盡是肉血嗎?」
「呃……讓我想想。」男孩思考了一會後,答道:「好像是……光球經過數萬年的吞食之旅後,本能認定人類以及與人類有關的東西皆是它敵視之物,加上後來被吃的兩人--即是妳和殺人魔--五感略有差異,於是腦袋把所有映入眼簾的物體一律解譯為令人望而生畏的景象……大概是這樣。」
「真要解構起來的話,實際情況複雜得多,不過你倒是說中了要點。」少女手摸下巴:「嗯……五十分吧,剛好合格。」
真是嚴格啊--男孩心想。
「人造物由血肉構成,而人類則是一團團會爬行的內臟塊--這就是人蛇看待世界的方式,那麼反過來說,人類又是如何看待人蛇呢?」
「一個長滿頭顱的……怪物?」少女的問句看來另有所指,男孩答得沒什麼把握。
「嗯……」少女搖搖頭:「我想問的不是這個,而是你身為人類時,見到人蛇有什麼感想?」
這陣子,男孩跟人蛇可謂朝夕相對,是故沒什麼特別想法,於是他把記憶往前推移到初遇人蛇那一夜,那時他面對怪物時只有一種感覺。
「嘔心,還有可怕。」男孩答道。
「很好,那……為什麼會感到可怕?」少女追問。
「這不是理所當然嘛,對方可是一頭畸形的怪物啊。」
「為什麼?為什麼看到怪物非得要害怕不可?怪物的形象從何而來?恐懼之情又是何以產生?」
少女的問題令男孩覺得不明所意,怪物本身就很可怕,自必然引發恐慌,因果分明,有必要深究嗎?
「看樣子,你還沒明白呢。」少女再次用手托著下巴,神情中帶點煩惱:「不如這樣說吧……殺人魔有個例子舉得不錯,還記得他是如何思考人類對蟑螂敬而遠之的來由嗎?」
「記得。」這回男孩爽快地回答:「蟑螂是骯髒的生物,身上帶有病菌,懂得遠離牠的古人比親近牠的古人更具繁衍優勢,於是前者生下來的子孫對蟑螂同樣抱有厭惡……感……啊!」
男孩說到一半,各種線索突然在他腦中連結起來,他終於明白到少女想表達的意思。
果然,事情確實如她所說般非常單純。
在這以前,男孩一直認為恐懼是因人蛇外形過於恐怖而誘發,如今他才領悟到這個想法錯了,而且大錯特錯,自己從根本上搞混了前因後果。
人蛇之所以看來像異型、之所以叫人心生懼怕,並非它生來面目可憎,而是源自人類的腦部在主觀上如此詮釋它。
至於原因為何,只要把人蛇套進蟑螂的角色便一清二楚。
「你總算懂了。」少女一臉滿意地點點頭:「沒錯,光球就跟蟑螂一樣,早在智人尚未誕生前,便跟我們遠古的祖先共存數萬年之久。當時光球為自己的存在意義大感煩躁,故而胡亂地吃掉地面上的動物,而人類的祖先也是其目標之一,因此產生兩種族群--一種是不知危險為何物而主動走近光球的猿人;另一種則是憑野性直覺學懂遠離危險光球的猿人。結果可想而之,前者被吞食殆盡,走上滅絕之路,後者則多子多孫,人丁興旺。」
「與此同時……」男孩緊接少女的話,說道:「與此同時,後者--身為獵物的古人,其腦袋經歷數代交接後,針對人蛇演化出一套分辦危險的功能,於是在他們眼中,人蛇是一頭畸型恐怖的吃人怪物,以便雙方一旦狹路相逢就盡快逃走。」
「沒錯。」少女說道:「更重要的是,這功能至今尚在運作。換句話說,人蛇的可怖之處仍深深刻印在現代人的心靈裡。在這個大前提下,『為什麼人蛇這個傳聞能夠廣泛流傳?』此一問題的答案就呼之欲出,說說看,你怎樣想?」
「因為……害怕?」
「對,害怕。」少女指著自己的額頭:「班長無心的一句話問話,意外地喚起眾人對人蛇的原始恐懼。」
「『請問……你們曾聽說人蛇嗎?』……」男孩低喃。
「就是這句話。」少女說道:「起初,這話題只在少數人之間流傳,後來其中一人出於本能、出於善意,想盡早警告同伴危機將之,便把話語傳開,而其他人收到消息後則下意識地、非理性地不約而同作出相同的行動,流言就這樣一傳十、十傳百,最終遍及整個校園。話雖如此,人們並不清楚心中的不安來自何方,為了平衡壓力,是故以嬉笑怒罵的形式談論人蛇,各種各樣的奇怪傳言由此流出,形成今天遙言滿天飛的局面--這就是傳聞擴散的緣由。」
「害怕、害怕、害怕……啊。」男孩默吟這個詞語好幾次後,忽地想起什麼似的說道:「難道……人們待在室內也是源於同樣的因由?」
「喔,這回你反應挺快嘛。」少女凝望著男孩:「沒錯,這就是我接下來將要說明的事。由於有了前面的鋪陳,這事解釋起來十分容易,整件事其實不過是「害怕」這股情緒的延伸,分別在於之前只涉及小小的校園,這次則是波及整個社區,而涉事的契機是你某一夜把人蛇帶往市區所致。」
「嗯?」男孩一楞。
「不要『嗯?』,這無疑全是你的錯啊。」少女眉頭一皺:「你知道為何人蛇今天會主動跑來市區嗎?」
男孩一時語塞。
為什麼向來遲鈍的人蛇會作出這相對積極的舉動呢--關於這件事,他多次思考背後的成因,可一直苦無頭緒,如今聽見少女這番話後,他才恍然大悟,原來起因不是其他別的什麼東西,而正正就是自己。
「我想不用我說,你也知悉人蛇有靠近人群的傾向吧?但礙於被男人『封印』--這應該是最貼切的形容--被迫陷入半沈睡狀態,故此無法得嘗所願。很不巧,這道『封印』被你那夜一時興起之舉打破……不,並非完全失效了,該說是撕開了一條小裂縫比較妥當。總之,你的行動意外地令人蛇得以記住前往市區的路線,就這樣,今天它經過一輪碰碰撞撞後終於走出山林,到達城市。之後……你猜到事態接下來的發展嗎?」
男孩俯視在大廈下方忙碌地蠕動的內臟們,陷入沈思。
他想起不久前在無人的街道奔跑時,曾推論出人們是因害怕某樣東西而躲在家中,現在經少女的提點後,他確定那「某樣東西」就是人蛇……但要是這樣,就產生另一個問題--
「我想,人們是因為害怕人蛇而留守屋裡……可有件事情我怎樣想也不明白,他們從何得知人蛇的存在呢?」男孩問道。
「很簡單。」少女抱著雙臂:「你曾聽說過動物在災難出現前,會作出種種異常的舉止嗎?譬如說會尖叫、掙扎、四處亂跑,不能安定下來。」
「嗯。」男孩點點頭:「聽說這是因為動物擁有更敏銳的五感。」
「其實人類也有類似的本事。」少女說道:「相比起動物,人類的危險偵測力固然較差,但並未徹底退化,感應機能至今尚在運作。」
「你的意思是……人們憑直覺感知到人蛇的現身?」
「對。從食物鏈的角度來看,人蛇在人類之上。換言之,人蛇的出沒對人類來說有如天災降臨,是直接危及整個種族生死存亡的大事件,其逃難本能因而被喚醒,驅使他們不約而同作出最消極,同時也最有效的舉措--留在室內,直到險情過去為止。」
說到這裡,少女頓了頓,隨即又補充道:
「這些行為全憑潛意識在幕後推波助瀾,所以人們躲是躲起來了,但這並非出於全盤理解事情的來龍去脈而有意為之,心裡自必然湧現矛盾,為了填補思緒中的空洞,人們便以形形式式的理由來合理化自己的決定,於是……這一天,上班族碰巧因為諸因而早退或加班;這一天,原本準備外出散步的老人們碰巧因為諸因而取消行程;這一天,各家店舖碰巧因為諸因而提早關門;這一天,交通工具碰巧因為諸因而改道--各種各樣的『碰巧』由此產生。」
「但是、但是警察還是前來了啊,這又如何解釋?」男孩追問。
「之前不就說過了嗎?人類的野性觸覺遠比其他動物弱,因此可以說,相比起本能,人類的一言一行是以理性來主導,是故只要有足夠強烈和說服力的動機就能蓋過由潛意識而生的舉動。以警察為例,他們收到上司的命令後,即使心裡有多不願意,也要硬著頭皮出動吧?」少女說道:「順帶一提,街道上並非真的完全沒有人,其實還有不少車輛--諸如巴士、貨櫃車之類有明確目的地的運輸工具經過,只是你運氣不好,加上過於專注地追趕人蛇,沒注意到而已。」
少女話畢,男孩沒有進一步發問,腦袋反複消化對方那一長串解說。
的確,如她所說,連串看來複雜無解的怪事,原來揭曉答案後,就猶如失敗的魔術般無比單純,毫不神秘。
一切源頭其實只在於兩個字--「恐懼」。
因為恐懼,故而要警告同伴危險馬上來臨,導致傳聞失控擴散。
因為恐懼,故而要躲藏起來,好遠離以人類為食的人蛇,避免殺生之禍。
少女提及的所有謎底都毫無懸念地言之成理,簡潔而精準地一針見血,但與此同時,男孩心中仍存有疙瘩。
「為什麼?」男孩抬頭看著少女,問道:「我對傳聞既沒有興趣,也沒打算躲起來。為什麼……為什麼唯獨是我沒有牽涉其中?」
「這就跟第二點有關了。」少女低頭看著男孩,答道:「『為什麼你的性格會漸趨極端?』。」
說到一半,少女走往辨工室一角的椅上子上,接著一邊翹著二郎腿,一邊不疾不徐地開口。
「偶爾--大概一百人中有一個吧--會遇上你這類人。」少女緩緩說道。
--為何姿勢這麼撩人啊。
少女穿著絲襪的大腿看得男孩臉紅心跳,叫他不禁以對方察覺不到的幅度別過視線。
「我『這類人』……是什麼意思?」男孩問道。
「拋開邏輯吧,接下來說的話沒什麼條理可言,你就當作是老天爺的設定吧。」少女頓了頓,又道:「不知何故,有一類人天生與人蛇相性很合,兩者會互相吸引--你便是其中一人。啊……順帶一提,上一個人是班長的弟弟。除此之外,他的親人也是屬於這類……不,那個人比較特殊,那種特例我只見過一次,不知道如何將她歸類,該怎樣說呢……硬要說的話,她的存在介乎於人與怪兩者之間。啊,扯遠了,這是題外話。」
「啊?」男孩一楞。
「你在遇見人蛇前有聽到呼喚聲嗎?目睹人蛇的廬山真面目後是不是很快就冷靜下來?是否明知對方是一頭怪物還是忍不住每日不辭勞苦來探望?」
全部說中了,男孩只有點頭的份兒。
「這就是彼此吸引的證明。」少女把左右食指相碰。
「不對啊,我沒想這麼多,只是單純地希望有個說話的對象而已……沒有受外力迫使,我是憑自己的意志跟人蛇見面的。」
「就跟躲藏起來的人思路一樣,那是你的理智為了合理化自己那有違常理的行動而生的理由,可骨子裡,你的心靈已完全被人蛇俘虜。問問你,人蛇的呼聲是不是只在最初那夜出現?」
被少女一問,男孩這才意識到後來確實再沒耳聞那道沙啞的嗓音,於是他略帶猶豫地頜首。
「嗯,應該……是這樣。」男孩應道。
「那代表你初遇人蛇那一刻起,已無可救藥地被它徹底誘惑,宛若誤中蜘蛛網的昆蟲般,人蛇知道你已落入它設下的陷阱,深信你必定會再次前來,自然沒必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呼喚你。」
「落入?陷阱?」男孩一臉不解:「為、為何人蛇要這樣做。」
「天知道。正如我之前所說,這是上天的設定,你唯有接受。」少女說道:「接受歸接受,我倒是有個猜測,不過這點容後再談吧。總之,有一小群人很容易被人蛇吸引--你如此理解就好,到這裡還明白嗎?」
縱然心中不服,但為勢所迫,男孩也只好點頭。
「好啦,吸引是吸引過來了,那麼接下來人蛇會怎樣做呢?答案是--改造對方的腦部。」少女身體微微前傾:「不是一時三刻地改動,而是隨著兩者見面次數增加,慢慢地、一點一點地、連目標也不自知的速度持續調整,令他們的感觀逐漸貼近人蛇。至於有什麼樣的改變,我想你心中有數吧。」
「不對。」
嗅到神秘的臭味。
「沒這回事。」
性格愈發暴戾。
「我……我還是我自己。」
「對,你當然仍保有自我,但精神裡滲入了人蛇的成份也是不爭的事實。」少女說道:「被改造者最顯著的轉變是個性愈來愈具攻擊性,情緒不穩,接著畸變進一步入侵五感,先是嗅覺,然後依次是視覺、味覺、聽覺和觸覺。當改造完成時,目標便會共享人蛇眼中的世界,從此身心皆變成它的奴隸--以我的觀察,你的改造已進行了一半。你不時嗅到臭味吧?雙目所見之物雖未異變,但有『紅色』這種感覺吧?這就是你跟人蛇正遂步同化之證,也是你的性格走向極端以及萌生異能的主因。」
少女話畢,男孩茫然地盯著雙手。
原來……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已成人蛇的囊中之物嗎?
「我還是無法理解。人蛇為何要這樣做?這對它有什麼好處嗎?」男孩把目光從手掌移開,再度凝望著少女。
「唔,說到好處的話,其實有不少。先此聲明,這是我個人的猜想,未必符合事實,即使如此,你還是要聽嗎?」
「嗯。」男孩毫不遲疑地答道。
「那好吧。」少女眨眨眼:「人蛇被男人所『封印』,被迫陷入半沈睡狀態,沒法自由爬行--這我已經說過了,對嗎?接下來是重點,人蛇的食之本能、吃人的欲望並未因而減退,反而隨著四季流轉累積起來,從它的角度來看,恐怕要吃掉數萬人才能得到滿足吧,可礙於不能移動,這個願望遲遲無法實現,故此,『如何才能一次性地大量吃掉人類』便成了它首要面對的問題。之後,無數靈魂針對這點經過上千年的思考後,終於在近年取得共識,得出以下結論--撒餌。」
「撒餌?」
「換個說法,就是放長線吊大魚啊。」少女聳聳肩:「以集體意識來說,它們能靠混沌的思維想出這個無法中的辦法確實了不起。具體來說就是,它們放棄了發現途人就吃掉這個一時之快的行為,而是選擇了另一條迂迴的道路--挑選相性適合的獵物,微調他們的腦部,讓他們在某程度上成為自己的化身後放歸社會,然後等待……等待他們在本能的驅使下引誘更多人前來水塘,自己則坐收漁人之利,順利的話,不但可以飽餐一頓,甚至有機會從中吞吃到滿腔仇恨的人,並以那股怨恨帶來的力量打破『封印』--這就是人蛇的如意算盤。」
少女說完,四周一時間陷入寂靜,不久男孩經過一番思考後終於開口。
「不是……有點強詞奪理嗎?有些地方跟實況不太吻合啊。」男孩說道。
「我也這樣想,所以我才強調這是猜測啊。」少女輕撫頭髮:「畢竟從沒有人完成改造,上一個人……即是班長的弟弟改造到一半就死於意外,而你則改造到一半就自殺,也有好一些人臨到最後階段前瘋掉,到頭來人蛇的真意是什麼只能憑空推斷。話雖如此,就結果而言,它最終還是成功了。」
「啊?成功?」
「你把含恨而終的媽媽獻給人蛇,解開了它的『封印』,才會造成這次大騷動啊。想想看,若非受人蛇影響,你會作出這番舉動嗎?會鬼迷心竅嗎?會一時糊途嗎?大概不會吧,不是嗎?」少女說道。
「我不知道……」
「不,我想你多少有自覺,只是無意間忽略了行為中的不自然之處而已。」少女說道:「當中最顯而易見的問題是--當你發現媽媽受傷後,為什麼你不跑去找人求助呢?」
「啊……」
「比起花時間找出人蛇,老實地大聲求救才是正確的應對方法,即使當時街上沒有人,逐家逐戶拍門的話,總會找到人幫忙吧--一般人肯定會這樣想。你的選擇卻恰恰相反,直接放棄思考讓媽媽延命的方法,以她必定會去世的前提來行動,把一切希望寄托於人蛇會在事後將她『復活』這個脆弱的基礎之上……這種想法可談不上正常啊。」
「我……我真的不清楚,我當時僅僅一心想拯救媽媽,其他事並沒有想太多。」男孩迷茫地搖搖頭:「……我做錯了嗎?」
「我認為,正如隨著觀點與角色的轉換,人蛇和世界就有不同的外形同一道理,世上大多物事其實並非那麼黑白分明,很多時沒有是非對錯之分,唯一的鐵則是……一旦做出某個決斷,便要承擔隨之而來的後果,僅此而已。退一步說,就當你的行動真是錯誤的好了,我都沒有資格怪責你,因為假如你有錯的話,我更是責無旁貸,罪加一等,倘若當初我加倍嚴厲地警告你,或者事態就不會演變至此吧?不過事到如今再後悔、再自怨自艾也於事無補,發生的事已成過去,我們兩人都得學習放鬆點。」少女身體再次前傾:「好了,反省會就到此為止吧……話說回來,聽我說到這裡,難道你心中沒有一絲疑慮嗎?」
「啊?」男孩微微一楞:「什麼?」
「你真的、真的『有點』遲鈍呢。」少女說完,嘆了口氣。
是心理作用嗎?男孩總覺得少女有衝動把「有點」二字替換成「非常」。
「抱、抱歉,我真的毫無頭緒……你究竟想說什麼?」男孩問道。
「你不好奇嗎?人蛇篩選獵物的準則。」少女反問。
經少女如此一問,男孩方後知後覺地開始咀嚼這道問題。
「嗯……」
這確實值得深思,為何之前沒有發現呢?恐怕是一下子接收太多情報,腦瓜子應接不暇吧--他心想。
男孩這一思考,似乎又耽誤了一些時間,只見少女略顯不耐煩地說道:「不等你啦,我要揭盅了。據我的所見所聞,人蛇會優先選出精神結構與它思維相近的人--即是你。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呃……啊?」男孩的腦袋一時間轉不過來,搞不懂對方想表達之意。
「這意味著……」坐在椅子上的少女手按裙擺,身體進一步向前傾:「這意味著,你有反社會傾向,比起人類,你更接近怪物這方。」
「咦?」意料之外的詞語令男孩楞住。
--反社會?
反社會是什麼?書本和報章上常見到這個字,其中的含意自己卻一無所知。
「不對。」儘管不清楚箇中意思,但男孩直覺這是負面的形容詞,於是他馬上否定:「我……我不是。」
「別緊張、別緊張,傾向……我只是說你有這種傾向而已,並非一口咬定你就是其中一員。」少女安撫男孩後,又道:「何謂反社會人格?根據定義,需符合數十個主要行為特徵方能確實,時間所限,我就不一一細說了。總之,依我的觀察,以前的人們、班長的弟弟和你的個性都大致合乎條件,這是我所能發掘出的、你們之間唯一的共通點,所以我猜人蛇也許是憑這股特質選擇改造的對象。」
「可我真的不是……」男孩仍然無法釋然。
「別太鑽牛角尖啦。」少女打斷男孩的話語:「首先,我不是專業人士,我的判斷不可盡信。二來,即使你當真有反社會人格,也決非可恥之事,症狀更嚴重的大有人在,可他們不是也活得好好嗎?再者,我立下這番假設,目的不是令你苦惱,而是為了解答你一開始的提問。」
「啊……」男孩突然想起自己確實曾問過某個問題,不過隨著話題一再轉移,他不知不覺間將之通通拋諸腦後。
--對了,我原本想問什麼?
「你連自己的說話也忘記了嗎?年輕人,振作點、振作點啊。」少女站起來,走近男孩,拍了拍他的肩膊:「算了,我已經漸漸習慣你的脫線了。回想起來吧,你剛才是這樣說的--『我對傳聞既沒有興趣,也沒打算躲起來。為什麼唯獨是我沒有牽涉其中?』。」
「啊,就是這句話,我想起來了。」男孩說道:「該怎樣說好呢……雖然你說了一堆話,但我依然抓不住脈絡,我並不聰明,可以講解得簡單直接點嗎?到底原因是什麼啊?」
「別急,我們已經進入正題了,先歸納一下重點吧。第一,人蛇會挑選某類人,將他們的感觀與自身同化;第二,受選者本身有反社會傾向,精神構造跟人蛇相似。」少女頓了頓,又道:「把這兩點結合起來後,就能得出以下結論--從心靈的角度出發,你與人蛇某程度上可說是同類。」
少女這番說辭換來一時的靜局。
「我跟人蛇……是同類?」男孩滿臉無法置信,一副首次得悉地球是圓形的模樣。
--明明我和人蛇是如此不同。
男孩很想反駁,卻苦無對策,因為除了少女的解釋外,他想不出其他可能性。直覺和理智都告訴他,對方的推論或許與實際情況稍有出入,思考方向卻大抵正確。
「都說到這地步了,答案不是很明顯嗎?」少女說道:「你之所以對傳聞沒有興趣、沒打算躲起來、不怕人蛇,是由於你的本能明白人蛇並非敵人,而是與自己心心相連的同伴,故此無需刻意抗衡。反之亦然,對人蛇來說,你既是它撒出的餌,也是它的化身、手下傀儡、手足的延伸,自然不會傷害你。」
少女話畢,男孩再沒接話,面向玻璃陷入沉思。
街上,內臟們的數量愈來愈多,依照少女的說話,它們全都是不折不扣的人類,換言之,它們是正常的,自己才是異常的一方。
至於原因為何,是因為自己的五感被反轉、因為自己受到怪物影響、因為自己是人蛇的同類、因為……自己將成集體意識的繼承者。
眼中的世界已無法回復原狀,世間萬物均呈現出相反的一面。
一切都殘酷地退著色。
尊貴的事物。
美麗的事物。
有價值的事物。
愛情、友情、親情……
全部、所有皆變得一文不值,被污染、被踩踏、被貶低……
這陣令人不安的長久寧靜,被少女的聲音打破。
就跟剛來到這個房間時一樣,少女站在落地玻璃前,與男孩並排而立:「要說明的事該說得七七八八了,還有疑問嗎?」
「最後,有一件事想問。」
「說說看。」
「人蛇……頭顱們為何每天一到黃昏就朝城市方向眺望?」男孩的目光沒有移離玻璃。
「最合理的說法是,它們渴望吃人,因而每天都對人數眾多的地方虎視眈眈。」少女跟隨男孩一同俯視街道:「但我想除此以外,尚有其他因素。」
「是什麼?」
「鄉愁。」少女不疾不徐地說道:「每個不幸被人蛇吸收的人都很清楚自己已不能重返肉身,他們成為永遠不能稱之為人的生物,唯一可以做的只有看著城市懷愐過去,並且期盼自己終有一天會變回人類,期盼……自己終有一天能夠回到家鄉。縱使機會微乎其微,可是人們仍選擇『相信』,唯有如此,他們才能從中獲得一絲救贖。」
「……是嗎?」沈默了良久,男孩應道。
「你的求知欲得到滿足了嗎?仰或有別的問題?」
「大概……」男孩搖搖頭:「沒有了。」
「那好,換我發問囉。」少女把部分髮絲捲往耳背,露出漂亮的耳朵:「接下來,你有什麼打算?」
「嗯?」
「別發呆啊,還記得電影最後標著什麼字嗎?」
「To be continued……」
「對,那代表事情還未結束。影片不會有拍完的一天,只會反覆上演不同的人生,永無休止……而你,就是新一任的主角。」少女說道:「通過觀看電影,我想你也知道最後一個被吞吃的人擁有身體的操控權吧,那人便是你,故此你有責任收拾殘局。所以呢?你準備怎麼辦?」
重壓一下子落在男孩頭上,叫他的思緒頓時亂作一團。
「我……我也不清楚。」
「你的腦袋真的很不靈光呢。」少女嘆了口氣:「唉,沒法子,給你一點建議吧……啊,差點忘記了,有個壞消息得先跟你說。」
「什麼?」
「我想你或多或少猜到了吧,就跟以往的人們一樣,不管做出哪一種抉擇,你的自我最終將無可避免地溶入集體意識之中,從此你仍是你,同時你也不再是你,既是全,也是一。」
「……是嗎?」
男孩並不意外,甚至可說是意料之中,他深知自己不過是一介普通人,是無數靈魂中一個毫不顯眼的卑微存在,下場自然跟它們相同,非常合理。與自己相比,少女才是特別的人,擁有特權的是她,而不是自己。
「話雖如此,離完全融合之前還有一點時間,在這期間隨便你做什麼也無所謂。」少女說道:「突然跟你這樣說,恐怕你也沒有頭緒吧,所以我會給你一些意見,聽好囉。」
男孩沒有回答,靜待對方說下去。
「很遺憾,就結果而言,你可做的事其實並不多,僅有區區兩種。」少女舉起一隻手指:「第一種,效法那個男人,一力承擔來自靈魂們那數以萬計的怨恨,強行讓人蛇回復平靜。」
男孩繼續目無表情地保持沉默。
「如果這不合你意,還有另一種方案。」少女舉起第二隻手指:「順從食之本能,吞吃人類,把軀體的操控權拱手相讓,那也可以。」
男孩依然不發一言,腦海卻開始思考起少女話中意思。
「別誤會,我無意左右你的決定,你真的有權去選擇,一切隨你意願,你想怎樣做就怎樣做。」少女說道:「假如你選擇後者,我就會為下一人說明事情的前因後果,然後再一次把選擇權交給那個人。若果對方作出跟你一樣的決定,我就會對第三人說出同一番話、列舉同一番選擇……如此類推,即使之後出現第四、第五人、即使明知悲劇會重演,我還是不會干預他們的自由意志。」
「難道……這數百年來,你不斷做著同樣的事?」男孩不禁問道。
少女想了想,然後點點頭:「沒錯。」
「一直?從沒停竭?為什麼?」男孩聲調稍稍提高:「你不恨嗎?不怨嗎?不會感到空虛嗎?」
「這漫長的日子裡,我從沒有一刻停止思考自己的存在意義。為何只有我被遺下?為何唯獨是我並沒溶入集體意識之中?為何我非得要被迫觀看人類一再重複愚行,一再互相殘殺?這算什麼?」
少女的側臉看起來有點哀傷。
「--諸如此類的疑問多次令我幾近崩潰……我想自殺,無奈自己沒有身體的控制權,死不掉,當我知道連這小小的願望也無法實現時,我絕望了,自此我去叱責、去怒罵、去咀咒每一個來到這兒的意識,但即使這樣做,依然沒法填補心中的空洞。冷靜下來時,已是數十年後了,時間徹底磨蝕掉我的憤恨,取而代之的,我開始淡然地揣摩自己的角色,細想自己能做什麼。後來,我想通了,也許……也許,這是上天指派給我的任務,既然身懷特權,那麼背後必然有某種義務吧--我如此判斷。就這樣,我不知不覺間成為解說員,一方面盡量為人們指點迷津,另一方面卻又冷眼旁觀事態的發展。這算消極嗎?或者是吧,不過我真的疲累了,再也無力凡事都一一插手,故此……只作解答,不作干涉--這是我所能想到的最佳作法。」
聽完少女這番自白後,男孩一時間不知如何回應。他深明自己沒有親身經歷過對方的生涯,那就沒有立場作評論,唯有不時點頭,表示自己仍在聆聽。
「呀,不好,說著說著又談起往事。雖不想承認,但我真的年紀大了,變得饒吞起來。」少女凝視著男孩:「言歸正傳,在我說話途中,你得出結論了嗎?想清楚自己的去向了嗎?」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決定。」男孩答道:「只是,有一個人我很掛心,想去看看她。」
「很好,最重要是你明白自己的目標。那麼,我們是時候分別了。」少女指著董事室的入口:「走出那道門後,時間會再次流動,屆時你便會重回物質世界。」
「我們以後還有機會見面嗎?」男孩有點依依不捨。
「怎麼了?你擔心你會掛念我?真要說的話,隨著你的自我與集體意識融合,大概這一別就是永別吧。」少女微微一笑:「這樣說未免太不浪漫了,所以記著--不論何時、何地,我們始終處於一心同體的狀態。」
「嗯。」男孩走向房門,說道:「那就……再見了。」
「嗯,再見。」少女揮揮手:「回去後,你應該會聽到來自其他靈魂的『聲音』,這不親身體驗很難形容,到時你自己看著辦吧,小心不要再被捲進去。」
縱使不明白少女的話語,男孩卻沒追問,正當他手握門把,正要開門之際--
「啊……忘了還有個問題。」少女忽地說道:「班長被你殺掉、來到這裡並理解一切後,受前人的怨恨影響下,有一瞬間她感到憤怒、有一瞬間……她有衝動吃掉你,但她最後沒有這樣做,你知道為什麼嗎?」
「為什麼?」反問,正是最適當的回答。
「她原諒了你,如此而已。」少女說道:「另外,有件事必須告訴你,儘管你在拯救女孩和同學時,三番四次地為自己的舉動套上一些看似理性的原因,可依我觀察,實際上真相很單純,你之所以救助他們兩人,不是為了證明你的人性猶存,而是純綷出於善意。你啊……並沒有你想像中失去那麼多。」
「……是嗎?」男孩留下這句話後,推開大門。
隨著這一推,血一般的耀目紅光立時四散,他毫不猶豫地走進光茫,異常殘酷的現實再次迎面而來。7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3BJUyGLc9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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