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悼亡 - 看山是山，不是山

　　「你看那邊有人在行山。」

　　夏蟬合唱的聲音稍稍蓋過了婆婆的話，清風撩起緊緊壓在帽下的寥寥髮絲，被下垂眼皮半蓋著的眼眸緊緊瞪著青山。

　　「哪裡？」我從筆記中抬頭，烈日當下，除了反光的亂石與樹梢什麼也不見。不甘心走到窗前瞇眼看去，仍不見半個人影「哪裡啦？」

　　「那邊。」婆婆督定比比下巴，補充說道：「那人黃色的毛巾一晃一晃，看得見嗎？」

　　不是說人越老眼睛越模糊嗎？怎麼我的視力就連一個七八十歲的老人也比不上？我放棄擲下眼鏡，回頭拿起放涼了的湯「看不到。」負氣地說了句，咕嚕咕嚕喝起來，粟米蘿蔔的清甜解去了喉間的燥熱，我舔舔沾到唇上的薄膜，寫意地嘆了聲。

　　「你當然看不見，你都不知道路在哪裡。」婆婆笑了笑，眼睛沒離開過青山。

　　「你知道嗎？」

　　「我怎麼不知道？這山頭每條路我都知道。從這樣一直走走走到山頂，再往後走就回到我家了。」

　　「這個我知道。」

　　在我仍願意陪父母做郊外活動時，一大班表兄弟姐妹曾經也這樣走過一回。酷熱的天氣將我們的臉頰也染紅，爬上與滑梯無異的大石，攀下乾爽的引水道看，吃著父母兒時在山上隨手採的零食，玩得滿頭大汗，活像黏著海苔的平安包一樣。但記憶中婆婆沒跟我們走過，她總說不去不去，走不動了……

　　明明是個好動的老人，中風以後也堅持練好步伐，然後每天從家裡跑來我家附近逛街，又上來我家炒薑飯吃才安心。

　　「多喝碗湯。」婆婆終於回頭，徐徐走到我身邊，幫我再倒一碗。

　　「你呢？」

　　「我煲了很多，家裡還有。」冒著熱氣的湯水擱在薑飯旁，婆婆貼心叮囑我：「放涼才喝。吃點飯吧！」

　　「不要，你看！」我如常捏著肚皮，撒嬌說：「我都胖死了！」

　　「呿！胖什麼胖！像monkey一樣！」

　　「你有見過monkey嗎？我都比他們胖。」

　　婆婆看著我做鬼臉又不安分亂舞的樣子終是笑了，皺紋堆疊在一起好看得很。

　　「山裡有monkey嗎？」

　　「沒有！」她答得肯定。

　　「是沒有還是你看不到？」

　　「沒有，這山頭我可熟了。」

　　最後一次和婆婆坐著吃頓飯是舅舅從外國回來時，忙著課業的我最終也頂著兩圈眼袋去喝早茶。

　　「吃些飯。」婆婆用筷子敲敲她點的叉燒雞肉飯，示意我跟她分半。

　　「我幫你吃菜！」我吃吃笑，她再敲了敲飯碗「飯也吃點！」

　　「不要~」我撒起嬌來，哀號似的捏捏手臂說：「你看我多胖！！」

　　「胖什麼！瘦得像monkey一樣！」婆婆皺皺眉，反常沒笑開去，又語重心長說：「瘦不好。像我這樣瘦，很快就會死了。」

　　我心裡一蹬，不高興反駁：「才不會！你還要看我畢業！我妹還沒有結婚！不用等我，我不婚！」

　　「怎麼不結婚！傻瓜！」婆婆如常罵了聲，瘦得只剩下皮的手背捏起茶杯，搖搖晃晃喝了口，喃喃說：「婆婆應該看不到了。」

　　「怎麼可能。」我衷心相信那只是她胡思亂想，笑著從她碗裡夾走些白飯，又說：「你連青山的小路都看到。連我都不行！」

　　「那是因為我熟悉那兒，我很熟悉那兒。」

　　婆婆用了四五十年去熟悉這山頭每一草一葉，大概在她眼裡那山不是山，路不是路，而是每一寸她用足跡壓下的回憶。那怕我如今對著青山活了二十年了，她眼中的山我仍是見識不了。可我多多少少可以明白她感受。

　　舅舅回國前，婆婆離世了。很突然，明明撐過了中風、撐過了小手術，沒病沒痛下卻在睡夢中仙遊。到底是她一語成讖，還是她真的預知到自己命不久矣，我不曉得，我只知道太突然了，甚至到現在我還有她仍在生的錯覺。

　　看山再不是山。

　　我經過陪她覆診的診所，會想到那些等見醫生時的閒聊，會想到她從家帶了兩大袋荔枝讓我背著去診所分給醫師的逸事；路過她喝早茶的地方我總覺得進門就有人指領我，她一如既往帶著帽子開了壺茶喝著吃著。我家附近每一個角落都有她的足跡，就算我不經過，腦海裡那地圖每一寸也有她的痕跡，我在那些大路、小徑看見回憶的虛影。

　　事隔數年，搬回老家。

　　「我們行山可以從那裡看到你家。」阿姨指指山頂，忽爾對我解說。

　　「我婆婆也說她可以在這裡看見有人行山。」

　　「是嗎？」不出半秒，她又問：「你婆婆是在說我媽嗎？」

　　「當然！」我哭笑不得地應答，把婆婆我話原句搬出來「她說我看不到的，因為我不曉得路在哪裡。」

　　「也有可能……」阿姨若有所思說道，接著又笑笑說：「她眼睛還真好。」

　　也許她當年望見的也是殘影吧。

　　我沒把心裡的話講出口。如今眼前的青山絲毫不變，舊地的周遭沒太大的改變，我把回憶留在腦海的暗浪當中，放任它翻滾沈淪。偶爾看水不是水，偶爾看山仍是山，是與不是就隨浪花擊起濺落所決定。世間多少風光，這隅有你留下的色彩，我無法躲避，也無法扭轉。轉角的其他光景，我也畫上筆到此一遊，把思念交付他人，如此輪迴不息。

後記

　　我一直在想要什麼時候還可以坦然。

　　懂事以後第一個離開的摯親，也是第一回明白到傷感、軟弱不能表現出來。年月過去，那日獨自站在她的骨灰位前，淚仍然崩潰落下。就好像要把一直死死忍耐住的都一併爆發。

　　我總忍不住想人要怎麼才坦然。

　　人活到一定歲數，少不免要和死神打交道，總得面對一次又一次的送別。

　　我一直以為說再見好難，放開懷抱也好難，但原來沒想像中難。

　　那年看山是山，當日看山不是山，今日山水仍是點綴世間的風景。不自覺間，已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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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山是山，不是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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