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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來,我並不虔誠,
比起膜拜,我更想作畫,
即使我的手畫起了神殿,
我的心思依然沒有神靈;
即使殿堂裡有彩繪玻璃,
聖水、聖血、有聖麵包。
但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神,
祂會明白的,
我作畫的過程就是膜拜。
數多王家貴臣領軍出發,帶著神殿的祝福與神器、聖水,高舉的旗幟從街道一路朝懷石之路的方向前去,面朝懷石之路的巨大城門足足可讓六台箱型馬車並排走出。看門的守衛並不是都城警備隊,而是武裝的聖職者們,為了鎮壓亡靈而駐守於此。他們打開大門,放下吊橋,絞鍊的隆隆聲響像盛大的歡呼。
騎兵先行偵查,軍隊由騎士帶領步兵整齊劃一行走,這些派頭華麗又好看的軍團衛士走在最前方,搞不好頭盔的長度都已經超過我的身高了,後續輜重隊跟上。他們並不是一支軍隊而已,可以看見他們的衣飾、盔甲風格、披風、盾牌、旗幟上都有不同色彩與家徽圖案,再來後方是傭兵、探索者、商人、詩人、學者、湊熱鬧的人。
我聽說四年前、兩年前也有大規模的探索,但這些人全都失蹤了。
究竟這次與以前那幾次有何不同?
介紹所大叔唯一給我的安慰,就只說這麼一句:「這次有露露卡娜這位大劍師,其它幾次可沒有。」
全城滿街大大小小都出來目送我們,還有人臨時加入,說穿了,這些人大概是覺得人數湊多一點,壯壯膽就能走過懷石之路了吧?
但我知道,曾經失去家人的那些居民,他們並沒有高聲歡呼,有些人靜靜望著我們,毫不在意我們的生死,他們愛的人再也回不來,連屍體和物證都沒有。這次傭兵與探索者接了不少委託,大多都跟尋找某些人的下落或物品有關。
我與數支傭兵團隊在後方緩緩前行,許多傭兵喊著:「讓那些愛面子的大人走在前面吹吹風吧!」
原本一早還是路凱迪恩的「守望之盾」來接我過去,但過沒多久,露露卡娜卻親自來找我,邀請我與她同行。大概在路凱迪恩這傢伙眼裡我就是個閒雜人等,可對露露卡娜可不是,我對這一點還有點自傲。
那傢伙看見我又陪同在露露卡娜身邊後,什麼也沒說,但我看見他眼中的疑惑。
一路上風平浪靜,直到馬匹開始躁動不安,甚至不聽指揮,所有隊伍的輜重才換上人力,所幸事先有不少工人與奴隸被帶來。連那些事先前往偵查的騎士也只能回到隊裡說明情況,下馬繼續偵查,所有馬匹都讓人帶回城去。所有人都看見馬兒眼裡的恐慌。
以前我不曾走過懷石之路,所以對它有過不少想像。
為了紀念死者,又有各式各樣大人物,又有各種石碑、石像、祭祀神壇、教堂,傳聞中的模樣是多麼風光神聖,光是踏在懷石之路,就能讓罪人懺悔過錯、能讓無神論者跪求原諒、能讓心靈扭曲的人安撫下來……
而且在四年前,這本來就是主要的貿易商道,整條神聖山路都是由聖職人員與各種商會來主掌管理一切,自然免不了大量稅收,所以當時神殿為了讓懷石之路更神聖、更歷史紀念,翻修了不少次數,甚至打算將整條懷石之路都鋪上道路,就某方面來說,還背後還真是充滿錢幣的味道。
現在隨著越往山裡走著、隨著坡度傾斜、隨著視野開闊起來時……原本不論往深幽的山谷看去還是回頭看一路走來的山道,都是張值得一畫的秋季佳景,一路上卉芒這種植物長得讓人困擾,一個沒注意就被割傷,但尚未落盡葉的木林還在脫衣,徐風搖下片片衣裳為這趟旅途安了不少心之外,更讓人興致高昂地邁開腳步登山。
是的,我是說……原本。
直到終於踏上懷石之路,兩尊巨大的修道士青銅像莊嚴地等待我們到來,一位手持巨大石書本和筆、一位手握連枷,兩位身披聖袍,當一隊人馬穿越了青銅像之間的山路一段時間之後,我腳下的青青野草,顏色漸漸越來越深,最後顏色深得像是會被巫婆拿去煮湯、又紫又紅、又腐又臭的草。
異樣的氣味開始瀰漫,不論我朝石壁又或山谷、山崖望去,彷彿某些東西也正回望著我,讓我渾身不舒服。
而原本充滿秋季山道美感的回頭路上,猛一看,那些彷彿詭異老人彎腰的老樹、張開著枝根大手,向我們微笑揮別。
我將在此之前的美好風景大略畫下,也將現在這種突然轉變的景致給畫下,青銅聖像簡直就是個不同世界的交界處,我已經想好開頭該畫些什麼了。
圍繞著我們的,是樣貌越來越扭曲、越發陰晦、甚至帶有腐朽霉味的山林。
原本吵吵鬧鬧的人群們,也不知何時安靜了下來。
整座山中的聲音,除了後方傳來推車車輪的聲響外,就剩眾人努力壯起膽子向前邁進的腳步聲。然後有些人終於受不了這股沉默,開始唱起歌來。
走在最前方的華麗軍團,步伐也越來越慢,聽到後方傳來傭兵的歌聲,他們也不想輸,唱起了軍歌。
「我來打破沉默好了,不覺得這裡越來越噁心了嗎?」發話的是女遊俠庫羅奇娜。
「同感,原本還不太相信懷石之路變成惡靈之路這種誇張的事。」回答她這句話的,是走在我身邊的年輕劍士路凱迪恩。
「咳咳,」一位老人清了嗓子,是走在我們後方的同行者,他的名字相當奇怪,叫做樹掌。「我已經感覺到了,這不是傳說,是真實的惡靈。」
雖然駝著背,老人卻能一路跟上我們的步伐,而且兩眼有神,臉上的歲月皺紋讓他看起來略顯智慧。要說比較特別的地方,就是他渾身上下都有大範圍的刺青,乍看像是某種語言、像某種咒語、像某種形象圖騰,他乾扁的身體像是依靠這些東西給牢固起來。
「我本來想緩緩氣氛的,結果被樹掌先生說出來。」我們的聖職者瓦亞可傷腦筋說著。
「你既然是修道者,應該也感覺到了吧?不是……不死族那種明顯憎恨生者的狂氣,是更加無理取鬧、像小孩子要糖的……噁心感。」
這比喻好難懂啊。
「我在想,我們會不會遇上那些惡靈化的『歷史人物』?」
路凱迪恩聽見我這句話,便敲著自己的劍柄與短匕,彷彿得聽見聲音才能安心。年少傭兵的臉上,少了出發前那意氣風發的帥氣模樣,對我說出口的這句話非常懊惱。
「遇上了,你要畫下來嗎?」
「我會畫下親眼看見的真實。」
「所以你要畫出某位王權者?或某位神官?這樣算不上是褻瀆嗎?瓦亞可修士。」
……我是不知道他抱什麼心態講出這句話,但他說的還真有道理。
萬一過去神聖偉大的神殿長出現了,擺著空洞眼窩盯著我們,穿著破爛聖袍、高舉法杖……這種畫大概會被撕爛。也許要將舊一下,把某些有影響力的人物,改畫成陰影跟鬼怪……
「就我個人而言,希望萊爾奇先生可以畫出來。」
噢噢?真的嗎?
「啊,不過要是畫的太像,你的畫會不會被詛咒啊?」瓦亞可修士一副傷腦筋的樣子讓我有點無言。畫出這種畫,我可是會被砍頭的。
「噗哈,真要遇上大人物的鬼魂,我們還動手的話,那我們算是葬送歷史人物的罪人嗎?」明明櫻桃小嘴開著玩笑,但見路途不對勁的庫羅奇娜,早早將箭矢握在手上,以獵鷹的目光巡視周圍。
「或許還有機會明白是什麼原因造成死亡,這是規模相當大的降靈儀式。」樹掌老人說著時,雙手合十,像是為我們、或是為死去的人祈禱。
「真要遇上,就讓它塵歸塵吧。不過我有點好奇,各位是基於什麼原因來的呢?」聖職者瓦亞可問著各位,但他先看的人卻是我。那雙像是投以信賴的眼神充滿誠意與笑意,看來是希望我可以為眾人緩緩心緒。
真是細心的男人呢。
「不好意思,自我介紹晚了,畢竟我不是傭兵,仰賴各位的照顧。我叫萊爾奇,雖然不是正式的製圖師,但真正的作畫是與當地境況是有互動性的景圖。」
「雖然以前早就有懷石之路的地圖了,不過這麼浩大行動的會有畫師也正常啦。」
我發現庫羅奇娜用異樣的眼光上下打量著我。不好意思,沒有身穿任何防護裝備就跑來,但我不知道面對惡靈穿什麼東西會有效,我身上唯一的裝備,只有神殿給的護身符。
「哈哈,在我看來,願意來懷石之路的人都不太正常就是了。」路凱迪恩意外像老人似的嘆了氣,「但為了畫走上懷石之路,真得值得你賭命嗎?」
當然不值啊!
我笑臉迎著路凱迪恩,心頭卻是苦澀的。
「在我懂事的時候就開始畫了,這是我賴以維生、又是唯一能夠付出一切心力去做的事情。在這世界上沒有我的歸屬之處,我走到哪畫到哪,用畫記錄我與人之間的感情──這就是我現在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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