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火敢說,自己這輩子遇過最可怕的事,就發生在奶奶頭七那天。
那時已經是半夜,家裡人大多待在房間裡,直到阿火的手機響了好幾通,他實在不得不接他女友的電話,才一個人帶著手機去外面。阿火一回撥過去,電話就被立刻接起,連帶著薇薇的一連串尖聲叫罵。
「莊易火,你幹嘛都不接我電話?你之前都不會這樣對我!」薇薇歇斯底里的聲音傳過來,她開始質疑道:「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了其他女人?是誰?」
「薇薇,寶貝。」阿火深呼吸一口氣,柔聲安撫:「我提過今天是我奶奶的忌日,對吧?這是最後一天了,我得回來參加呀,所以我剛才才沒接電話。」
「……你確實跟我說過。」對面沉默半晌,接著轉移了話題。「不說那個,等你辦完回來,我要你帶我出去玩當作是補償,知道了嗎?我們說過對方如果打電話過來,不可以掛斷的。」
阿火邊輕聲哄著薇薇,邊沿著小路往前走去,直到薇薇講得滿意了,通話才得以結束。當阿火鬆了口氣,準備收起手機時,他才注意到身邊的景物,看起來竟然有那麼一些詭譎。
今晚沒有星星或月亮,布滿天際的烏雲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飄。
明明剛剛出門的時候沒有任何一點風,但此時風卻開始漸大了起來,將地上未燒盡的冥紙給颳起。然而剛剛阿火從奶奶家一路走過來,講了快十五分鐘的電話,現在離奶奶家應該也已經有些距離了才對,這裡怎麼有這麼多金紙?
阿火目光呆滯地看著這一幕,空中滿滿的都是冥紙在飛,黃色紙錢就這樣在他眼中彼此錯落,有的已經被燒掉一半的,還帶著黑色的餘燼在上頭。幾張紙錢撲飛到阿火的身上,阿火怪叫一聲,慌忙把金紙給揮到地上。
「幹,啥小!」阿火邊罵邊跑,沿著路燈跑應該不用太久就能看見房子。
在風大的夜晚,又是在鄉下,能夠照明的就只有每隔一小段路才會有一盞的路燈。阿火剛剛完全沉浸在與薇薇的對話之中,根本沒有意識到這段路有多暗,也沒意識到自己走了多遠。等到狂奔了至少五分鐘,卻還是沒有看見奶奶的那間三合院時,阿火才意識到自己到底幹了什麼蠢事。
阿火站定在其中一盞路燈下,喘著粗氣,眼神慌亂地看著路的前方。
路燈,就只有更多更遠的路燈而已。沒有他印象裡早該出現的房子。
阿火瞪著眼睛,想要轉過頭去看,然而這時卻有一陣陰風從他身後吹來,就像是有人在阿火的後頸呵氣一樣,讓正要轉頭的阿火僵在了原地不敢動彈。他想起自己還帶了手機,想要打電話給家裡人時,發現手機完全失去了訊號,不管是訊息、電話,都撥不出去。
「幹,我是沒有很孝順沒錯,但我也沒做過什麼出格的事。」阿火不斷在嘴邊唸誦著一些平常家裡人在拜的神,邊在心裡暗罵。
小時候阿火曾有段時間被父母丟在奶奶家,因為他們太過年輕,比起照顧孩子,他們更懂得、也更願意去玩樂,於是阿火就這樣從四歲待到了六歲。
三年以來阿火只有少數時候會被父母接回家,但過沒多久就又會回到奶奶身邊。直到六歲,學齡差不多到了的時候,阿火的父母終於玩累了,開始把阿火接回家裡,認認真真地重新生活。
這三年以來,奶奶每天都對阿火很好,甚至有點寵溺,年幼的阿火整天都黏在奶奶的腿邊要她跟自己解釋各式各樣的問題,像是為什麼奶奶說附近有條路不能走,或者為什麼大家都說農曆七月不要拍人身上的三把火?人的身上怎麼會有三把火?而奶奶總是很有耐心地回答他。
然而在阿火六歲離開奶奶家以後,他們就很少再見面,甚至當阿火難得回來,也總是在嫌棄鄉下缺這缺那。他在童年時期對奶奶的喜愛,似乎在時間與城市的物質生活之中,慢慢地被消磨掉了。直到前幾天傳來奶奶驟逝的噩耗。
阿火站在路燈下,腦袋裡閃過了些許與奶奶的回憶,本來在喪禮上所沒有出現的那些情緒,突然從心底慢慢地湧現出來了。但他在鼻腔開始發酸時用力甩了甩頭,告訴自己現在不是難過的時候,因為他蠢到連回奶奶家都做不到。
雖然向來不是什麼膽小懦弱之人,但當身邊沒有任何人可以求救,而且想起自己聽到親戚閒聊,前幾年警察在這附近挖出了不少具骸骨,阿火還是無法壓抑住自己內心逐漸成形的那份恐慌。
「拜託,奶奶,我是挺少回來的沒錯,但應該也罪不至此才對……」阿火乾瞪著這一條筆直的道路,照理來說沿著路燈走一小段就能回去,然而他全力跑了五分鐘都還沒抵達。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恐懼感在作祟,阿火總覺得路燈照亮的地方愈縮愈小,整條小路幾乎要陷入沒有邊際的黑暗之中。
阿火開始有了一些無法從腦中揮去的想像:他無法停止自己想,無數雙沒有血色的手從黑暗裡伸出來,將他攫擄而走;也無法停止想,萬一自己離開了路燈,邁入黑暗裡的他會遇到什麼樣未知的、無形的存在;更無法想像萬一,萬一這條路上的「東西」什麼都不打算做,只打算就這樣看著他在這條路上行走反覆,直到死亡……。
想到這裡,阿火把手機扔到了地上,像是洩憤一樣朝正颳著風的陰暗天空大吼一聲,接著往前方繼續跑去。
跑。像是不要命那樣地跑。像是後面正有東西追著自己那樣地跑——
此刻阿火的腦袋就只有這個念頭,狼狽地往前衝,直到看見遠方一個熟悉的、小小的物體,就這樣靜放在路上。他很清楚自己跑的是直線,中途也沒有任何岔路,但在跑了不知道多久以後,他卻再次看見了剛才自己丟出的手機。
世界彷彿在嘲弄他一樣,燈光聚焦在遠處的那只手機上。
阿火全身都冒起了冷汗,左腳往後一踩,卻感覺自己沒有踩在石子路上。他低頭一看,發現自己踩的是張冥紙,被燒去了一半,焦黑的樣貌莫名讓阿火感到毛骨悚然。
「不,不,我不要再繼續往前了……」阿火低聲復誦著這句話,試圖轉身走回頭路,然而他的後頸處與耳朵卻再次傳來一陣陰風,同時有一道年老、熟悉,且帶著安定力量的女性聲音貼著阿火的耳朵傳來。。
「往前走。不要跑,也不要回頭。」對方說道。
阿火聽到那聲音,一下子就認出了對方,想要回頭,但卻沒辦法那麼做。
當阿火還呆在原地的時候,風向似乎變了,一陣又一陣的風從阿火的身後吹來,之中還挾帶著零星的紙錢,接著越來越多。當有幾張金紙被風吹黏到自己的後背上時,阿火終於動了起來,抑制住自己想逃跑的衝動,繼續往前走。
阿火順手撿起了手機,看著紙錢翻飛在路燈下,像什麼盛大的死亡之舞,心裡不斷發怵。然而他依舊往前走著,漸大的風從身後吹來,彷彿有什麼力量在推他一把,讓他平穩地走出了這條彷彿沒有盡頭的小路。
「嗡——嗡——」當手機傳來震動的那刻,風突然全然地止息了。
阿火打開手機,看見了數十通訊息,全是爸媽的未接來電。他抬起頭,看見頭頂的烏雲不知道什麼時候也飄遠了,月亮露出了皎潔的一角,灰黑的天 幕甚至翻起了一點魚肚白。
「幹,他在這裡!」洪亮的聲音從遠處響起,接著一個人影朝阿火跑來。
阿火瞇起眼睛,發現前方就是他找尋許久的三合院,而跑來的那人是自己的大伯。當阿火被大伯捏著手臂,邊罵邊拖回院子裡時,阿火才看清楚原來很多人都跑出來了,都一臉擔憂地看著他。
「幹你娘,講個電話講到哪裡去?」阿火的爸爸衝過來就猛力在兒子背上來了一掌,怒聲說道:「講個電話講到全家都在找你,幹,很有臉是嗎?」
「我,我講了多久?」阿火目光呆滯道:「剛剛應該只過不到一小時。」
「幹,講多久?從十二點講到天要亮,五個小時了。」阿火的爸爸再次一掌落在他背上,說:「你奶奶頭七,結果你給我跑去跟七仔聊天搞失蹤,害大家都沒得睡,猴死囝仔!」
「五個小時,我走了五個小時?」阿火詫異地看向周遭人。
「你走了多久你心裡沒點數嗎?」大伯將作勢又要打阿火的父親給拉開。
「我們才睡一下下而已,你奶奶就託夢叫我們去找你。」大伯擋在兩人中間,解釋道:「然後我們醒來,才發現你人還沒回來。真的是有夠鬧。」
「我,奶奶……」阿火吞了口口水,剛想說自己也遇到奶奶了,卻被大伯一個手勢給阻止了。
「夠了,有什麼要說的等你之後再說。」大伯說著打了個哈欠。「既然人都找到了,就趁天亮之前再補個眠吧。」
隨著大伯首先回去了房間,阿火的爸爸怒瞪阿火一眼後也回去了。當他們兩個當家的離開之後,其他人也跟著一哄而散,整個三合院突然空蕩了起來。
阿火看著無人的三合院,心裡一時還不太能消化所有事情,更遑論那些經歷所讓他產生的恐懼,還根植在心裡沒有消失。他緩步在三合院裡走著,全然沒有睡意,但想到剛剛跑了那麼久,也許回去被窩裡窩一下會比較好。
伴著「咿呀」一聲,阿火拉開了房門,要進門前卻下意識地回了頭。
阿火恍惚間看見了半透明的奶奶站在三合院外的路上,平時總是和藹微笑的她此時卻露出了一個怪異的表情。祂看起來像是在笑,嘴角卻僵硬無比,像是祂的表情定格在了祂笑容正要消失的那一刻。
而當視線越過奶奶時,阿火看見了小路的另一邊,聚集著一大群同樣身形透明的「祂們」。然而詭異的是,阿火清楚地看見了祂們嘴邊都帶著笑容,雖然不清楚祂們為何而笑,然而那股笑意卻讓阿火感到渾身發毛。
他看著祂們的笑容,猛然想起了,奶奶說的「別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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