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曾有某位智者說過,戰爭中只有兩種人:幸運的人,與不幸的人。
興許,更加無情的說法,是只有死不去的人,與死去的人。
在戰爭面前,個人的意志根本不值一提。被少數人主宰着局勢,又或,局垮主宰所有人。最後無數生命,都會化成一個個數字。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浩浩蕩蕩的難民,為逃避戰火而遠走他鄉。那怕在路上死者十有八九,他們都沒有停下來。繼續往前走,可能會死,也有可能不會死;但是停下來,就必死無疑。如果從更高處觀察,那麼人與螻蟻,並無多少區別。
曉可羅司不知道身邊這群難民,究竟打算前往何方。甚至對於目前捲進甚麼樣的戰事,都一頭霧水。依據他所知道的歷史,地球上過去確實有發生過投入大量人形機甲的戰爭。那是新人類伊始,舊人類不願退讓的時期。雖然新人類努力釋出善意,可是舊人類拒絕理解,堅持排斥甚至屠殺。中間大小戰爭持續十數年之久。最終是更多的人類進化成新人類,大家團結一致,互助互信;反倒舊人類數量越來越少,即使處在劣勢還窩裏鬥,自相爭權殘殺。此消彼長,當整個地球都是新人類佔絕對大多數時,戰爭亦自然消逝。
嘗試詢問幾個人,可惜對方要是神色匆匆急步離去,就是說着聽不懂的語言,無法溝通。掌握不到任何線索,曉可羅司回去那位少女身邊。看見對方顏色憔悴,面目犁黑,仍然跪住於原處,頓時於心不忍。
那怕聽不懂對方的語言,依然感受到對方的情感。不幸被紅色光束射中的那三位小孩子,想必是這位少女認識,而且關係菲薄的人。
「來,我們先離開這處吧。」
頭上的戰鬥仍然繼續,不時發現有機甲斷手折腳的墜落。要麼掉在地上爆炸,要麼沉沒進海洋之中。繼續逗留於此處,說不好又會被機甲砸中,又或捲入爆炸中,過於危險。那怕是不認識的人,曉可羅司亦不會棄之不顧,更何況對方外貌與阿爾希兒相似,還是救過自己的人。於情於理,都不能丟在這兒。
那位少女三魂不見七魄似的,只要輕輕一拉,還是站起來,跟着曉可羅司繞過焦土,混進難民隊伍中繼續前進。每走幾步,便回頭向後望,流出點點淚花。曉可羅司望向她時,對方即時以手拭眼,抹乾水珠,強行將泣聲吞回胃袋內。
身上沒有任何計時裝置,天空戰火籠罩,無法觀察到太陽。不知過去多少時間,連戰事都戛然而止,但是地面眾多難民還是一直沿着海灣走着。曉可羅司如今變成幼小女孩的身體,手腳瘦骨嶙峋,本來就缺乏力氣。更何況胸前兩團多餘的贅肉,老是搖來晃去,害他難以保持身體的重心。一個不注意,就會朝前面仆倒。這樣的情況下漫長步行,早就口乾舌燥,雙肩酸楚,雙腿麻痺,小腹亦飢腸轆轆。
他全身上下都沒有攜帶任何行李,那名少女都沒有,以至四周眾多難民都是兩手空空。幾乎所有人同樣一窮二白,沒水沒糧,臉頰更是瘦到凹陷。即使處身如此困境,曉可羅司亦未嘗絕望。或者說,正是因為處身如此困境,他才更加充滿希望。
眾多難民身無分文,更無斗米升水,為何仍然不知疲憊,堅持不懈地朝向某個目標走下去?肯定是那處終點,存在讓他們活下來的誘因。理所當然,一定有吃有喝。否則憑藉這批難民的狀況,早就改為蒐集食物及食水,否則估計走不到兩、三天,就會全數自滅。
更重要的是,身邊的少女仍然握住他的手。
對方都沒有停下來,那麼曉可羅司更沒有停下來的理由。
那怕他不想當聖者,但自小教育栽培的美德,告訴他助人優先於助己。人與人之間,都是互相扶持,才能一直走下來的。慶幸猜想正確,就在快將入夜,天色向晚時,曉可羅司發現前方下坡,長長的人龍盡頭,是一處大型港口。不僅停泊數艘軍艦,更有無數微弱營火聚集。
港口有限度開放,周邊收容大量逃難而來的難民。有不少身穿藍色軍服的軍人負責維持現場秩序,設置臨時的難民營地,派發少量食水食物。曉可羅司與少女在臃腫的人龍中摩肩接踵,好幾次差點被沖散。身穿軍服的軍人,還有數部七、八米高的人形機甲,列在道路兩邊控制人流,不許難民一窩蜂的湧進來。他們在軍事港口外面,利用鐵絲網圈起大量圍牆,層層疊疊的,把所有難民都分區收容管理。
等待前進時,曉可羅司也在打量那些軍人及機甲。觀察對方軍服樣式,還有鑲嵌於身上的肩章徽章,還有機甲的設計、武裝及標誌。探尋腦中記憶,貌似與舊世界中連邦軍的軍服機甲甚為相似。
在新人類的聯邦政府誕生前,連邦政府是最具影響力,控制全球接近七成土地與八成人口的大政府。全名為地球統一連邦政府,取代前身聯合國組織。宗旨為實現全球和平與富裕,推進太空探索,建設完美世界。當然嘴巴這樣說,也有寫進政府認定的憲法內,不過後來都是無視掉,很快就腐敗起來。尤其是當人類之中陸續出現進化的新人類,無論智慧及體能均比原本人類表現更優秀,居然心生妒嫉,害怕大權旁落,使造謠抹黑,煽動仇恨,鼓吹殺害新人類。
「莫非是時空轉移?我回到過去了嗎?」
如果是通過虛擬潛行裝置,讀取歷史紀錄的話,是不可能有如此深度的潛行體驗;假如是遊戲的虛構歷史世界,更不可能無法打開系統UI,連強制聯絡客受處理的電話都打不通。
在漫長的人龍推進下,直至天色完全黑暗,夜幕降臨前,二人才成功擠到入口。
「!I-ṛmie? !Skaṛ Vho-ṛu-!zhiṣ?」
又來了又來了,又是這種陌生的語言。曉可羅司沿途有豎耳傾聽,細心分析後,發現這種語言乍聽起來很像日本語,但是更多的是像波蘭語,若干語音都很相近。就是發音的節奏及文法頗為特殊,其中有大量捲舌音,以及莫名的吸氣音,語速又有點快,霎時尚未完全理解。
「!Kheṛ, Vhṛy-!tan Zhi-ṛeh, !Sylh-ṛi-zha?」
並非不想回答,而是無法回答。曉可羅司心想言語不通是死穴,他再怎麼努力,也不可能在數小時內完全學懂一門陌生的語言。縱然殘忍,但這個時候不得不打擾身邊尚沉浸於悲傷中的少女。未得他轉身,頭部就被人用五指輕輕撫按。那名少女並未有曉可羅司想像那般懦弱,何況一路走來,大抵接受認識的人離去的事實。她雙眼堅毅,對負責登記的軍人道:「Za-ṛaṣ Zi-!ṛe !Aṛ-ji-ṛu, Zi-!ṛe !Ṛi-kha-ṛaṣ-ṛa, Zi-!ṛe !Gṛi-vi-!an.」
曉可羅司留意到,眼前的少女先是指着她本人說「Za-ṛaṣ Zi-!ṛe !Aṛ-ji-ṛu」,然後是指着自己說「Zi-!ṛe !Ṛi-kha-ṛaṣ-ṛa」。觀察眼前情景,恐怕軍人在詢問二人身分。若然為真,前一句應當為少女在自我介紹。其中「!Aṛ-ji-ṛu」聽上去恰好與「阿爾希兒」的讀音有幾分相近,莫非對方同樣是叫「阿爾希兒」?這是巧合抑或是意外呢?
沿此發思,後一句在代他介紹的話,那麼他的名字似乎是叫「!Ṛi-kha-ṛaṣ-ṛa」。回溯記憶,貌似之前「阿爾希兒」似乎總是對自己唸着「!Ṛi-kha-ṛaṣ-ṛa」,不知道聽過好幾回。依音翻譯,很像是「莉可蕾拉」,難不成這是現在曉可羅司的名字……不,身分嗎?
雖說不明緣故,砸中頭後腦震盪一黑,就變成個子小小胸前偉大的肉身。不過人的價值又不是由身體來衡量,這點小問題還在可以接受之列。再者對於現狀尚未完全理解下,不如繼續默默觀察,絕對不能錯過任何一點線索。
「!Gṛi-vi-!an... !Ya Ki-ṛe !Ma Tsi-ṛe ṛe-!Ḷa Kaṛ-ye?」
阿爾希兒——姑且暫時這樣辨識那位少女——急急抱緊曉可羅司道:「!Shi-ṛo Tṛa-ye.」
「!Shi-ṛo Tṛa-ye, !Pṛa Va-!ḍa...」
軍人根本沒有正眼望過二人,公事公辦,依照規定紀錄個人一些基本情報後,就叫二人分別通過一道大型的金屬門。直覺很像舊世界安檢用的全身掃描機,曉可羅司被阿爾希兒從背後一推,率先通過金屬門。
穿過門後,旁邊的軍人拿出一條藍色的臂帶,臂帶內側是魔鬼氈,強行揪起曉可羅司左臂,捲住上臂膀後牢牢貼住。側頭打量,上面還有一個「R-18-17457」的編號。
「Va !Obo-ze Ni-ṛu Tṣe-go Zeṛ-mo, ṛu-!Ma-yeṣ?」
煩惱了,聽不懂對方在說甚麼。
「!Heṛ, Mo-!vi Tṣe-bye! Sły-ṣiṣ?」
阿爾希兒從後面小跑步追上來,刻意介入曉可羅司與軍人中間,致歉道:「Do-!bṛe, Do-bṛe, O-ṇa Zeṛ-mo-ye.」
儘管阿爾希兒誠意充足,奈何軍人並沒有怎麼改變態度,咄咄逼人道:「!Hṃph, Ti-!ṭuṣ! Tu Mu-ṣiṣ No-ṛa Tṣe O-paṣ-ke! Beṛ-ḍze ṛe-gu-Ḷaṛ Spṛa-ḍza! Yak Ni-!beṛ Yeṛ Mi-ṛe, Ni-!meṛ Do Naṣ Pṛe-teṇ-ṣi.」
阿爾希兒不住低頭道:「ṛo-!Zu-mi, Mi ṛo-!Zu-mi-ye.」
看見阿爾希兒拚命求情,自己甚麼都辦不到,單方面望着眼前的人受苦,讓曉可羅司心臟非常難受。遭受此等欺壓,更加堅定他要及早學會這邊的語言,否則難以逆轉狀況。
此際阿爾希兒也被軍人佩戴上同款臂帶,編號為「R-18-17458」。同時簡單觀察營地內其他難民,都是於左上臂佩帶同樣的臂帶,恐怕此東西乃在此處生活必備之物。
「!Ō, Tsi-!ṛa Vi Yeṣ-ṭe-!ṣi !Naṛ-yi-!an?」
「!Naṛ-yi-!an !Vṣi-ṛa Iṛ-ṭsi !Taṃ!」
身後傳來暴喝,而且夾雜有一個很熟悉的字音。曉可羅司聞聲,瞬間整個人怔住。他確定自己耳朵聽力沒問題,肯定不會聽錯。方才那兩位軍人,貌似說出「Nareon」這個詞……不對,仔細區辨,那是「!Naṛ-yi-!an」。前後均為吸氣音,中間擬似是促音。如果將吸氣音改為呼氣音,還有捲舌音略微拉長,發音便與/ˈnær.i.ən/無異。
新人類——Nareon——的發音,正是/ˈnær.i.ən/。
一般來說,曉可羅司是不會自稱「新人類」。然而在舊世界中,那是舊人類發明,用以統一稱呼像曉可羅司這些「已經進化的人類」。
好奇扭頭回望,只見有兩個身上披着灰色棉麻披風的人:一位是桃色短髮女子,一位是黑色短髮男子。男子雙目無神,臉部長滿長長的鬍子,仿佛行屍走肉般垂臂而立。左臂被軍人強行揪起,束上紅色的臂帶時,都沒有半點反應。
那種眼神,是死人的眼神,是絕望的眼神,是了無生氣的眼神。
在新人類的世界中,絕對不會存在那樣的眼神。曉可羅司初次接觸,頓時察覺不妙。出於本能,想及早開導他,以免對方做傻事。
「Vi Yeṣ-ṭe !Ob-ṣa-ṛu !Eṛ-oṣ-!yeṃ-naṣ! Iṛ-ṭsi Da-!Ḷe Pṛo-ṣto!」
「!Taṛ, !Taṛ, Iṛ-!ḍe-mi Te-!ṛaṣ.」
營地內有零星軍人巡戈,雙目明顯都在掃視難民的臂帶。目睹曉可羅司打算往回走,便高聲斥喝。對方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教曉可羅司有點不滿。阿爾希兒畏懼地低頭,連忙拉着阿爾希兒,依照鐵絲裝上掛着的指示牌,往營地更深處的區域出發。
打量軍人手上的步槍,現在條件限制太大,在未完全搞清楚現在的狀況前,還是不宜輕舉妄動。他憂心忡忡的望向那對披風男女,看見桃髮女不住乞憐委屈,溫柔的替雙方拉起兜帽遮住臉部,便往阿爾希兒他們反方向移動,猶是難以放下來。
藍色臂環是一區,而紅色臂環是一區嗎?這樣的區分,到底有何意思呢?難不成是,舊人類一區,新人類另外一區嗎?
「舊人類……既然不是虛擬潛行,難不成我真的穿越回到舊世界?不對,太荒謬了。時光旅行甚麼的,不是還在實驗中嗎?我明明只是砸一下頭,就來到古代?」
曉可羅司抓頭,越是思考,越是感到無法理解。
當二人抵達標記為R-18的區域,一名軍人指示他們前往指定的白色大型帳篷前,叫他們就在此處安頓。大型帳篷是軍用規格,以帆布織造,內部以鋼條支撐。接駁電源,有充足的光線照明。一張張雙層鐵床整齊排列,粗略估計可以收容四百人左右。帳篷入口有軍人派發物資,曉可羅司與阿爾希兒各自領有一份包裹。包裹大體有半個成年人那麼大,而且沉甸甸的。
阿爾希兒幫曉可羅司提起他手中那份包裹,只是她同樣是少女,力氣不見得有多大。甫踏進帳篷內,就已經走不動。最後還是曉可羅司咬緊牙根,堅持一個人馱負於背上。二人走至深處,阿爾希兒挑了其中一張未有人佔用的雙層床。她率先高舉雙手,把自己那份包裹置在上層床鋪,然後拍拍下層床鋪。
「!Ya Ṣpi-ṛe Na !Gu-ṛe, !Ṛi-kha-ṛaṣ-ṛa Ṣpi Na Do-!Ḷe, Pṛa-!vda?」
「啊——」
聽到對方望向自己,再一次唸出「!Ṛi-kha-ṛaṣ-ṛa」,又以手掌拍向下層床鋪。如此淺顯直白,曉可羅司多少還是能夠猜得出,對方想讓自己睡在下層。既然如此,自然卻之不恭。畢竟她就算想反對,也無言以對,不懂如何說出來。
繞來繞去,還是逃不過語言問題。不解決這個問題,連日常生活都成問題。
「!Ya ṣa-!ṛe... ṛu-mi Ni-!ṭaṛ Yeṛ-ṭa? 」阿爾希兒走過來,一面關心的問道:「!Ḷaṛ Yeṛ-ṭa Ni-!ṛe? !Ma-!ṭo. Zi-!ṛe Yeṛ-ṭa !Gṛe-vi-!an, Tu Yeṣ-ṭe !Ob-ṣa-ṛu Yeṛ-ṭa, Ni-!beṛ Yeṛ-ṭa.」
阿爾希兒把曉可羅司摟抱入懷,兩顆中型氣囊撞上來,完全把頭的臉埋進去。不僅有安全感,還有重量感,差點窒息而亡。正想掙扎推開時,卻感受到對方語氣中傳達着傷心與不安。仰頭望去,阿爾希兒的笑容十分牽強,似乎想對自己送上安慰與鼓勵,可是更多的是湧現不止的淚水。
「!Taṛ, !Ba-ṛe Yeṛ-ṭa, Zi-!ṛe Yeṛ-ṭa !Ṣi-ṭe, !Ṣpi-ṛe.」
阿爾希兒轉身,把方才軍人遞來的包裹拆開。入面有一些日用品,更多的是各種獨立包裝的固體乾糧、食水及罐頭。興許一路走來,已經耗光全部體能,既飢又餓。曉可羅司也學着阿爾希兒,撕開自己那個包裹,兩個人低頭填飽五臟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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