妮亞是我的姐姐，至少她曾經是。姐姐和我是最相依為命的家人，父母於幼年時被行家暗算，我們成了精英資本家的遺孤，倒也生活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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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時候身體很差，姐姐為了照顧我，被逼背起家庭大任，但她從來沒有怨言。雖然姐姐因為我而無法去上學，但她依然喜歡閱讀，於是家裡逐漸被姐姐讀過的一本本書填滿，即使我隨便指出架上的某本，姐姐也可以瞬間對答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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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種純粹的生活和感情，姐姐是我的整個世界，我生存的意義，我們曾經是那樣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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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終於調理好身體，考上了外國最頂尖的生物科學系，姐姐高興得抱着我轉圈圈，要我答應她用學到的智慧幫助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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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天意弄人，姐姐在二十歲去世了，死於急性血癌。沒有任何預兆，姐姐就從世上消逝了。在姐姐獨自死去時，我甚至毫不知情，直到確定聯絡不上姐姐，才趕忙撥國內熱線報警求助，證實了姐姐的死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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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令人無法回想起的黑暗日子。我退修學位，獨自一人回到充滿生活痕跡的家裡，昨天姐姐吃剩的炒飯仍然安靜地躺在冰箱裏，沙發上的披肩不知何時滑落地面，她喜歡的《少年維特的煩惱》被重新抽出放在枱面。明明一切如舊，但無論是姐姐或是我的明天都不再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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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逐漸變得只剩哭泣，從兩人的床上醒來，再也聞不到姐姐的味道，隔壁的床鋪也不再殘留餘温。直到中午才有勇氣走出房門，頭重腳輕地走到浴室刷洗，卻發現姐姐的牙刷和毛巾不再濕潤，應該要把它們收起來嗎？一旦意識到這不願接受的事實就會無助地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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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的書櫃就有如填充其人生的養份，即使她不再存在，留在書上的註解及感想依然記載着姐姐的想法，我大概是靠着依存她的微細存在才得以苟且偷生。有時我會想，為甚麼姐姐要犧牲整個人生，只為照顧及陪伴我呢？我阻礙了姐姐的未來，若是知道自己會在年輕時便去世，會後悔最後的時光都放在了我身上嗎？這份悔疚沒有答案，亦不曾從她的文字中透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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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的妮亞是我親手制造的機械人，耗費了七年心血，期間格式化了無數次。每次要親手抹去妮亞的記憶，我從一開始會感到痛苦，到後來變得麻木，也似乎是眨眼間的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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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為了把妮亞帶回身邊，無論要付上多大的代價，我也再所不辭。我想要知道，那樣愛笑善良的妮亞，在面對人生的最後，對於自己奉獻一生照顧我這件事，到底抱持甚麼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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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個妮亞見到的「醫生」，是我的同事罷了，妮亞比預期中早了開機，這是我們都設想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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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以往的妮亞都不一樣。特別是那雙眼睛，明明只是樹脂混合玻璃，卻直直地凝視着我，這着實把我嚇了一跳。教授告訴我，妮亞的甦醒不是偶然，這就像電腦沒有指示便不會開機一樣，是未曾發生過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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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此感到興奮，這肯定是生物智慧工程的一大突破，但教授卻制止我打算替妮亞重新關機的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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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入研究是固然需要的，但我認為是時候實踐及收集成果了。米亞，你有認真讓妮亞接軌記憶嗎？」
「是的教授，我有在編碼中加入模擬檔案，從大數據中抽取制造了類似的情境演習，也有對自主學習系統進行更新和調動。」
「米亞，你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是問你有把自己製造的妮亞，當成你的姐姐看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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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我臉色驟變，教授也不忍讓我難堪，只是用手拍了拍我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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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該走出她的陰影了，索性把這次的妮亞當成真正的女孩子相處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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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我就把妮亞帶了回家，但這事實上比想像中更膽顫心驚，因為妮亞實在是與那些廢鐵過於不同，燦爛又活潑。儘管我知道妮亞處於黑暗中便會誘發關機，但看著她緩緩地閉上眼睛，我還是會心頭一顫；儘管我知道妮亞沒有腸道，她喂進口裡的東西會被強酸融化，半夜當成廢水從排口被我處理，但看著她認真地製作料理，我還是忍不住陪她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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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妮亞就沒有心，我知道的，明明知道的，卻還是對她抱有期待，自作主張地問出了心中渴望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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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米亞，米亞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已經一起生活了吧。」
「我不太清楚未來的事情呢……但我明天和後天也依然想要和米亞一起住！」
「……我不懂，米亞…對不起，我可能是愛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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妮亞回答的畫面一一浮現在腦海，而她唯一不懂回答的題目，是在公路看著海上夕陽的那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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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在是沒能壓抑住，無論是多餘的問答，妮亞自己養成的小習慣，這些都不是來自設定，而是妮亞自身主動的想法和行為。妮亞是如此真實地活著，也會努力地每天學習，也會產生自己的想法和情緒。儘管我知道妮亞心中沒有對情緒的概念，那些都是數據和腦袋擬態教會她的，如同方程式一樣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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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如果，神明大人，我說若只是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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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妮亞，你明白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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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我徹底後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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妮亞眼中映射的橙光一秒閃爍了起來，夕陽和海浪聲彷彿都停下了，空間乃至呼吸都屏止了。我看見妮亞眼中露出了不知所措，然後她微微睜大了眼睛。這是我親手輸入的，對［恐懼］感覺的微反應，如今竟然無比諷刺地反噬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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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亞，你愛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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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黑暗中乖乖地睡著了的妮亞，我告訴她我一直愛着，雖然具體上我並不是對她說的。我已經要搞不清楚了，像這樣和妮亞一起生活的日常，會持續到甚麼時候呢？妮亞不明白愛，作為人類我也好不到哪裡去。我愛姐姐，但我不知道姐姐的想法，照顧我到底是出自責任還是義務？像那樣孤獨地死去的剎那，會有想要告訴我的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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妮亞眼中充滿迷惘，我又何嘗不是？這個長着姐姐外貌的機器，根本一點也不像姐姐，妮亞更活潑，更有活力，對生活充滿期待和新生。我從一開始便沒有辦法把妮亞當成姐姐，但是這是不正確的。我想念姐姐，做到這一步只是想再見她一面，要不是至今為止的一切根本毫無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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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本毫無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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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終於是知道了至今為止所做的一切，是多麼無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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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已經逝去了，這是事實，但我仍然在心裡虛弱地期待我能親手帶她回來。我做不到的，科學也做不到的，姐姐之所以會成為我相依為命、最愛的家人，是因為於那些一起度過的時光和回憶。我和姐姐一起長大，生活遭遇劇變，但姐姐仍然對我不離不棄。正是有這些點滴，才令姐姐成為我心中姐姐，而失去那些經歷的妮亞，永遠不會變成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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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我徹底地明白了姐姐的想法，甚至根本不需要去詢問任何人。因為作為答案的我，至今仍然好好地活著，心中充滿了愛。是姐姐的愛令我長大成人，而這不存在甚麼原因，單單就是因為她愛我，無條件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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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明白了，但懊悔感隨著釋懷把我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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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妮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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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如何告訴妮亞真相，如果她知道自己的出生只是一個偏執的錯誤，自己其實不應存在，該有甚麼想法呢？想起她單純開心的語氣，笨拙但積極地活著的模樣，我實在是不忍心摧毀這一切，所以我選擇了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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