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塵暴降臨,天昏地暗。
黃沙滾滾,淹沒了廣袤的天空。風肆意地捏造沙丘的新形狀。太陽曬得滾燙的沙狡猾地穿過面巾的縫隙,飛入口鼻,讓艾莉莎忍不住咳嗽。更多細沙溜進鼻腔,她只好按緊了面紗,彎下腰,倔強地抵著暴烈的風前進。
狠戾的風將少女的袍角吹得獵獵飛舞,嚮往自由的叛逆白袍幾乎要捲著她單薄的身軀飛上天空。少女異常單瘦的雙腿瑟瑟發抖。為了留在地面,艾莉莎的前足插入沙裡,咬緊沙土,艱難地往前。
面紗與頭巾之間,一雙琥珀色的眼眸異常明亮。
不能倒下,必須找到沙漠玫瑰圍成圓圈盛開的地方。玫瑰花圈中央,有一盞黃澄澄的油燈。油燈裏,能滿足願望的燈神正安靜沉眠,等待下一位幸運的旅人。
艾莉莎咬著牙反覆叮嚀自己:不能倒下,不能倒下。往前走,往前走!
少女邁開發抖的瘦弱雙腿,一步又一步地往前走,直到天外飛來的飛石狠狠砸在她後腦,她癱軟在地。
嗡嗡嗡。耳邊響起尖細的鳴叫。眼前發黑,分不清到底是因臨近暈厥還是沙塵暴的晦暗。艾莉莎纖長的手指顫抖著在浮動的沙塵裏攏了一下,復又鬆開。
風仍在吼叫,可是艾莉莎已經聽不見了。
細細的沙粒層層堆疊,悄悄地掩埋腳掌,小腿,與腰畔。隨著沙層變幻,豔麗的紅刺眼地破開昏黃的沙霧,宛如日出。一朵又一朵,沙漠玫瑰圍著昏迷的少女燦爛盛開。
沙漠玫瑰的美艷懾服了風沙。風沙不再暴躁,漸漸安馴,最後徹底臣服在玫瑰的腳下。
天空再次變得蔚藍。未清醒的少女的指尖前,在沙裡露出半截的油燈閃動神秘光芒。
艾莉莎醒來時,茫然地躺在沙裡仰望無邊無際的蔚藍天空。純白的雲悠然乘著風飄過,在萬里黃沙上投下淺淺的流動陰影。
頭被砸中的地方仍然隱隱作痛,但艾莉莎心裡卻莫名地安靜,好像她已經抵達了日思夜想的目的地。
一道藍色煙霧從油燈的長嘴中湧出,在半空形成上半身是藍皮膚少年樣貌,下半身是裊裊藍色煙霧的奇特形態。
「幸運的旅人啊,我能滿足你一切慾望!告訴我你的願望吧!」少年露齒而笑,在空中翻了個筋斗。緊身白色襯衣敞開,露出一部分堅實的胸膛,一顆紅色的石頭穿了繩墜在胸前,隨著他浮誇的動作一晃一蕩。
艾莉莎呆滯了片刻,才慢慢爬起來,好奇地端詳著燈神。
「藍皮膚長在你身上,看起來特別蠢欸。」她嘟噥著說。少年明顯是聽見了這句話,額頭青筋跳了跳。
「你的腿特別像雞腳欸,那麼枯瘦的腳好像走兩步就要折斷了。」他不客氣地回敬。
艾莉莎沒有回應他的挑釁,只是沉默地歪了歪頭,琥珀色的眼眸凝視他胸前的紅色石頭。
「你還戴著啊。」她輕輕說。
少年對她要說什麼完全不感興趣。他翻了個白眼,不耐煩地催促:「快點許願啦,女人。只能許一個,好好珍惜!」
艾莉莎笑了笑,沒有急著許願。她踮了踮腳,赤裸的腳掌脫離沙地,又陷入沙裡。她認真地感受細沙顆粒分明地黏上皮膚的感覺,然後許了願。
「我要你變回名為阿但他的人類。」
少年似乎沒有在聽她的話,只是得意地哈哈大笑,雙臂在狂喜中舉向天空:「好啊,哈哈哈哈,終於有人替我被關在這個臭油燈裡面了!」
沙漠的風中似乎夾帶著詭秘的竊竊私語。突然籠罩天空的濃密烏雲隱隱帶著紫色,不像要下雨,反而像要泣血。
烏雲壓得越來越低,那詭秘的竊竊私語彷彿更加接近艾莉莎的耳邊,每一個音節無比清晰,卻又是陌生的語言。冰涼的風如有實體一樣穿透皮膚,滲入骨髓,幾乎要刮傷靈魂。
惡魔在沙漠的國度降臨。
燈神的藍皮膚緩緩變成小麥色,本是煙霧的下半身慢慢化出雙腿。得到人類身體的少年迫不及待地衝出玫瑰花圈,往一望無際的黃沙荒漠奔去,沒有回頭看一眼身後被留下的艾莉莎。
「阿但他,下次不要再因為一個女孩子漂亮而向神燈許願了,」艾莉莎輕聲說道。「你又不是真的喜歡她。」
森冷的風掠奪了她的面紗,面紗旋轉著消失在漫天黃沙裏。少女霧化成藍煙,一股玄妙的吸力讓她不能自控地滑入油燈的長鼻裏。
片刻之後,新的燈神已完全縮入燈內。烏雲迅速散去,熾熱的陽光再次籠罩寬廣的沙漠。沙在流動,悄悄地掩埋那一圈沙漠玫瑰,油燈亦在起伏的沙丘中不見蹤影。
太陽熾熱的光迅速蒸乾了沙面上的一滴淚痕,而天空依然蔚藍。30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XlMwVcdCA
阿但他跑了一天一夜,回到了熟悉的村落。
彩棚下,攤販吆喝著首賣絲綢與陶器,馴蛇人在吹奏節奏奇異的曲子;小孩子在攤子之間遊走,不時偷偷摸走一兩個水果,喧鬧著跑過廣場。有一個小孩險些撞到阿但他,向他做了個鬼臉後跑開了。
阿但他心情極好,只是笑罵了兩聲,就直奔某個偏僻的小巷。轉左再右拐,他再次看見熟悉的那扇破舊木門,差點流下眼淚。
總是回不了家才知道家的寶貴。
「阿但他,你跑去什麼鬼地方了?阿爸氣得要死,這次一定將你的屁股打開花!」哥哥打開門時,詫異地睜大了眼睛,大力打了弟弟的肩膀一下,就將他推進屋子裡。
阿但他笑嘻嘻地敷衍過去。父親回來時他挨了一頓揍,整件事就揭過去了。畢竟阿但他總愛瘋跑,消失一兩個星期也是常事,因此家人也沒有太在意。
那段被困在黃銅油燈內的的記憶隨著平凡的日子漸漸風化成沙。他叼著一根草和朋友們坐上城牆眺望沙漠時,才會在果酒的甜香中偶爾想起自己曾變成燈中的精靈,被困在小小的油燈裏一個星期。與朋友們提起這件事時,他們總是哄笑:
「什麼啊,阿但他,你不是要去為那個瘸腿的漂亮女孩子向燈神許願,治好她的腿嗎?」
「當初你不是滿口豪言發誓三天就把她追到手的嗎?嗯?你的新娘子呢?」
「嘿,你還戴著從人家那裡強行要來的定情信物哪!」
阿但他低頭看了眼胸前墜著的紅色石頭,努力回想那個漂亮女孩的臉,卻什麼都沒想起。他喝了一大口果酒,索性扯下紅色石頭,將它大力拋向遠處的荒漠。
石頭劃出一道拋物線,很快被黃沙吞噬,消失不見。
朋友大聲喝采,稱讚他的臂力。阿但他喝多了酒,半醉中得意忘形地表演翻筋斗,險些掉下城牆,朋友們七手八腳地拉住了他。
太陽熾熱,天空蔚藍。在廣袤的沙漠深處,有一盞油燈安靜地在暖沙裏酣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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