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記我 - 四

（8）

可能是她的說話有打動我心弦之處，我最終還是跟她到餐廳吃了頓午飯。

雖然是簡簡單單的一頓飯，我還是有點在乎旁人的目光。侍者領我們入座時，我偷偷留意他的眼神。

與一個年齡跟自己不符的少女在一起會感到不自然，有這些反應應該十分正常。

以前常常跟女性進行商務午餐，工作上也有年輕貌美的女下屬，溝通完全沒有問題，甚至可以感覺到她們對我或多或少抱持信賴和好感。

不過自從放棄了生意，和妻子分居之後，生活方式起了重大改變，變得很少跟人接觸，獨自過著隱居生活，而且，已經很久沒有接觸其他異性。

人際溝通逐漸變得生疏，笨拙，如今，面對一個有年紀差距，完全不知對方底蘊的女孩，心底裡顯得手足無措。

她自我介紹叫小清，初見面不好意思探問年齡，但面對面之下仍然難以判斷是否有十六歲。

小清不是做模特兒的藝名。「朋友都喚我小清。」她解釋，她的名字真的有個清字。

濃眉，皮膚比其他少女黝黑粗糙、臉孔有些憔悴，但笑容甜美，表情活潑。

衣著確是一般少女的打扮（當然不是穿著那套性道具似的校服短裙），身上沒有名牌，像上次一樣，給人窮家子女的印象。

整體來說，稱不上是亮麗的少女。

她看看餐牌，有點不好意思的說自己不餓。我為她點了串燒沙嗲和紅豆冰，自己則喝冰茶。

（9）

「我剛升上中五，兼職做模特兒只是偶爾一次。」自我介紹時，她補充說。

「妳是指拍寫真？」我問得單刀直入，既然她願意談這件事，我也不用客氣。

「是模特兒。」她糾正。「那次的工作內容，必須穿上顧客指定的校服，拍攝戶外照片。」

「似乎校裙裡面的內容才是焦點嘛？」我隱晦地指出。她聳聳肩。

「校服和那條內褲都是他事前準備好的。」

「事前已經知道？」我問。

她點點頭。「我有我的工作原則，經理人是知道的。萬一強迫我做不願意的事時，我會很強硬地拒絕，對誰也不賣帳，搞得不歡而散的話無論對客戶或者老闆來說都不是好事，所以他每次都很小心替我接工作。我的原則是『性感可以接受，暴露則抵死不從』。」

本來我應該再問問，「性感」和「暴露」是如何介定，不過實在不想在這問題裡打轉。我更有興趣瞭解她的心態。

「經理人？」

「他是影樓老闆，我按報紙廣告上門應徵做模特兒，就是由他帶我入行。」

我有些疑惑。

「做模特兒真的這麼容易？」

她點點頭。「有化妝雜誌找我示範迷彩指甲油，刊登我的照片呢！」她喜孜孜地說。

她在我面前重覆一次姿勢，張開十隻手指放在臉頰旁，焦點是今季流行的迷彩指甲油。她說。可以想像，是大多數人會瞄一眼，然後一揭而過的廣告，那種廣告模特兒是誰根本沒所謂。

「很清楚的看見我的樣子，下次把雜誌帶來給你看你就會相信。」

「我相信，不過妳真的有那麼喜歡當模特兒？」我問，她説的是否事實跟我無關。她抿嘴仔細思考了片刻。

「嗯⋯⋯不能說不喜歡，做模特兒挺好玩的，而且我遇到的人都對我很好，教曉我很多東西。薪酬也不錯。」

雖然嘴巴這麼說，語氣卻有點猶豫。

我問她從幾時開始做我上次見到的那種工作，她啜了一口紅荳冰。

「經理人告訴我，有公司想找我做夏季少女裝模特兒，我答應了，那是我第三次做模特兒。」

我微微點頭，從這裡開始聞到陷阱的氣味。

「都是些短袖和無袖T恤，領口很寬，要我彎腰擺擺甫士。」

她望我一眼，我想像得到那種情形。

「妳沒有拒絕？」

「我當然有！」她立刻說：「我說那樣會令我走光。他說不會，只彎一點點上半身看不到什麼的，他向我保證會很小心，耐心解釋說太呆板的照片雜誌社不會採用，那樣他身為中間人會蝕錢的。他苦口苦臉的，所以我心軟了。」

「照片最後沒有刊登？」我問。

「不，刊登了，但我揭開雜誌一看，登時嚇了一大跳。」說話同時，她強調似的瞪大眼睛。

「得出來的效果，從領口看到的乳溝竟比那件T恤還要矚目，才發現上了當。」

「不憤怒嗎？」

「怎麼可能？」她哼了一聲：「不過就算多不願意，照片都已經登出來了，生氣也於事無補。」

面對這個少女，我完全不知道她在想什麼。

「之後，他開始介紹一些人給我認識，他們都是攝影發燒友，邀請我當模特兒。經理人說，因為不是每次都能夠在雜誌上露面，平日模特兒都是接這種工作。你認為呢？」

「大概是吧。」我含糊地答。

她聳聳肩。「我明白，我臉蛋太圓，不上鏡，很難接到好的工作。」

她接了幾次類似的工作，多數的要求是略帶性感，完成之後那些寫真通常都會作為私人珍藏而不見天日，她收下酬勞，沒有再問什麼。

「他們有沒有欺負妳？」

她微微笑。

「我明白你的意思。正如剛才所說，他們對我十分親切，其中很多是真的喜歡攝影，不過因為不容易找到合適的人，才以聘請的形式去找。不過當模特兒一點也不輕鬆，是體力勞動啊。」

「那個把妳棄之不顧的男人呢？」

「他對我非常客氣，給我的酬勞也高於市價。」她若無其事地舀了匙紅荳放進嘴裡。「我覺得他好可憐。」

我定定注視著她故作世故的表情，有點懷疑自己的耳朵。

「妳說⋯⋯可憐？」

我滿臉疑惑。坐勞斯萊斯，出錢找女學生拍性感寫真的人究竟有何值得可憐的地方？

「都是經理人告訴我的。」她微微俯身傾前，壓低聲線，表情有幾分難為情，夾雜幾分不解。「三年前的公路車禍，使他不能⋯⋯那個。」

我微微一怔，明白了。車禍使他失去性能力，不能正常性愛，只能夠以拍裸女照片的方式刺激性慾。

以炯炯有神的瞳孔代替真正的性器官，想証明自己跟其他男人一樣有正常的慾望，最終卻只能透過價值不菲，冷冰冰的相機發洩性慾。說起來，他走起路時一拐一拐，車禍的說法應該不假。

不過想深一層卻又有些不對。

「妳說那個男人想把妳帶回家。」我皺皺眉頭：「不過，照情形看，就算帶妳回家也沒有用啊，因為，他根本做不到⋯⋯？」

「我也是這種想法。」她立刻表示認同。「更重要的是，我絕不會為錢跟任何人做那種事。這個我一早便說得清清楚楚。」

「他怎麼說？」

「那天工作告一段落之後，他說我的身體很美。」說完之後，她臉色紅了。

其實不是真的很美，至少還未完全發育，仍然屬於「小女孩」的身段，不過世上的確有為數不少的男人對這種「正在發育中的身體」非常迷戀。我心裡想，一邊繼續聽她說。

「他給我一筆錢，說不必上床，但希望可以做其他事代替⋯⋯」

她的臉色有些蒼白，似乎想笑，卻又笑不出來。我心想，到此為止吧，不想再聽下去。不過就在我開口轉變話題之前，她已經再往下說。

「他說家裡有一枝自慰器，還有攝影機。他希望我在他面前表演。」然後，她就有點難堪地閤上嘴巴。

鄰桌客人在開懷大嚼，鼻尖聞到傳來的烤肉香氣，但我還是失去了胃口，甚至覺得噁心。

出錢讓女學生做自慰表演，還要用攝錄機拍下來，留作個人珍藏？一旦瞭解了那個跛腳青年腦袋裡面邪惡污穢的念頭，我不由得勃然大怒，真想狠狠揍他一頓。我才不理會他是不是他媽的性無能，狎玩無知少女來滿足個人獸慾的，便是一頭禽獸。

「所以他就撇下妳，獨自駕車離開？」我吸了口氣，問：「就因為妳拒絕？」

「除了說不行之外，我沒有說過一句侮辱的話。」她慌忙澄清：「但他卻立即全身發抖，滿臉通紅。我真怕他會當場暈倒。」

「他和接載我們的女士本來對我很和善，她非常高貴漂亮，是他的姊姊。之前他給我酬勞時，還對我說謝謝呢。不過當我拒絕那個要求時他卻慌了手腳，落荒而逃。我覺得他當時很害怕。」

「他感到害怕？」我慢慢地重覆一遍，以為自己誤解了她的意思。然而，她微微點頭。

「被人知道了自己心底最不想人知道的渴望然後被拒絕，當然會手足無措。他怕我會將一切告訴別人，所以逃也似的避開我吧！」

「大概是吧。」我嘆氣。不知何解，簡簡單單的一頓午飯，竟然會使我感到疲憊不堪。

「所以，我覺得他蠻可憐的。如果不是那場不幸的意外，他便不會有那種古里古怪的念頭。而且，現在一定是個健康、待人有禮、受女性歡迎的人。」

難道一個身體機能正常的男人，便不會有變態要求嗎？作為一個男人，我可不會做這種保証。

無疑，小清心地善良，不過卻涉世未深，未懂世途險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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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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