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丘墳 - 茄汁

　　我從書櫃中選了本張愛玲的鉅作《半生緣》，坐上角落的桌位閱讀著這我早已滾瓜爛熟的小說，口裡啜飲著蕭苡玥精心沖泡的焦糖拿鐵，耐心候著她工作完畢。直至房客們一一回房，饕客們也陸續散去，一樓店面準備打烊時，此時時針已然指著九。

　　將玻璃門外的OPEN換上CLOSE，並稍加整理檯面，接著蕭苡玥匆匆進了後場族廚房，約莫十來分鐘後，端了一盤白醬蕈菇義大利麵，以及一盤焗烤茄汁燉飯過來，神情略帶歉意地說道：

　　「嘿嘿，讓你久等了吧。」

　　苡玥依舊如同我記憶中的她那般美麗動人，就是身形消瘦了點，皮膚白皙了些，似乎更有韻味了。

　　「我以為我是來吃晚餐的，結果好像搞錯時間了，只好陪妳吃宵夜。」我笑著調侃道。

　　「唉呦對不起嘛，畢竟是工作，我還是要先把事情都做完，來不及去外面吃就我親自下廚嘛，別挖苦我了啦！」蕭苡玥微噘起嘴，甚是可愛，她將餐點放置桌上，「你想要哪一盤？」

　　「義大利麵好了，我不愛茄汁。」我指了指白色的那盤。

　　「那就給你茄汁！」蕭苡玥坐上對面的座位，並將紅色那盤推到我面前，「嘗試看看新的事物。」

　　「不新了，茄汁我吃到很膩，我曾經很喜歡，但以前在老家筱蕙常說她不小心煮太多，跑到我家丟來給我吃，現在都吃到怕了。」我一邊玩笑般地抱怨著，一面思及當時的回憶，原來，當時筱蕙是因為暗戀，才總編造藉口來找我的嗎？

　　「好吧，那就給你吃白醬！」語畢，蕭苡玥便將我面前的燉飯拉向她，卻忽地被我按住了餐盤。

　　「不了，我還是吃燉飯吧。」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這麼決定，只是突然間很懷念茄汁的風味。

　　蕭苡玥點點頭，「那你吃吃看好不好吃。」她用鐵叉捲捲麵，輕巧放入口中，像隻花栗鼠般嚼了嚼，雙頰圓鼓鼓的。

　　我嚐了口苡玥的拿手料理，起司醇厚香氣撲鼻，茄醬清爽酸甜，飯粒鬆綿卻不嫌軟爛，實是美味之至，可奇怪的是，我居然更為想念起筱蕙平凡的手藝，明明那味道普普通通的，甚至帶點野蠻的嗆辣，沒什麼值得稱讚的。

　　「嗯，好吃。」我魂不守舍地說。

　　「欸欸彥秋，你這話也說得太沒感情了吧？」蕭苡玥用叉子插了塊綠花椰菜，於空晃了晃。

　　「沒啦，是真的好吃，我只是想到一些煩心事而已。」我擺擺手。

　　「是喔，你最近過得還好嗎？」

　　「普普通通啦，就都這樣過。」

　　「有沒有交女朋友啦？」蕭苡玥狡黠一笑。

　　「沒有，我覺得說不定這輩子都不會交了。」我露出來對命運感到莫可奈何的苦笑。

　　「為什麼呀？記得那時候班上有三、四個女生對你有好感欸！」蕭苡玥驚訝地說，可我覺得驚訝的人應該要是我吧？

　　我從來不記得有人喜歡過這樣的我，也不認為自己有什麼優點，值得被他人所喜愛啊！今天令人震驚的事實在太多，我的腦袋著實運轉不過來。

　　「妳別逗我了，怎麼可能呢？」我勉為其難地笑著，生怕對方說的是客套話，若是當真遭人察覺，那可糗翻了。

　　「是真的啊！騙你你會送我禮物哇？」蕭苡玥理直氣壯地說。

　　「但是……我一點感覺都沒有啊。」我抿起唇。

　　「喔，她們都是說你平常太有距離感了，對人愛搭不理，而且記得以前常看到你現在在樓上房間的那個女生朋友跑來找你。她們都以為你有對象是在避嫌，所以就放棄了。」蕭苡玥摸了摸下巴，續道：「大學那時你只要與哪個女生走得近，大家就以為你想劈腿欸！」

　　蛤？搞到最後，是筱蕙害我情路顛簸的？不會吧，我有哪點好，才會讓人青睞呢？

　　「所以你和她真的沒在一起喔？筱蕙？」蕭苡玥歪頭，好奇地問。

　　「沒有，我們只是好兄妹。」話說到此，我的內心登時揪痛起來。

　　「兄妹是個好藉口，感覺進可攻退可守欸，想不到你這麼渣？」蕭苡玥笑著打趣道。

　　「胡說八道欸妳！」我慌張地反駁。

　　「唉哟，反應這麼大，看起來事有蹊蹺哦！」蕭苡玥驀地前傾身子，湊近俏臉，「老實說，你們是不是偷偷喜歡彼此？」

　　「怎、怎麼可能？」我的瞳孔急速震顫著。

　　「是嗎？」蕭苡玥滿臉狐疑，「好吧，相信你。」

　　「所以……那時班上是誰喜歡我啊？」其實我真正想問的是，妳究竟是如何看待我的呢？

　　「嘻嘻！」蕭苡玥盛開大大的甜笑，「秘密！」此時的我卻想起筱蕙嬌蠻的笑容。

　　「那妳……」話說到一半，倏忽間。

　　鈴──

　　玻璃門被推開了，來人是一名蓄著龐克藍色短髮，身穿丹寧外套，斜揹著電吉他，身形有些壯碩的酷帥女子。

　　「可蘭，妳怎麼來了？」蕭苡玥欣喜地起身迎接。

　　「我剛練完團，明天要登台表演了，想說來找妳喝咖啡小憩一下。」那名叫做可蘭的女生吐了吐舌頭，舌上穿了個舌環，接著她注意到了我，「怎麼？這個時間還有客人嗎？」

　　「也不全然是客人啦，他是石彥秋，是我大學同學。」蕭苡玥旋身望向我。

　　「嗨！」我對可蘭揮了揮手以示友好，「我是彥秋。」

　　「我是可蘭，譚可蘭。」酷帥女人亦揚手回禮。

　　「一起坐？」我問道。

　　「沒關係不打擾你們敘舊，我回家休息就好。」譚可蘭咧嘴一笑，接著對蕭苡玥說道：「明天晚上記得來看我表演。」

　　「那妳結束後要放生團員，帶我吃大餐。」蕭苡玥拉著譚可蘭的衣袖，左右搖了搖纖瘦的身子。

　　「就這麼說定啦！」譚可蘭輕輕推了下蕭苡玥的額頭，「那我走囉，明天見。」

　　「我送妳出去。」

　　兩個女生步至門外，又調笑了陣，緊接著令我震驚的，她倆柔情地吻了吻，良久才鬆開彼此。

　　想不到蕭苡玥是名女同性戀，而且還交了個帥氣的女友，幸好譚可蘭來得及時，我沒有來得及問出苡玥對我的看法，否則氣氛將尷尬至極。腦海一片混亂，不過心中一顆大石卻是落下了地。

　　見到心上人尋覓到屬於她的歸宿，我以為我會很難受的，豈料我只感到一陣平靜，或許於我內心深處，早已淡去對蕭以玥的情意，只是一股執念令我緊抓不放。又或者我自始自終，皆僅是瘋狂熱愛著那份愛而不得的哀戚感，我真正所愛的，是內在那個深情執著的自己。

　　思及至此，我頓感釋然。可霎時間，筱蕙心碎的面容驀然眼前，不久前她柔軟的肌膚觸感仍猶鮮明，我的胸腔緩慢溢出陣陣酸楚，使得我竟是有些喘不過氣來。

　　「彥秋，你在想什麼？」蕭苡玥嫩頰帶著嫣紅突問，不知何時她已進了屋內。

　　「沒事，我們快點吃吧，我有點累，想洗個澡睡覺了。」我撓撓頭，又吞了口茄汁燉飯。

　　「嗯嗯。」蕭苡玥沒有多問，僅是點點頭。

　　不清楚自己是怎麼吃完那頓飯的，我只明白洗漱完的我倒在床上，思緒紊亂，整晚睡不安寧，頻頻做著記不清楚的噩夢。只確定某個女孩在我的夢中，不住地哭泣著。就是不知，先回房的筱蕙與力翰，有沒有好好增進感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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