銃と蝶 - 約好了

　　灰暗的空間讓里香失去了時間感。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久，或許半天，或許一天，原本讓鼻子不舒服的霉味跟沉悶的木頭味，在長時間的洗禮下也逐漸沒那麼討厭了。

　　在火把的油跟火柴都快要用光的時候，她終於來到一扇門前。它的門把被鎖鏈纏繞，並且用一道金屬鎖扣住。

　　里香想都沒想，就從口袋裡拿出那把鑰匙。儘管生鏽讓轉動鑰匙變得格外費力，但她還是勉強辦到了。

　　開門的瞬間，強烈的光線刺在她的臉上，讓她有幾秒鐘的時間無法睜開眼睛。好不容易適應了亮光，所有的感官才終於跟著運作起來。交談聲、馬蹄聲，像是海水一樣湧進她的耳裡；塵土的味道、食物的香氣，也取代了地道裡陳舊的氣味。

　　明明應該高興的，但是里香卻一點也無法放鬆。

　　她向路過的人詢問現在的位置，才得知這裡距離港口雖然不遠，不過靠她的腳程也要一段時間。她翻遍全身上下，只有一塊作為護身符掛在腰側的玉珮；在他們家，這不是多名貴的東西，但也是爸媽送給她的東西。

　　里香沒有遲疑太久就攔下了一輛馬車，並且把玉珮當作車資交給對方。

　　如果這是為了守護她而存在的東西，那如今就是它派上用場的時候。她現在有更重要的人要保護，就算有一點點捨不得，可是爸爸跟媽媽也會贊同她這樣做的，對吧？

　　「大叔，拜託你快點。」她雙手交握，催促道。

　　「沒問題！」

　　他們跟自己的聯繫不會因為這樣就斷掉，所以她現在要想辦法握住另一條，一不小心就會不見的羈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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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達港口，跟善心的叔叔道別後，里香依照模糊的記憶，終於找到了爸爸以前朋友的住處。里香看著門口的姓氏牌，吞了一口口水。

　　她無法肯定對方記不記得自己，也不知道這樣會不會反而讓自己惹上麻煩，但這是她唯一能做的了。況且，在她離開的這段時間，憂太的狀況幾乎可以說是生死未卜。她沒有時間猶豫，只能碰碰運氣了。

　　里香推開虛掩著的外門，踏進了陳設精緻的庭園。不同於他們家的西式建築，這裡就像傳承了百年的大宅，連空氣中都帶著一股松樹的清香。

　　「是誰？」

　　還沒走到門口，一道沉穩的聲音就將她釘在原地。她驚疑不定地望向聲音來源，只見一個帶著眼鏡的男人慢慢從一旁走出來，雙手收在袖子裡。

　　里香對這張臉有些許印象。以前他似乎也來過他們家，跟爸爸一起喝茶聊天，媽媽也會拿出家裡的點心招待這個男人。

　　「我──」

　　「妳是……里香？」他推了推眼鏡，像是在確定自己看到了什麼，「我沒認錯吧，里香？」

　　里香點點頭。

　　「難以置信，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妳了。」他跑上前，訝異地看著她，「妳是怎麼──」

　　沒時間解釋了。里香抓住他袖子的下緣，「叔叔，我需要你的幫忙。」

　　男人也沒有慌張，他點頭，「要逃到國外，對吧？」他的眼神一下子黯淡起來，「幫你們準備的東西，總算要派上用場……」

　　「不是那個！」里香打斷他，「是比那些更重要的──」

　　她的手收緊了一點。

　　她知道，眼前的人絕對可以幫她的忙。唯一的問題是，他們來得及回去嗎？

　　進到屋內，連泡茶的時間都沒有，里香就抓著男人，不由分說地把事情一股腦說給他聽。男人原本平靜的臉色，突然沉了下來。

　　他叫來身邊的管家，低聲說了一些事情；對方也很快就應允，匆匆忙忙離開他們的視線。當他再度回來時，里香就聽見外面多了一些腳步聲跟說話聲。他們一起走出去，只見外面密密麻麻聚集了一大群人。雖然稱不上裝備精良，但是每個人的眼睛裡都帶著光。

　　「有這些人，應該就可以幫上忙了。」叔叔說，「里香也收拾收拾吧。我幫妳準備了船票，今天晚上──」

　　「不可以。」她一口回絕，「我也要去。」

　　「太危險了。如果有什麼閃失，我怎麼對妳爸交待？」

　　「就算是這樣，我也要去。」她抓著叔叔的褲管，著急地說，「憂太是很重要的人，我不能丟下他一個人離開。」

　　她的眼中分泌了一點淚水。這不完全是為了說服眼前的人所擠出來的，有一部份也是出自她的真心。她怎麼可能拋下憂太？她寧可跟他一起死，也不會自己逃命。

　　他們來回爭論了許久，最後叔叔拗不過她，只能答應讓她一起去。前提是，他會讓其中一個人當她的護衛，而她不管到哪都得跟她在一起。里香答應了。

　　接著所有人上了車，向著目的地出發。

　　一路上，里香都在思索，如果憂太出了什麼意外，她該怎麼辦。她的腸胃因為這個假設而痛起來，好像有誰像是擰毛巾一樣把它扭在一起。

　　顛簸的路程，也讓她想到出車禍的那天。只是不同於那天的茫然與驚慌，今天除了擔心，她的胸中還多了一份誰都無法撼動的堅定。

　　就算憂太真的出了什麼意外，她也要拖著他的屍體離開。

　　「妳的表情好嚴肅。」

　　被指派保護她的姊姊用手臂推了她，「這不是這麼漂亮的臉，應該有的表情喔。」

　　「別取笑我了。」里香看著她，勉強笑了一下，

　　「會沒事的。」她擦拭著自己的刀子，然後將它收回刀鞘裡，「相信我。」

　　她點點頭，又把視線移向車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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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一天的時間，所有事情就跟她記憶中完全不一樣了。

　　原本熱鬧的街道，今天看起來特別冷清；沒有任何攤販，甚至沒有人。所有房屋的窗戶跟大門都緊緊關起，好像在防禦什麼洪水猛獸。但這都不是最讓里香不安的。

　　激起心中那股恐懼的，是街道上的血跡，還有牆上的刀痕。

　　它們從宿舍的位置一路蔓延，像是一條由打鬥開闢的小逕，斷斷續續地朝著更市區的地方前近。

　　里香不能肯定那些血是屬於誰的──不如說，她拒絕想像。光是用看的，她都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不斷加速，一陣反胃感也隨之而來。

　　那不會是憂太。不是。

　　然而，就算她替自己下了這麼多暗示，害怕的感覺仍然像是繩索一樣纏繞上她的脖子，令她難以呼吸。

　　她環顧著跟她一起目睹這一切的幫手，最後她拉著身旁的女人，聲音有幾分顫抖，「我們快點……」

　　眾人的情緒像是被她感染一樣，稍稍低落起來。只有身旁的女人聲音依然穩定，「別擔心。走吧。」

　　他們依著所有痕跡，毫無意外地來到警局外。如果剛才的景象是過度安靜，那現在肯定是過度混亂。有幾個警察受了傷倒在地上，不斷哀嚎；有人拿著醫藥箱替他們急救，也有人趕著要撲滅燒起來的建築物。

　　里香的視線在一張張臉之間搜索，想要確認憂太有沒有在這裡，然而她什麼都沒有找到。

　　她想都沒想就跑上前，抓住一個警察，劈頭就問，「憂太呢？乙骨憂太──」

　　就算身高矮只到他的腰部，里香的氣勢依然震懾了正在打火的男人。他愣了愣，「乙骨他、他闖進上頭的辦公室，帶走了一堆東西，然後就跑了。」他餘悸猶存地說，「接著有一群人闖進來要找他，被其他人阻止後把他們打傷了。」

　　「一群瘋子，連警局都敢亂來。」另一個人附和，「這把火不知道會燒掉多少資料。接下來有得忙了。」

　　那就是他們的目的。里香在心底回應。如果憂太沒有趕來，恐怕關於賣國賊的檔案都會被毀屍滅跡。

　　「他往哪裡去了？」

　　男人比了個位置。不等里香開口，身後的其他人就追了上去；她正想要跟上，一隻手就拉住她的手臂，「冷靜點。」

　　里香轉頭看著女人，「我必須去──」

　　「我會跟妳一起去。」

　　里香的眼眶突然酸澀了一下。她用力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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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他們找到憂太的時候，里香差點暈過去。

　　里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那個畫面，那個幾乎讓她暈厥的畫面──他的身邊躺著幾個不知道是死是活的人，滿地的鮮血在沙地上匯集成一個小小的水灘。噁心的腥臭味逸散在空氣裡，讓人幾乎要吐出來。

　　只有憂太用刀撐著身體，半跪在地。如果不是胸膛還有點起伏，里香還以為他死了。確認他還活著後，她才注意到他的膝蓋下壓著同樣奄奄一息的男人。他滿身是傷，嘴角還持續溢出鮮血；他的手無力地握著憂太插在他身上的刀刃，似乎想要將它拔出。

　　儘管手上的血液乾涸成深褐色，里香依然看見了他手背那隻黑色的鳥。

　　她身後的人一個一個走向前，仔細檢查還有沒有漏網之魚；一旦發現有人沒有死透，他們便會立即補上一刀。

　　「憂太！」她衝上前想要查看憂太的狀況，可是護衛卻一把將她往後拉。

　　「小心，那傢伙還沒死。」

　　女人一邊說，一邊揮刀砍向地上的人。然而一個金屬的撞擊聲，卻打斷了她的動作。她有些錯愕地看向拔出匕首格擋的憂太，手中的刀硬生生停在半空中。

　　「不能……」憂太的聲音很虛弱，好像得把自己榨乾，才能從嘴裡擠出幾個字，「他是重要的，證人……」

　　女人沒有聽懂他在說什麼，但是里香知道。她再也忍不住了。

　　她撲到憂太身上，緊緊抱住他。她不在乎自己的衣服會不會沾到血跡，也不在乎那些泥沙會不會抹到自己臉上，她現在只想好好看看眼前的男人。

　　比起過去，他的體溫好像沒那麼溫暖。里香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一樣，覺得憂太那麼脆弱，好像只要輕輕一碰，他就會在她眼前碎掉。她的眼睛一熱，幾滴眼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妳真的……不該回來。」他斷斷續續地說，「但是，沒事就好。」

　　「憂太才是。」她的聲音帶著哭腔，「擅自做那種決定，到底算什麼？」

　　男人笑了一聲。他又咳了幾下，血沫也從口中噴出。

　　里香輕輕地拍著他的背，同時，一隻手撫上她的臉頰；他的動作輕柔，將她的淚痕逐一抹掉。雖然冰涼，但是她好希望他的掌心可以停留久一點。

　　「別哭啊。」一滴血從他的額頭滑落，「這樣不是逼我，要把妳的臉弄髒嗎。」

　　「沒關係。」里香抓著他的手按在自己臉上。撲鼻而來的血味讓她不太舒服，但她難得不討厭這種感覺。

　　男人吐出一口氣，「這樣……也算是，守住我們的約定了。」

　　他的話，讓里香的眼淚再度流出；就像是一場無止盡的大雨，灼燒著她的眼睛跟皮膚。

　　「把自己弄得這麼狼狽。」里香抽抽噎噎地說，「憂太最討厭了。」

　　「只要對里香好，就好。」他垂下眼皮，摸著她的頭髮，「不過，今天可能……」

　　里香望著他，靜靜等待他的下半句話。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憂太的聲音似乎越來越無力了。一股不祥的預感，也隨著他的模樣逐漸增強。

　　「要先讓我休息一下。」

　　尾音剛落，憂太的身體就失去所有力氣般往前一倒。他的手從刀柄鬆開，彷彿掉落的落葉。突然壓在身上的重量讓里香呆愣在原地，她抓著憂太的肩膀，輕輕晃了幾下。

　　「憂太？」

　　但是回應她的，只有沉默。

　　「憂太？憂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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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憂太在醫院躺了好一陣子。

　　這幾天，里香無論白天黑夜都死守在他床邊，一步也不肯離開。只要他有任何動靜，她就會第一時間上前查看。

　　起初，所有人都不認為他會好起來。他的傷勢太重，重到沒有醫生敢保證他們能醫好他。但里香始終相信他會甦醒，因為憂太跟她約好了會保護她。如果現在死了，誰要來保護她呢？

　　這是過去他守在自己門邊時的感覺嗎？里香沒辦法回答，可是在某種程度上，她覺得這或許也是命運。過往憂太在她住院時為她做過什麼、為她付出多少心力，現在都是奉還給他的時候了。

　　幸好這個世界還不至於無情到，要連憂太都從她身邊帶走。

　　她兀自思考時，床上的人也發出了細小的呻吟聲。

　　里香湊到他旁邊，漂亮的眼睛直直盯著他。雖然他身上依然纏滿繃帶，有些傷口時不時還會滲出液體，可是他的情況已經一天比一天穩定了。

　　這樣就好了。她一點都不心急。

　　「憂太？」她輕輕喊了聲，「早安啊。」

　　他點點頭，撐起身體。里香替他倒了一點水。在接過的同時，他也用沙啞的聲音開口，「開庭的事情……」

　　沒料到他會問這件事情，讓里香一時沒反應過來，但她還是點點頭，「我會出席。」

　　根據憂太帶回來的資料跟證人，再經過一番調查後，政府高層終於肯定幕後黑手是誰，也把整個組織一網打盡。身為組織高層的憂太的上司、幾個臥底在警局的共犯，全都被逮捕，準備面臨審判。

　　因為證據確鑿，里香其實出不出面，對於案子都不會有影響。儘管叔叔跟憂太都不贊成她這麼做，但她還是想去。不僅僅是為了要見證這一切結束，更重要的，她不想再逃避自己的責任。

　　她不能一輩子躲在別人後面。尤其是經歷過這麼多事情之後，她更清楚逃避只會帶給別人困擾，甚至是傷害。

　　「我還是認為──」

　　「這是憂太用性命幫我換來的東西。」她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冷靜，「我要好好對待它才行。」

　　見她態度堅決，憂太也只能搖搖頭，「里香長大了呢。」

　　「因為有憂太在啊。」她勾起嘴角，「我也得努力才行。」

　　然後她踮起腳尖，撐起身體坐上了他的床沿。她伸手摸過憂太的臉頰，像是凝視什麼重要的東西般望著他。

　　「謝謝你，憂太。」她一字一句說道。

　　「這是我應該──」

　　「又要說是警察的職責了嗎？」她搖搖頭，笑了一下。

　　「不。」憂太反握住她，「因為里香是我最重要，也最喜歡的人。」

　　猝不及防的話，令她愣在原地。

　　她的大腦還沒運轉過來，身體就先做出回應。她的脈搏很快加速起來，耳邊也傳來了嗡嗡的聲響。有那麼一剎那，她甚至忘了呼吸。但是她一點都不討厭這種感覺。

　　「什麼嘛。」里香看著那張好看的臉龐，還有清澈的雙眼，「憂太還是一樣狡猾呢。」

　　她往前挪了一點，讓自己靠在他的胸膛上，而憂太也順勢摟住她，將她包裹在自己的臂彎中。規律的心跳聲傳進耳裡，帶來了熟悉的安全感，讓那些突然的反應漸漸安分下來。

　　「那是我要說的話啊。」里香小小聲地說道。

　　能夠遇見憂太，大概是她悲慘的人生中，最幸運的事情了。無論如何，她都不會再放開這個人了。接下來的日子，他們都要一直一直走下去。

　　她揚起嘴角，輕輕拉開一抹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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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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