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躡起腳尖,幽暗的長廊依舊迴盪著腳步聲,陳旻蹣跚跨過地上的雜物,背靠牆壁蹲了下來,走了數個小時的小腿在顫抖。
走廊的另一端,死板的「咯咯」聲緩慢靠近。他往衣服抹了把手汗,推推鏡匡,試圖看清來物。
「咯咯咯咯──」那是......?身子不由自主出了層汗,似曾相識的畫面一閃而過,莫名的一陣心慌。
彷彿知道這場追逐即將到達終點,那物所經之處日光燈跟著一盞盞亮起,像是為一場大戲的結局鋪陳。
沒有鬼,沒有怪,有的只是一張病床,以及一旁跟著病床走近的斗笠女孩。
短短一段路卻像天長地久,病床終於在陳旻面前停定。他沒有逃跑,仰視著病床的金屬腳架,一些片段的記憶閃過腦海。太陽穴一陣抽痛,眼前冷冷的情景十分眼熟,恐懼油然而生,他感覺腦海中某處的隱身布將被撕下,而他很確定赤裸裸的真相會是無比的醜陋。
「脖子不酸嗎?站起來好好的看!」床旁的女孩伸手向陳旻虛托一把,渾厚的勁氣捲塵上衝,硬是讓他站直膝蓋。女孩這一手既快且準,陳旻還來不及反應,目光便落在病床上,白布上的光影起伏讓他聯想到山脈,右側半截手臂露了出來,上頭有淡褐色歪扭的十字痕跡。
他不禁瞪大了眼,耳膜鼓譟心跳狂飆,渾身再次發熱發汗。38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Jme4yc1ku
自殘自殺採訪路人現場記者封鎖壓制校方表示送醫壓力父母感情急救同學T醫院平日學業朋友安靜捐贈家屬自閉簽字無效很遺憾十字傷口墜落指甲…………38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aGDlN6Onh
所有關鍵字在腦海中嘣嘣炸開,陳旻下意識的抱住頭,指腹傳來的陌生觸感卻驚得他連忙鬆手,腦中的詞彙爆炸一瞬間導向終點。38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4UrGoTYvw6
最後一個詞,「死亡」。38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njjFMQDse
死亡。38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d2NqlQCCc
「快掀啊?要我等多久?」女孩揚臉冷道,斗笠下的紅眼中滿是邪意,陰影使她的笑容更加殘忍。而他的手彷彿被聲音蠱惑般無法自主的伸向白布,顫抖著拉開。
破碎的頭顱、歪扭的肩頸、紛飛的血肉,那張泛著青白的臉孔是他的臉。38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4Sw3L7HfDp
密閉的走廊中,一陣寒風拂過他的背脊,瞬間一股股腥冷的液體自他頭頂黏緩而下,心跳與發熱感瞬間消失。他的視野有點歪,因為他的脖子歪成了和床上遺體相同的角度。38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hiGvavgEO
「總算意識到了。」女孩輕蔑ㄧ笑。38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iyU3boCBg
「我……死了?死了?死了?」他努力在不把頭弄掉的情況下低頭,只見手腳曲曲折折,當時努力抓牆壁想挽回一切的指甲180°向後翻起,與皮肉藕斷絲連,暴出粉嫩的指肉。38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H4pcY6JMR
他想起了自己的死因,癱在地上後就是送醫急救的套路,接著在聽到「……無效」之類的話語後,他醒時已在這個沒有盡頭的長廊。38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yRJAJSp6v
忘記一切,以為自己活著。
接下來又是什麼?該去哪裡,又要再面對什麼?
陳旻扭曲的嘴角擠出歪斜的苦笑,人生總是沒有完結的時候,死了居然還有靈魂,而還沒為生前後悔夠,又得面對身後未知的事。
「……陳旻……」低啞的男音自陳旻的身後傳出,他轉身,眼前身高170公分、矮他一個頭的男子看起來剛挨過揍,但那張臉他仍認的出來:「阿丁?」
「……對不起,沒救到你。」名叫阿丁的青年看著陳旻支離破碎的樣子,神情滿是悔恨。
「別廢話,快、點帶他去電梯。」女孩冷瞪向阿丁,「這次再辦不好就不是區區挨揍了。」
阿丁的臉色一沉,複雜的目光瞟向陳旻,而陳旻倒沒注意女孩說了什麼,此刻他只想知道為何好友跟自己會在這個鬼地方。
阿丁也死了?
疑惑的眼神拋向阿丁,阿丁卻不做解釋,拉過陳旻往病床的反方向走去。
【2】
棣美弗戴上斗笠。
「這是我最後一次告訴你,」她瞇起雙眼,稚嫩的臉無比冷峻,「我們的工作是把不願接受事實的傢伙送走,身為『渡者』不需要婦人之仁。」
阿丁嘴角動了動,終是沒有答腔,只細細品嚐吸入的空氣。
霉味、消毒水味......空氣被陳年的氣味占據,這就是四樓,一個默默存在於每個醫院中、被人們厭惡諱避而至於成為異空間的樓層。
然諷刺的是,這個異空間卻成了陰陽的交界、逃避現實的亡魂的停居所,阿丁看著右手邊的四樓服務台,不禁嘲諷一笑。
「他在前面。」棣美弗走進服務台後方的休息室,「等下好好幹,記得人要送到......」「盡頭的電梯,我知道。」那裡直達陰間,阿丁深吸一口氣,想壓下眼眶的紅。
名叫「棣美弗」的女孩開口閉口都是「渡者的天命」,他倒想問,這殘忍的實習任務是否也是他今生註定。
4028、4030、4032,二十幾公尺外,一個瘦弱的身影緩緩站起,邊走邊摸索房門上的號碼,揉著太陽穴的樣子似乎對周遭環境十分困惑。
「陳......」阿丁看著他,名字輕輕脫口,卻被病床的「咯咯」聲湮滅。
「讓他仔細看清楚事實然後乖乖滾蛋。」棣美弗冷哼一聲,跟在病床後方走出休息室。即使一片昏暗,阿丁仍能認出白布覆蓋下臉部的輪廓。
他替過棣美弗的位置,此時此刻,比起面對惶惶的魂靈,他覺得喪禮上冷冰冰的屍體遠勝萬千。
「咯………...咯…………」聽著阿丁蝸行的腳步,走向監控區的棣美弗皺起眉頭。他緩緩走向瘦弱的身影,見那身影驚懼的逃跑,阿丁悽悽一笑。
生前你逃的是什麼?
這幾年我錯過了什麼?
「快點,還是你想挨揍?」耳畔是棣美弗的傳音術,阿丁面色更加寒冷,將步伐放的更慢
渡者、陰間、四樓,通通見鬼去吧。
【3】
雖說還是九月,但月末的晚風已有些冷意,單薄的身影坐在圍欄上,凝望著地面上小小的、呼嘯而過的車。
指尖掃過右臂上的十字痕跡,痂剝落後只剩微微凸起的觸感。
他又吹了陣風,找不出內心巨大的悲傷從何而來,也找不到一個宣洩口。風拂過油膩的頭髮,他撥了個號碼,閉上眼享受溫柔的梳理。
「喂?喂?」拔通後傳來中年婦女毫無顧忌的放聲,壓不住的背景喧囂,買一送一的廣播及婆媽的碎嘴,他猜是社區附近的全聯。
「媽。」
「怎麼了嗎?」聽得出是塑膠袋翻動的聲音,那是生存的聲音,人類的生命就是靠著無數的揀選延續。
「我想去死。」最最平靜的語氣,他快滿二十了,這話也說過無數次了。
「……」小半晌的靜默,婦女的聲音響起:「你想要什麼嗎?媽媽可以買給你?」
「不用了,我沒什麼要買的,沒事了。」
「那等媽媽回去煮好吃的喔?」
「嗯。」他掛上電話,淚水滑下,「想買什麼?」這句話此刻無比滑稽,他該哭還是該笑?可以肯定的是他已無臉再寄生下去。
往下望去,街燈溫暖的黃暈在無邊黑夜中顯得渺小而不值依靠,下一通打給朋友吧,他看著黑色小車經過下一個路燈。
「阿丁,我陳旻啦。」一撥通他便說道。
「怎麼了嗎?作業又沒寫噢?喂我醜話說在前,這是我最後一次救你喔?」懶散又不耐煩兼之中二味十足的聲音,他用T-shirt下擺擤擤鼻涕,笑著,淚水鼻涕卻開始崩潰,多少次都說是最後一次。
「欸,你在哭?」電腦遊戲的聲音停了,阿丁一本正經的聲音。
「……………」他默默抽泣。
「喂陳旻你在哪裡?」略顯急促的聲音即便放下手機也清晰可聞,這該死的無星無月只有安靜的夜。
他掛了手機。
到底為什麼要死?他自己也說不明白,也許電視上口沫橫飛的教育專家能說出個所以然,也許全世界累積至今的數據能歸納出個結果。而不管為什麼,也許之後會有幾千幾萬人笑罵他蠢,無妨,畢竟那個之後也沒有包含他了。
他站起來,用鐵達尼號裡的經典姿勢迎風,像是要擁抱世界。
「靠北,今天的風兒好喧囂啊。」含淚笑罵,他的完結篇。
【4】
「你真是我教過最爛的新手,送人去電梯都這麼能拖。」棣美弗一棍當面戳至,阿丁連忙雙手拍夾棍身,雖是保全了鼻梁,手掌卻被蹭脫了一層皮。
「擋?呵呵。」棣美弗皮笑肉不笑,
還夾在阿丁手中的棍頭猛然往左下一壓,瞬間將他連手帶人甩倒在地。
「你……!」阿丁痛的齜牙咧嘴,右手滲了滿掌鮮血,「站起來,垃圾。」棣美弗反手收棍,「或者你想死?」
阿丁坐起身子憤道:「有種你殺啊!看看我死後誰來審你!」
「…………………………我先走了,你自己想辦法離開。」棣美弗被嗆得無言以對,語畢,身形立刻淡化消失。
「廢物!吵不贏就跑!」阿丁在身影完全消失後才對著方才棣美弗站立之處叫罵。「對了……」他用手背敲敲4044號房門,「陳旻,可以出來了。」
「你這樣幫我不好吧?」陳旻拉開門,歪斜的腦袋面向阿丁,卻看到阿丁一臉無所謂。
「也不是幫你,只是我個人捨不得讓你走罷了。」
「……這樣啊。」沉默了幾秒,陳旻轉了話題。「你沒死吧,為什麼會跟我一樣待在這個莫名奇妙的地方?」
「這解釋起來神麻煩啊,唉。」阿丁嘆了口氣:「這裡是『不存在的四樓』,是人世到陰間的一段路,特色是會有不願面對死亡的鬼魂留在這裡徘徊不去,anyway就會提高建築物的鬧鬼率啊什麼的。」他喘一口氣接著道:「所以那個一直揍我的死神棣美弗就被轉職成四樓的阿飄清道夫,專名是『渡者』,然後我很倒楣的變成她的接班人。」
「所以……你的工作是清掉亡魂?」陳旻的思路有點轉不過來,剛剛阿丁那段話的內容他前所未聞。
阿丁搖搖頭,道:「那是棣美弗的說法。所謂『渡』應該是心靈上的渡化吧?總之我不喜歡像那女人一樣暴力解決。」
「雖然講得挺高尚,但你這傢伙也沒有一張能渡化人的嘴吧?」陳旻忍不住吐嘈。
「嗯,要是有就好了。」阿丁看著好友破碎的身軀,不禁紅了眼眶,「我先走了,你要是願意走就去搭電梯,不用按按鈕,那個是自動到達陰間的。」他轉身背向陳旻,「不願意就躲好,小心棣美弗回來巡,然後別被別的阿飄欺負。」
「知道了。」陳旻望著他慢慢走遠,「喂,如果我不走,我們還有機會見面嗎?」
「……」阿丁的身影慢慢消失,「總是會有的。」聲音微弱,但陳旻還是聽見了。
「再見。」走回4044號房,陳旻找張病床躺下,輕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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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渣寫到眼神死,雖說如此還是挺想寫後記。| =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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