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陽間實在讓人吃不消，尤其白天。
以黑白無常的鬼軀，要在太陽底下活動是沒問題的，只是會比較辛苦一點。
也許等到晚上才活動會比較輕鬆，但自己的小命都危在旦夕了，也管不得這麼多了。
我和老白踩著日出之後速度大減的陰風，還得同時忍受著暑氣和陽間不淨的空氣，便忍不住抱怨道：「這風都熱得跟汽車廢氣一樣了，還叫甚麼鬼陰風。」
「不知道是誰的功勞。」老白的道行實在比我高了太多，即使在大太陽底下還是一臉輕鬆自在，踩著的陰風依然帶著涼寒的寒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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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子本來就是生靈，現下在離我們不遠處展開翅膀滑翔著。
他並不是化成剛才一直用的小鳥形像，而是化作了一羽泛白的蒼鷹，翅膀邊緣的骨羽泛著幽藍的光。
「這才是你的本體？」我好奇的問。
朋子的化形並不是障眼法或者變化術，而是化作本體一類的化形，所以有兩種不同的化形還挺稀奇的。
「祖上血統奇異，世界大部份鳥形我都化得出來。」朋子答，拍打著翅膀一旋又化作了一黑隼。
畢竟陸離也曾服事天庭，伺候他的童子不是凡妖也是滿合理的，我就沒追問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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閒談間，我們的目的地似是到了。
「應該是那邊，下去吧。」老白指一指遠處下方的建築。
老白指著的地方是一片廣袤的山脈，某處主峰建著宏偉的大寺。
「這裡是……？」我好奇。
「泰山。」老白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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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山為天子封禪之地，傳說上達天庭下連地府。
可是我們穿越陰陽界的邊關是一個名喚香港的小地方。
但陰間接通陽間的關口著實不少，或許十殿某處大關的確直通這裡吧。
我們降落在離寺不遠處的林中，我下陰風便問道：「那個戴老頭就在那個寺中？」
「不知道，得去打聽打聽。」老白道：「凝個實體吧，記得要用這時代的衣裝。」
這個月來老白教的法術就包括凝體法。
正常在陰間生活或者執勤的時候，我們都是鬼軀之身，與陽物絕緣。
但休假走訪陽間時，鬼差是被允許擁有實體的。
我們各自立個手印捏個法訣，凝了人身，便往寺處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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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廟繕修可是金壁輝煌的一片。
走進大牌坊，舉目一看可是香火鼎盛。
遊人香客不少，大多拿著粗幼不一的檀香，一陣燃檀的香氣揮之不去，並不使人心靜，反倒有點刺鼻。
我們經過一處放著檀香的攤子，坐在後頭的沙彌更是不時吆喝著：「各式檀香，心誠則靈吶。」
攤子上放著粗幼不一的香，按大小和華麗程度立著數字不一的價錢牌。
我納悶，甚麼時候付錢多就算心誠呢？
至少作為鬼差，我們在意的更是亡者生靈的心意。
李元那句真心誠意的謝謝，大概是這裡整個攤子都比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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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施主，停步啊停步。」攤後的小沙彌看我駐足，便揮手呼喊我們。
「施主是來幹甚麼的？求籤？結緣？祈福？解夢？算命？卜卦？我們都辦得到！」
……這傢伙不是騙子就得是活神明。
「……找人。」我道。
「找人？誰？」沙彌的語氣多了一點討好，該是怕我們要找的是甚麼大人物。
「山神。」老白在旁邊道。
朋子在後頭掩著嘴巴偷著樂。
「找山神？沒問題沒問題，誠意不夠山神爺爺可不會鳥你們啊！」沙彌道：
「這兩種普通的清香你們該是看不上眼了，這裡開始是淨香，沒滲半點雜木，這是原枝檀木切削而成的原香，焚起來清心高雅直達天聽呀，最後最後這裡的是檀龍，只取檀木正中的一小圈，帶上這個山神爺絕對樂不可支，許甚麼靈甚麼啊。」
沙彌一長串地從右介紹到左，香越來越粗，設計也越來越誇張，最左面那幾根檀龍足有兩根拇指粗幼，香身上點龍畫鳳的好不華麗。
「不好意思，我們不需要。」老白丟下了這麼一句，轉身就走。
我本來差不多都想是不是該買點便宜的，不然沒點禮數好像也不太好，但看到老白都走了，就連忙跟上。
差不多走遠了，隱隱約約聽到後頭的沙彌在嘀咕著甚麼「沒錢就別裝啦。」甚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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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往正殿的路上。
「這裡……變了。」老白皺眉道：「以前這裡很清靜的。」
我大概是沒辦法想像這裡清淨的樣子。
山神殿內，足有數人高的金塑立於主位，塑面包著薄金，貴氣逼人，塑像的面容慈祥貴氣，一身整齊華麗的官服，本該是貴氣逼人才是，但我只覺得這塑像讓人毛骨悚然。2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CEsbQSVljl
「這……就是山神？」我低聲問道。
神有神的氣息。
陰間的鬼吏如老白和我、牛頭馬臉、十殿的各路判官閻羅、以至陸離這個前神仙，氣息都是各異的。
或沉隱或威嚴或跳脫，各種各樣不同的氣質都有，但總有一個共通點。
帶著使人安樂的淨息。
即使主司無間地獄的平等王，身上肅殺之氣再重，也只生威懾不生恐懼。
但面前的塑像，有一陣使人燥動不安的氣息。
硬起形容的話，這塑像簡直像是被一團黏稠、蠕動著的甚麼「氣息」包裹著一樣。
朋子滿臉揮不走的厭惡，老白也是眉頭大皺。
「甚麼山神，貪神還差不多。」老白挖苦。
眼前的景象對我們而言很是令人不適。
這「山神爺」也是香火不斷，善信們帶著各式檀香鮮花素果如輪轉般奉給山神爺。
但我身在這裡感受不到一星半點對山神的「誠意」、「敬意」或者「感謝」。
他們每一點供奉都帶著難聞的功利和僥倖。
上香奉祭的時候都帶著或多或少的貪婪，想像自己的「誠心奉獻」若是換來「好報」就再好不過了……像是這樣子的心態。
更可怕的是，「山神爺」似乎對此很是滿意。
善信們的貪婪，全都滲進了那陣令人不安的氣息裡面。
那陣氣息每次吞食貪婪，便是一陣滿足的感覺傳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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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到底是……甚麼？」我實在沒辦法理解這團東西。
說是神吧，我沒見過如此混濁不堪的神。
說不是神吧，它的確帶著被人類供養著的靈氣。
說是妖吧，它識智未開。
說不是妖吧，它的確有著妖靈的那種貪婪。
說是人吧，他沒有魂魄。
說不是人吧，他身上有七情六慾的臭味。
我沒有辦法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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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你會下意識走往這邊？」老白問。
的確，廟內分殿不少，我們的確是不約而同的走進了山神殿。
這大概是因為我們都能感受到這團東西。
「因為……這東西……超越人類，像神。」我沒多作思考，只是順應思索道。
「聰明。」老白有點訝異：「朋子怎麼看？」
「……願望？」朋子少見地在語氣中表達出厭惡。
「繼續？」老白饒有興趣地引導。
「雖然混濁得多，但這種東西的本質……有點像少爺的鏡台。」朋子答道。
朋子口中的少爺自是陸離。
「少爺的鏡台用久了，總有一點點差不多的濁氣，但少爺總會小心翼翼地清理乾淨」朋子道：「少爺說這是他的願望和他的罪，但我也不是很懂。」
鏡台？願望？罪？
我對陸離認識不深，沒辦法理解朋子的話。
「嗯，很正確。」老白答：「這的確是神，也是願望。」
語氣中帶著濃濃的嘲諷。
「所謂的神，大概就是人類所信奉著的甚麼。」
「他們恐懼著死亡，敬畏著報應，渴求著輪迴，所以才有了我們。」
「我們……就是他們對死亡的恐懼所具現的……神。」
「他們恐懼著陰間的存在，所以才創造了陰間。而陰間的存在，會在他們的靈魂上烙上對死亡無可磨滅的恐懼。」
「是故只要人類存在著，地府天庭就不滅。」
「假使有一天，人類都能坦然面對死亡，大概地府也不復存在。」
「但這一天大概永遠都不會到來。」2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rW5RrmEpQ0
「同理，這也是回應了他們所祈求的欲望而飛昇而成的……神。」老白看著「山神爺」道。2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uhZ0rIdXl9
可是……我有點弄不懂。2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q0EVgSbJ7J
神，不是應該是善的嗎？2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40gH7xG4SE
為什麼「山神爺」會帶著這麼濃重的惡意？2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FLu6JkJMrk
「可是……」我道。2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0e2o0ZR4jr
「從來神都不是必然是善的。」老白似乎猜到了我的問題：「神是順應人願而誕生的存在，只是單純的因果，不帶善惡。」2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BQN9jQvBrd
「天庭那些連七情六慾都沒有了的就不談了。」2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nZgqV4Cvc4
「即使你我身為鬼差，你敢自認為善嗎？」老白冷冷地問：「我們做的也不過是冷冷地看著別人死去而已。」2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tmdO1UjT3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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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李元死前的恐懼和慌張。2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Eqm94G2iHV
老白講的是事實。2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JxLPEuTrid
我們只是執行著規律，即使我和老白給予他們最後的安寧，也不過是一瞬，無改整件事的本質。2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wI7G0f9ggo
說到底，我們不過只是做了一點小事，好讓自己好受一點而已。2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sCGtBKA64v
追溯本源，那甚至可以稱之為嘔心的自我安慰。2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xNEHXewrwI
看著眼前的「山神爺」，我突然有一點微妙的錯覺。2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DJXMRBwhob
我在那灰黑的混濁表面，看到了自己。2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Xh7xlX6FL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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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他們自己的選擇。」老白道：「看它的飽足度，它似乎也想回應他的信徒了。」2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drHbDeGriG
話語間，上一位善信離開，一位中年人跪於神龕。2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uAatEjOWxt
短短的頭髮沒有怎麼整理過，身上的衣裝是高級貨，但完全沒有認真整理，只是隨便地穿著。2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Usdl2SiVOA
他放下華麗的果籃，點起剛才沙彌最拼命推銷的檀龍，口裡唸唸有詞地祈求著：「山神爺，你得再幫我一次啊……」2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b9ZkC1N2AQ
十分專注。2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OxZObGltpT
十分虔誠。2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PjSYLkoqqb
十分執著。2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8lOIUKSfcq
十分……貪婪。2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7KbAlWvFl2
他身上帶著和「山神爺」如出一轍的的混濁。2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LlUSjpvyYz
「應該……不是第一次了。」朋子道。2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Td0lIoYOZs
的確，他和它之間的混濁只能用「相同」來形容，而非相似。2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fBznSEBAu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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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神爺的氣息蠕動著，滿意地舔食中年男子身上的氣息，作為交換也留下了甚麼。2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8c3gn5qTLf
「得去救他。」我道。2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WRXT56MyAQ
「大可不必。」老白答：「那東西是在實現他的願望，大概又是一筆橫財吧。」2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CYXJRtCOLc
「就算你去救，大概也會覺得你在害他。」2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MwaA9DJrNA
「那筆橫財，不會有甚麼副作用嗎？」我焦急地問。2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x9Bk3G9XYo
「不會。」老白帶著濃濃的嘲諷：「前提是，你不把橫財本身視為惡就是了。」2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ZQXX2WxvjA
的確。2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s6ebdqhEqD
我看著眼前的男子。2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sb36KXC4ke
他滿眼紅絲，一身虛汗。2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CQ618dQWJN
即使我集中精神，也完全沒有辦法感受他的其他情緒。2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lJowBK3VJw
他的裡面，是一片僥倖和貪婪的汪洋。2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53DMJnJ3cP
他還會再來，代表他很滿意上次山神爺的賜予。2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FhRlBcXc4M
我們的確沒資格去插手。2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btlXfJ2LG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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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我們是不是該處理一下這山神爺。」2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wZo2ampap3
「衪因為願望而受胎，回應著願望而確立自己──作為神，衪的存在成立了。」2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c2l8UbV1PX
「你要殺掉一個神嗎？」老白緊盯著我的雙眼問。2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Wog5hq7oe8
被老白這麼一盯，我有點心虛了。2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zkmbF9KbS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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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老白面前，我總覺得自己不像鬼差，像人類。2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vTVqU2Nwck
在鬼差的角度看來，「山神爺」是不折不扣的神，沒有反駁的餘地。2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WZB8zKvfPh
那我對衪的厭惡，是不是只是我作為人類殘留著的偏見呢？2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W3rWbRofJ8
想到這裡，我就沒辦法給出一個堅決的答案。2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sJbVXowZkI
「朋子你說呢？」我試著問朋子。2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VuAVnfJhP7
大概是希望他支持我的。2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TzelIexAhb
「滅了吧，我討厭它。」朋子一臉的厭惡揮之不去。2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PYvYPRp3R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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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才想起，看起來再討喜和人畜無惡，朋子是妖。2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iFturx8lBb
妖並沒有太濃重的「對錯」「善惡」的概念。2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bcwFxpudRF
所以「討厭」而「滅了吧。」是一個很理所當然的答案。2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0CRG290pI9
但我無法參考。2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iN0oEh5uL4
「滅得了嗎？」我有點懷疑。
「大概是可以的，畢竟衪年歲尚幼。」老白眼睛一瞇：「但也沒有意義。畢竟你滅了這個山神爺，他們會生出第二個，第三個。」
我看著眼前排著隊的善信。
的確。
「在不傷害衪性命的前提下，我們有甚麼能做嗎？」我問。
「你這是偽善。」老白道：「隨便做點甚麼，只是安慰自己，我做了甚麼了，我盡力了。」
的確。
「但這總比甚麼都不做好。」我腦門一熱，衝口而出。
話語出口，我也自知帶著濃濃的衝動和幼稚。
雖是一驚，但也收不回來了。
大概又要被老白訓一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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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可以。」老白淡然地道。
怎麼可能……？
我有點驚訝地看著老白。
老白從袖中掏出一枚鬼錢。
「你確定嗎？」他問，眼神帶著嘲弄。
這嘲弄的眼神很容易解讀。
這一枚鬼錢，大概代表又一個月的炸豆幹和咸菜。
我勉力點了點頭。
未來一個月的我呀……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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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選對了嗎？」我小聲地問。
「不知道。」老白不置可否，聲線很坦然：「但至少你選擇了甚麼，這就已經足夠了。」2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xZPKQldIK0
我從老白手中接過那枚鬼錢，還學教了我術法的口訣。
排了好久的隊，我站在神龕前，看著張牙舞爪的「山神爺。」
不好意思。
我心道。
我輕輕地捏著那枚鬼錢，默念法訣。
鬼錢裡的願力化作星光，撫慰著山神爺。
灰濁的慾望碰上細碎的願力，消融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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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起來，看著眼前的山神爺。
惡慾已被祓去大半，只剩下純粹的願望。
也許是錯覺吧，我總覺得，衪的律動變得比較快樂。
我走回老白和朋子身邊，看著下一位善信跪下。
又一絲混濁的惡念融入「山神爺」。
「走吧。」我看著山神爺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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