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夢吞噬的人啊 故作姿態卻還是徬徨
好樂團〈我們一樣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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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撿到一顆被許過願的星星,在大約七、八年前的夏天。
說「撿到」或許不是太精確,因為那顆星的玻璃罩已經破了大半,更像是被蓄意破壞後丟棄,這可不常見,畢竟那是那個時代青少年必備的潮流配件——材料、色彩與風格各異的載體,配合「星星(star)」這帶著夢幻色彩的名頭,外型通常是星狀的;以及,最重要的,從透明外殼朝內看,就像是絢爛的銀河在裡頭流動、隨著細小電光火花璀璨的「星光(spark)」。
這些星星當然不是實質的天文學術語,而是一種可攜式電子配件,藉由與使用者腦波設定相近的電波、提供助眠功能的輔助型健康器材。
——至少一開始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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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母出身千禧世代(對,說起來已經是上個世紀的事了,出奇地久吧?),與之同時,他們是不折不扣的基督教徒,儘管不至於如門諾派不聞世事,對地球村、科技與網際網路這些普世概念也缺乏一般人的包容度。
在教會相知相愛,他們婚後遷居到一處宗教氣息濃厚的社區,言談不離「信、望、愛」的居民信仰虔誠,鎮上唯一的小學裡甚至還有神父駐校傳統。自然地,我也有個「德蘭尼」這樣的教名,與近乎與世界上其他地方脫鉤的童年。
在我年幼時,父親常對螢光幕上那些科技產品發表會嗤之以鼻,聲稱「以前人沒這些東西不也活得好好的,有這些『小玩意兒』只是增加工作時間,根本是本末倒置,是貪婪的象徵」,從廚房端出焗豆與乾麵包的母親聽到這,也總柔柔地笑著告訴他:「只要我們的心志足夠堅定,神就會看到的。我們不會被改變的。」
與特雷莎·海登(Teresa Hayden)持相同立場,他們不喜歡這個好像凡事都能用「新東西」解決的時代,因為那似乎暗示著,剩下那些無法被解決的,將成為神也沒辦法提供指引的死結;與之相對,舊時代的一切也在這些被精心設計的事物襯托下,顯得破敗且過時,像是末日電影裡的荒野。
然而,即便他這麼想,即便她這麼想,即便小鎮上多數居民這麼想,這個並不這麼想的社會仍是像上帝一樣,緩慢地、漸進的、堅決且不可逆地以智慧型手機、社群軟體、綠色能源、大數據、人工智慧,與光污染侵蝕他們的生活,一步步將他們形塑成適合它的模樣,跟世界上其他人一樣。
因此,在我升上七年級時,縱然父母再怎麼不情願,仍給我組了一部看來像從九零年代電影裡復刻的桌機,還有一台僅有最基礎功能的無名智慧型手機——我合理懷疑,若不是已經買不到翻蓋式手機,而且中學距家裡超過了八公里的無線電有效通訊距離,他們定不會「輕率地」做下這個決定。
海芬得知這件事時樂瘋了,每天下課的首要之務便是急燎燎踩著單車回家。待跨過我們兩家間半個人高的海桐灌木叢後,她輕快的腳步總踩得前院的木階梯滋嘎作響,接著,她會直奔我位於二樓向陽側的房間,用一句清亮的「蘭尼」與有陽光氣味的擁抱將我掀上床,然後我們便會躺在翻身就會發出怪聲的彈簧床上輪流滑手機、度過整個下午。8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x6fSX7GB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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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小鎮的居民都知道,海芬的父母,史密斯夫婦的作風數一數二地保守,這也使得他們在為第一個孩子取了這名字時跌破眾人眼鏡。
是的,儘管那字根立意良好、必然是期望孩子有著港口(haven)一般寬大穩重的心胸,而且音似「天堂(Heaven)」,但就一個篤信傳統教義的家庭而言,這跟《聖經》人物或希伯來語扯不上關係的名諱太非典型⋯⋯太「新」了一點。
弔詭的是,這種「新」正適合這個年代。
幸而海芬是個活潑甜美、討人喜歡的孩子,從孩提時代就是歲末耶穌降生劇的熱門人選。兩家人總在餐桌上調侃我倆的名字應該交換,比起寡言內向的我,她更符合「抵禦黑暗之人」的形象;相對而言,在興頭上容易喋喋不休、難以安生的她,也與「避風港」的字面意義大相徑庭。
「不也有那麼一說嗎?『欠什麼,補什麼』,說不定這正是神給孩子們的課題,也是最好的安排。」史密斯太太終會以此作結,笑容保有一種含蓄的美德,長期縮著的肩盤小小的,像是聲音高亢的知更鳥。
「最好的安排」也被海芬用來形容我們共有的第一台手機。
因為自那之後,史密斯夫婦也很快地為她置辦了一隻,說是讓兩個孩子在校聯繫方便,而「小組報告」更使這些3C產品成為一種必要之惡。中產階級的基督教家庭不介意世人將他們誤解為勤儉持家的清教徒,但他們更青睞名為「體面」的隱藏教義,體現於聖餐的準備、聖誕假期的庭院裝飾、孩子在唱詩班的樂器演奏能力等。
言歸正題,儘管以kbs計算的網路速率,在5G與光纖普及的景況好比推著輪椅前進的越戰老兵(後見之明,我甚至不明白為何這種程度的電信廠商還能存活,或許這跟紙本媒體的存在一樣是無解之謎),對十歲前都活得像是冷戰後期的我倆而言,已經遠多於足夠。
在網路另一頭的世界光彩奪目,甚且可稱之為「眩目」,同齡人早早接觸了編碼、攝影、電競、經營網路平台、籌措個人品牌、電子音樂、NFT、Web3⋯⋯等等儘管使用相同語言,我們都得要連續開好幾個搜尋頁面才能勉強理解的生詞。
見得越多,我越感到自身的乏善可陳,越對這個所有人都很厲害的世界感到畏懼、排拒,海芬卻是興奮難耐。
「蘭尼,你想,這不是很酷嗎?」懸空的雙腳在床沿晃呀晃,海芬將雙手搭上心口,好像裡頭有隻跳著舞的麻雀在唱歌。她眼望著半掩的窗子,外頭天色陰沉,讓那雙總是明亮几淨的眼也沾染了幻覺般的鬱色,即便她的語氣是如此歡欣鼓舞:「如果沒有網路,沒有手機,我們會以為世界就是這個樣子欸。」
還好出生在這個年代,不然我們會以為世界只是這個樣子。她說,笑了起來,擠眉弄眼示意我去把窗簾拉開,看外頭是不是下雨了。
「不要,輸的人去開,你這個小懶蟲。」我推了她的手肘一把,我倆都咯咯笑了起來。哼嗯,我對猜拳可是很有把握的。
果不其然,最後是作為提議者的海芬嘀咕著跳下床,原本嘔氣的面龐在簾子唰啦拉開時乍然被點亮一般,立時回頭笑著招呼我到窗前,看微弱的陽光穿透了厚厚的積雨雲。
「好美啊。」海芬低嘆,眼睛微微瞇了起來,像要睡著一般。「好美啊,蘭尼。」
望著那一幕,我忽然想起,人們似乎也稱其為上帝之梯(Jacob's Ladd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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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上沒有中學,海芬與我每天都得騎半小時的自行車到南邊的城郊上學。
公立中學的學生家庭背景各異,畢竟位落比較純樸的鄉里、不至有三教九流之差,但在校園的小型社會裡,多少存在著不同的圈子與階層:酷小子(Cool kids)、派對狂(party animals)、公主病、小混混、書呆子、怪咖、猶太人、壁花⋯⋯我和海芬無疑被歸類為最後一種,沒人會刻意找我們去派對,就算有人這麼做了,也沒人在意我們到底出不出現。
事實是,我們也鮮少參與其中。
不同於我內向的性格,海芬純粹對同儕的餘興節目興趣缺缺,偶有出風頭的時候也充滿個人風格,例如她就曾公然對一個被籃球隊長拒絕後、還屢屢受其好友圈嘲弄的表白者說:「上帝賜予我們自由意志,讓我們能選擇自己想要喜歡的人⋯⋯不過看起來,就算你有喜歡的勇氣,他也欠缺被喜歡的勇氣,沒有能力去感謝、去保護這份喜歡呢。去喜歡更勇敢的人吧,神會祝福你的!」
這番發言不乏帶來背地裡稱她「宗教狂熱份子」的耳語,總歸多數人對超自然存在仍持敬畏之情,因是也沒人上門惹事生非。
在我青春期最徬徨不安的時候,上帝沉默到近乎冷漠,她卻毫不猶疑地告訴我,彷彿這是個無須挑戰的真理:「沒問題的,蘭尼,你這麼聰明又有趣,這個世界會喜歡你的。這個宇宙的人們和我一樣,我們都很需要你。我們愛你。」
於我而言,比起遙不可及的三聖一體,海芬才是我的超級英雄,因為她捍衛了我平靜的小小世界、我信仰保守的雙親、我害怕被打破的舒適圈,與我從童年至今深信不疑的一切。
她才真是將我如眼中的瞳人般環繞、看顧、保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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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準備升上八年級的暑假,海芬立下了一個短期目標:她要離開內陸的家園到沿海城市讀高中,她要去看看那個在網路上繽紛的、屬於「世界另一邊」的人怎麼生活。
這全出於她的原話,不是「想(want)」而是「要(am going to)」,心如明鏡般透亮,意念堅如磐石。即便這夢想聽來理想得過頭,由眼睛發亮的海芬說出來總格外具說服力,讓人不為她聲援都感到歉疚,因此這也成了我們兩人的秘密,許諾在沒有成真前必須守口如瓶,一如生日的第三個願望。
然而,現實生活不是可以快轉的高校電影,比其他人起步要晚的海芬勢必得加倍努力。對學術不感興趣的她日以繼夜地搜索資訊,大量涉獵美術相關的線上課程,終日對著螢幕用著炭筆與筆刷勤練各種畫技,睡眠時間少得可憐,不消多久,不想睡變成了不能睡,慢性失眠使之易怒敏感、內分泌紊亂,在濕氣較重的日子容易偏頭痛。
不清楚具體原因的史密斯夫婦為她求醫買藥、上教堂請神父為她祈福赦罪、用盡一切鄉里傳聞的助眠手法,卻無從緩解她越學越多反而增生的焦慮,直到一名遠方親戚試探性地問這對守舊、同時也護家的夫妻:「那你們試過『星光』嗎?」
史密斯夫婦是第一次聽聞那玩意兒,但我跟海芬不是。
可以說,對青少年次文化稍有敏感度的人都知道,「星光」是C世代(Gen C)的明星產品。
C世代是間新創公司,在我剛上中學時一夕間成為社交寵兒,名字來自於「連結世代(Generation Connection)」的簡稱,以籌辦人乃至全公司上下都來自千禧年後著稱與自豪。縱使數度被媒體謔稱這名字老派得像是2010代的男子偶像團體,C世代在各平台投放的「相信年輕人看見的未來」、「科技是中性的,只有人類有善惡」、「不需要將這世界變得更好,把你變得更好吧。因為你成就世界,你就是世界(Do not make the world a better place. Make you a better you. You make the world. You are the world.)」行銷標語大膽,洋溢著年輕族群能產生共鳴的個人主義。
其中最知名且備受肯定的,莫過於「科技帶來的問題,就用科技來解決」,這同時也是「星光」的廣告台詞,因為「星光」正是用以治療當代人長期暴露於藍光、飽受電磁波與低頻噪音、因通訊軟體普及而喪失邊界的長工時⋯⋯等等因「科技發展」導致的失眠的電流,其原理即以微量的電流與波動刺激腦波,藉以達到適合人體入眠的波長,進而產生助眠效果。
界於一般黑白家電定義的灰色地帶,如同其他攻佔年輕市場的企業,C世代也將自家產品定位為「兼具設計感的功能性產品」,將「星光」的載體做成如掌心雷大小、便於收納與隨身攜帶,更以透明玻璃作為外緣絕緣體,使之在運行時裡頭的電光反應如發生在星河一隅的恆星演化,絢爛而迷人;相較於傳統印象的醫療輔具,漂亮的星狀小儀器看來就像時尚配件,不強調於使用者「失眠患者」的特質。
縱使大批反對者嚷嚷「不能總從毒藥裡尋求解藥,這是飲鴆止渴」,這兼具聲光效果的產品仍引起了極大的關注。許多不為睡眠問題所擾——或者說,尚且不認為那是個「問題」——的中學生也競相購買,將其視為潮流與談資,是晉升上層小圈圈的入場券,是種「酷」的象徵。
每個時代大抵有類似的產物,如二十一世紀初盛行的電子煙雖不名譽、但任誰也無法否認它的成功,立意是為緩解傳統菸吸食者的癮頭,進一步引導他們戒煙,不料新穎外表、上手的低門檻與商務平台普及率,反倒使得吸食尼古丁的年輕人口比例大幅攀升——
而「星光」背後的龐大經濟利益,並不意外地,促使它步上電子煙的後塵:槓桿傾斜娛樂化的浮誇泡沫,與巨人必然的衰亡。
一別養心安神的初衷,C世代因應潛在客群的期望,陸續發表「星光2.0」、「星光SE」等系列產品。延續電流誘導腦波的原理,他們先是請受試者回顧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光、或暢談自己人生最大的夢想,藉以蒐集能引起多巴胺類的神經元反應的電流數據,以便「星光」運作時進一步刺激大腦中這些少數區域,讓使用者於沉眠時召喚起那些良好的、舒適的、令人著迷的情感回饋。
借用使用者口語化的闡述無非是:「就像做了個美夢,醒來以後覺得身體和腦袋都很清爽,可以很快就完全清醒。最棒的是,通常前一晚煩惱的事情,第二天也能比較平靜地看待了。」
被商業炒作的大量正向評價讓史密斯夫婦即使半信半疑,終究是為形容憔悴的愛女破例,將那個在架上看來嬌小、易碎又昂貴的星型瓶帶了回家。
海芬後來告訴我,那天他們從城中返家的車上很安靜。全家人——她、史密斯夫婦,和她還在讀二年級的雙胞胎弟妹——都在但全都心不在焉,像根本沒有人在乎這台車會開往地獄或天堂,唯有她注意到播了一路的樂聲不來自基督教廣播網(Christian Broadcasting Network),地方電台播著歷年的世界音樂獎(World Music Awards)金曲,那些歌不是她熟悉的聖樂或同學們鍾愛的電子音符,歌詞與旋律帶點躁動,人聲與樂器演奏幾乎在共振,其中一首甚至讓她從骨子都戰慄起來,因為那字字句句就是在說她,像是一種預兆。
Lately, I've been, I've been losing sleep8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ypHLfAZe0
Dreaming about the things that we could be8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HvtVEh9mO
But baby, I've been, I've been praying hard8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YEWzf8sYx
Said, "No more counting dollars, we'll be counting stars"8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DLXLdZLwn
Yeah, we'll be counting stars
近來我總是輾轉難眠8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9Khduv8Th
想著那些我們原本可以成就的事8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Wq8SZLIYI
但是親愛的,我一直努力祈禱著:8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QKj0losBJ
「我們能不再為錢煩惱,我們可以仰望星空。」8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4b8jPH7dO
如此一來,我們就能一起細數星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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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運地,海芬對「星光」適應良好。
第一次使用「星光」的隔天,她極其難得地睡過頭,這使得她第一次錯失了求學以來的年度全勤獎,但在史密斯太太將她喚醒時,她終於露出了一個在不知所蹤已久、如朝露般的清亮笑容,像個天使般道了聲:「早安,媽媽。我做了個好夢。」
在愛筵餐後轉述這件事時,史密斯太太不禁哽咽,一眾女眷見此紛紛出言安慰「上帝愛著這孩子,定會衛護她、指示她方向的」,男士也沒有不識趣地鄙夷眼淚的重量;隨後雙胞胎的童言童語逗樂了大家,席間氣氛溫馨和睦,唯有我見著海芬在案下攥著「星星」的發顫的指尖。
當時我不理解為什麼,但我感覺她需要我,於是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少女還在發育期的手掌很小,我倆交錯的掌心堪堪能將那個玻璃瓶包覆其中,好似保護著一個私人且脆弱的小世界。
「沒事的,蘭尼,謝謝你。」海芬平時清脆的聲音放得很輕,像下一秒就會隨海潮而逝的淺灘細沙。「沒問題的。」
後來我才知道,那句「沒問題」的意思不是字面意義,而是「不能有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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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紀中葉以降,學界對多巴胺與腦內啡的運作充滿興趣,從小白鼠電擊試驗、越戰士兵返國後的毒癮復發率、斯坦福棉花糖實驗(Stanford Marshmallow Experiment)等,科學家也發現這些「癮頭」與多巴胺這種神經傳遞質有顯著關聯:藉由滿足需求、或預告大腦需求將被滿足,多巴胺會透過神經元釋出化學性質活化神經細胞,在大腦活化獎勵回饋系統,並藉此產生讓人產生愉悅感;也因此,在這種激勵回饋機制往復運行後,人們便容易在喪失快感時感到坐立難安,繼而尋求更深層的制約刺激,演變成一種固著的行為模式。
即便自稱為「火花(Sparkles)」的擁護者以「許願(make a wish)」的動人說詞包裝人們沈迷於「美夢」、淪為病態的長期成癮行為,也無從否認卡爾・榮格(Carl Jung)所說的:「所有形式上的上癮都是有害的,不論這種致幻劑是酒精、嗎啡,還是理想主義。」
而在我們發現海芬的不對勁時,她一天的睡眠時間已長達十二個小時,醒來時卻依舊精疲力竭、好像隨時都會倒下,除暈眩外也經常性頭痛,不是難過、卻會無預警地在任何場合掉眼淚,連她都說不清為什麼。
「蘭尼,我覺得好糟糕。」與我在校園一個無人角落——因為餐廳與操場人聲嘈雜,讓她感覺思緒無法休止——吃午餐的時候,海芬咬了一口果醬吐司便再也嚥不下更多,托著下巴悻悻然道:「明明離報考的時間越來越近,但我畫畫的時間越來越少。以前看人說『人生三分之一的時間都在睡眠中度過,或許那才是我們真正感覺自由的時刻』,我覺得是怠惰之人的藉口,那無非是在浪費神賜與我們與珍愛之人的相處時光,但是現在,我無時無刻不想睡。這讓人害怕,不過那感覺這麼好,怎麼會是壞事呢?如果我們經歷的一切都是神的旨意,如果這是錯的,那為什麼神允許它存在、允許它讓我們感覺到⋯⋯感覺到快樂?而又為什麼,有些『對的』事情,卻讓我感覺糟糕呢?我不懂。」
這段話顛三倒四,讓我察覺到了她的惶惑。我問:「你對『星光』許願了嗎?」
聞言,海芬似被針紮到一般立刻僵直身子,淺色的嘴唇開了又闔、遲遲沒能說出一句話,最後像顆消氣的皮球般喪氣地低下頭。「有,我很抱歉。」
基督教是一神教,也因而在古代與多神論的羅馬帝國屢有衝突,淪為政治迫害。或許普通的孩子只覺這是個新奇的小儀式,但對信念堅定的海芬而言,向一個毫無神性、教義與愛的存在祈禱,傾吐心底最深處的願望,無非是種對於信仰的背叛,其痛苦不亞於幾世紀前遠渡重洋傳道,卻被迫踏繪摒棄信念的傳道士。
這讓我無法自持地感到憤怒。因為相較於我,海芬一直親近著、相信著上帝,被眾人簇擁稱之為「被上帝關愛的孩子」——
神啊,祢就是這樣對待如此信奉祢的子民嗎?這就是祢給如此愛戴祢的她的「指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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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業前夕,海芬沒有考上美術學校,因為她連在校時間維持清醒都有困難,遑論要承受到異地考試的精神壓力,那些像最內緣的俄羅斯娃娃的夢得不到重見天日的一天,也使得夢裡品嘗到的甜美滋味益發令人難以割捨。
在史密斯家不知第幾回收到校務室通知,有人在空教室、無障礙廁所、體育設備儲藏室裡發現昏睡的海芬時,史密斯太太將我倆喚到跟前,蓄積已久的壓力與不滿以母親的口吻傾倒而出,先是指責我們背離神的期望、怎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勢必是城中人荒腔走板的誘導云云。
「在我們還是學生的時候,無不是兢兢業業,敬愛師長與神。你們現在的小孩就是什麼都有,所以生活散漫、注意力不集中⋯⋯」面容消瘦的史密斯太太不笑時看來刻薄,言談裡的指責與對舊時代的懷念是老生常談,卻讓足夠心煩意亂的海芬忍無可忍。
「才不是因為你們不想要,或者比我們優秀、比我們更知道怎麼抵抗誘惑什麼冠冕堂皇的鬼理由——」似一隻蓄勢待發的幼獅,怒意在海芬的喉頭滾動,縱使我立時拉著她的手也未能阻止,「明明只是因為你們當時沒有選擇!」
極其難得地,史密斯太太沒有露出平時能被任何風吹草動嚇破膽的神經質,只是沉默地、深深地望著海芬好一會兒才道:「是啊,妳不是很清楚嗎?我們沒得選擇。」
像是滾落窟窿的小石子,或風暴將至的雷聲隆隆,史密斯太太的聲音少見的低沉,海芬卻對此置若罔聞——或者說,這種態度更加激怒了她——以咆哮回應暴風雨前的虛偽平靜:「說得好像我們有得選擇一樣!又不是我選擇在這個時代、在這裡、在這個家庭出生的!你們凡事都在問神,說神會有最好的安排,那你們問過『我』的意見嗎?你們在乎『我』的安排嗎?」
從我們相握的手心,我感覺到她指尖緊張的顫抖,發熱的手心代替亮堂的眼睛泛著濕意,一如那些隱沒於控訴之下的傷心。
——如果我跟神的想法不一樣,你們還會站在我這邊嗎?你們還會毫無保留地愛我嗎?還是你們愛我,只單純因為、神告訴你們必須這麼做?
但是一如既往,大人或許永遠聽不到除了神諭之外的聲音,就算是他們彼此間的對話。
因尖銳之詞倒抽了一口氣,史密斯太太轉而緊握著胸前的十字項鍊,似是簌簌發顫的唇低喃著禱詞,望著我倆的眼瞪得極大、神情偏執又陌生,好像從我們身上看見了什麼不應出現的東西。
最後,她定睛於海芬手中的星型器皿,單薄且蒼白的嘴唇吐出了惡魔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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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發生的事我已經記不清了。
父母語帶保留地說,在史密斯太太高喊「以上帝之名,消滅吧!撒旦」並搶過那個「星星」、當場砸碎後,我們三人都因電流短路的小爆炸失去了意識。不幸中的大幸是史密斯先生正好返家,沒讓整間房子因此付之一炬,造成更嚴重的人員傷亡與財物損失。
事故後三天內甦醒的我是最早醒來的人,僅有輕微腦震盪與倒下時的四肢挫傷;與火點物理距離最近的史密斯太太受到最大的衝擊,在加護病房觀察一週後才轉醒,身上的二度灼傷直到後來動了手術才慢慢復原、花了好幾年恢復正常生活;而曾受「星光」影響的海芬昏迷指數極高,直到被玻璃碎屑波及的擦傷都癒合了還未醒來,醫護人員表示這是鮮見的案例,只能等待「奇蹟」出現了,因此教會的人曾來輪番探望,時會在病房裡唱起聖歌鼓舞其他病患。
但隨著兩週、一個月、一季過去,她還是沒有醒來,噙著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好像只是睡著了。
那個熱愛上帝的少女,明明該以生命的榮耀她的信仰,明明該去以眼與足一一丈量祂的造物——這個世界——卻陷入一場不知何時會醒來的長眠。
休學一年後,我用發皺到可稱之為破爛的手指考上了洛杉磯的藝術中學,出身大城市的學子們教我繪畫、交際、玩樂、喝酒、吸菸,將小偷小摸、壞脾氣與暴飲暴食視為無傷大雅的「天才的小毛病」,沒人在談論「星星」或「星光」,彷彿那已經成為過時的、舊時代的一部分。
在那件事之後,除了在海芬的病房會同史密斯夫婦欠身致意外,我再也沒踏入史密斯家一步,只是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寫信到史密斯家,對這種傳統的通訊方式有著並無道理的信賴,因為我想告訴她的話很多,想知道的也很多,像是「世界的另一面」、像是怎樣能判斷等下要下雨了、像是海看起來是什麼顏色,像是她究竟做了怎麼樣的夢、為什麼神捨不得她醒來,我很想念她。
直到有天,母親含糊地告訴我史密斯要搬家了,若有要給海芬的信,就寄到新的地址吧。當時我不疑有他,想這至少要比需要送到天堂的那些容易,直到聖誕節前夕,收到來自那個新地址的制式化賀卡,名頭是間療養院。
那天晚上,喝得太多的我在半夜醒來,揮別在吧檯上呼呼大睡的朋友、出了鐵捲門半掩的酒吧後,我直奔教堂參加主日最早的彌撒,沿途的清晨天空色彩混濁,看起來像沒有燃燒完全的煙圈。
二十世紀的末尾,人們總暢想接下來的生活有著科幻電影裡的飛天車、取代人類勞動的機器人、每一寸都被丈量得宜的街道建築⋯⋯
其實現實什麼都沒有,只有睡不著與醒不來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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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約七、八年前的夏天,我在史密斯家的後院撿到了海芬許過願的星星。
像被嬉皮士從垃圾場撿來的廢品,那顆星外框用以絕緣的玻璃罩碎了大半、裡頭曾被傾注年少狂想的星光也不復存在。
然而,時值今日,那點我從未擁有過的光火似乎仍灼燒著心口。
我還在等待海芬的黎明到來,像年少時我們準備去教堂禮拜那般笑著說:
「早啊,蘭尼,今天真的很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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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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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解】
|德蘭尼(Delaney):基督教名字,原意為「抵禦黑暗之人(dark challenger)」8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wL1H4XbOq
|海芬(Haven):避風港之意。85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kmKF21eNZ
|特雷莎·海登(Teresa Nielsen Hayden)的短文:〈On Time〉&片段翻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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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GM:LANY 〈i still talk to Jes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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