訝異的男孩K.梵托聽著哥哥所說的一字一句,不發一語,心底先是疑惑,再逐漸轉為煩躁,最後升至憤怒。他覺得眼前人如此陌生,雖然有著相同外表,但裡頭裝著的肯定不是原來的哥哥。他強忍心中的火氣,等待那熟悉陌生人進一步的解釋。K.梵托想知道,作為這個家重要支柱的哥哥他,如何能不考慮家人感受,前赴一個詭異信仰組織的邀請;如何能不與家人討論,就擅自成為一員;如何能無視於病毒曾替帶來的痛苦,胡亂聽信視其為神去信奉。
然而,直到最後,T 對於弟弟藏於內心的諸多疑惑,全然不知,只是開心分享著白天的經歷。在K 眼中,如今的哥哥是個異國人,口中說著陌生語彙,敘述遠在天邊的陌生事物。同時,他以為應該跟他沆瀣一氣的雙胞胎姊姊,卻倍感興趣,甚至隨之附和。男孩感覺自己像被排擠,獨自一人被拋扔在旁。但,真相卻是他自行封閉內心,不願共享交流。
於是,K 心中的困惑夥同被孤立的憤怒,在沉默外表下逐漸醞釀,往生成強烈風暴的趨勢而去。當兩人的話題進展到哥哥T之所以會收到邀請,是因為符合了某些不知名的條件,使得The One藉著安插在政府機關辦事處的眼線,那天核對身分證件後,相信 T 正是他們想找尋的人。
這時,X.梵托開起玩笑,揶揄哥哥或許就是所謂的「神選之人」,也正因如此,他是家中唯一沒被感染的成員。由於自己勇敢踏出了改變的第一步,而沉浸在新體驗之中的哥哥T,聽完女孩所說,索性站起身並就著她的玩笑,將絕大部分的食物讓出,對著他一直都關愛著的雙胞胎說:「神說你們得多吃點,才會長大。」
「神……,說?」K.梵托忍不住開口說。
終於,風暴降臨。旋風般的強烈情緒洶湧來襲,迅速而全面地將他自己設下的無形藩籬給破壞,劇烈吹動的氣流盤旋在他周圍,最後擴散充滿整個空間。
「抱歉。我好平凡,配不上神給的恩典。」男孩說。接著,他起身離席,頭也不回地離開,留下不知所措的手足兩人。
從那天起,男孩刻意迴避哥哥,拒絕兩人之間所有溝通的可能,連向來總是得等成員到齊才會開動的晚餐時光,他都默不作聲地將食物分裝回房。然而,由於他終究無法忍受孤獨所帶來的不適,這項舉動僅維持不到三天,在姐姐的安慰及邀請下,他遂又返回共餐,但仍然拒絕與哥哥有任何接觸。
這僵局持續到男孩前往社區,拜訪據說擁有真正預言能力的胖大叔,想藉此得到改變契機或建議的這天。當他讓午後炙烈的陽光曬到焦黑,好不容易回到奧寓時,時間已來到晚飯時刻。他甫進門就嗅到某種不尋常的氛圍,心生狐疑地穿過客廳,看到桌上自從父母逝世後就不曾有過的豐盛料理,以及正從廚房走出眼光熱切的哥哥,立刻知道等在他眼前的會是什麼。於是,男孩一語不發地往房間走去。K.梵托表現出鎮定的神情卻不自覺地加快了腳步。他隱約聽見呼喚他的聲音,甚至產生了些許猶豫,但,當他復又想到哥哥所認同的組織竟以病毒作為信仰的核心,無法避免的噁心感從他體內湧出,淹沒過那些猶豫,使他更為堅決地拒絕溝通。
關上了門,K.梵托的胸腔再度因無法負荷生理與心理的雙重壓力而疼痛。他嘆了口氣,對於體內這像是印記般的副作用無可奈何,因為那正是病毒曾經造訪所留下的副作用。他虛弱地將背靠向門,將身體貼上再任由滑落坐往地面,垂著頭像隻席地而坐的象,一動也不動,自限本來所具有的寬闊眼界。
男孩 K 的寬闊,由衷地呈現在他房間物品的種類與擺設的樣貌中。來自世界四方區域,結合不同城市各自文化核心的諸多奇珍異品,憑著奇特的收納邏輯,均勻分布堆疊在所有能充分運用的空間中。有些來自城內的二手市集,有些則仰賴他對外四海皆兄弟的絕佳人緣,但,最主要的,還是靠著他那雙能迅速得知一件物品是否具有價值的眼睛。
此時,距離門口不遠處的地板,有隻淡黃色的倉鼠從狹縫探出頭,用圓珠般的眼好奇地探察,發出細小尖銳的叫聲。男孩聽見聲響,抬起眼,瞬間流露出被療癒的神情。他隨手從身旁撈來一個小鐵罐,在掌上倒出種子,試圖引誘著鼠。嗅到氣味的淡黃色球體,隨即從隱蔽處鑽出,跑著滾著來到了男孩身旁。男孩看著鼠嚙食,感受掌心時不時傳來的刺癢,心中所積累的不耐在那瞬間化為烏有。
倉鼠是K.梵托前些日子才認識的新室友。
那天,男孩驚覺自己有份重要的學校作業告急。過往,他會帶著作業本去敲哥哥的房門;如今,他不得不轉向姐姐,請求她的協助。果不其然,她如同他既有的印像,開出古怪的條件:算出陽台花圃裡頭新生芽苗的確切數量。男孩聽完果斷拒絕。因為,他知道她雖然聰明過人,在許多事情上擁有獨到的看法,但有時,在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上,卻會以相當災難的隨興態度去面對。
聽起來越是稀鬆平常的事,就越……,男孩心想。
他本想建議姐姐換個他所擅長的跑腿或打雜等任務,卻在她將作業本遞還,微笑指向另一側房間的同時,閉起嘴硬著頭皮答應下來。
苦惱的 K 只好將希望寄託在他過往所累藏的諸多戰果。沒多久,他手上就多了個有著奇特外觀的計數器。根據當初在二手市場與他進行交易的老翁說法,計數器發明自東方紅土大地上的一座城市。當地民風相信一個人的生命長短與他終其一生能量測的雨滴總數有關。因此,該座城市向來以製造擁有優良性能且獨特性的計數器聞名。
男孩把玩著手上的儀器,很快就弄懂了操作方法。但,基於儀器製作所特有的背景來歷,他依舊對其效能抱持著些許疑惑。因為,他後來才知道,那座原產地城市極其不幸地座落在乾旱地帶,整年下雨的次數寥寥可數。據說市民們普遍希求長命,因此無所不用其極地將一生精力都用在鑽研計數器的開發上頭。各種能想像或無法想像的功能,迎合社會大眾或風格獨特少見的造型,適用大大小小不同年齡層,甚至依據個人喜好精心打造的計數器,幾乎都能在那座紅土高原上的旱城裡找到。然而,一直以來那裡的居民相對於普通人類的生命時間,都過早面臨到死亡,整座城市的壽命僅是全聯邦平均值的一半不到。他無法理解他們心中如何能對這矛盾置之不理,也無能想像常年缺水的生活該怎麼去適應甚至存活。但,光想到城市中的所有人都那樣地徒勞,一代又一代在烈日織造的強光幻覺中出生又死去,男孩不免打起一陣寒顫。
那肯定是暴君一樣的陽光。好可怕,我才不想住那。他想著
但,終究世界具現了他的想像。當他去到後陽台,發現花圃已讓過去一段時日中,異常熱辣的陽光曬成旱土。有幾株芽苗僥倖地存活,但上頭甫剛茁生的嫩葉不敵陽光曝曬而萎縮瀕死。K.梵托感到疑惑,檢查了自動給水裝置,那是他當初以簡單的材料搭建成的引水管道。隨後,他發現了幾處不尋常的裂口,且注意到土壤表面留有不自然的凹痕與疑似動物的腳爪痕。他在逐漸斜下的午後陽光中,望向整片焦渴乾裂的花圃土壤,心裡揣摩著該如何向姐姐說明請罪,才能使傷害程度降到最低。
「運氣也太背了吧……」 K 喃喃抱怨,同時伸手拔著那些癱軟在土表,看來已無生氣的枯焦萎苗。他試了幾次,卻因土壤過於乾硬固化了植根,形成與他對抗的頑固拉力,而讓植莖硬生斷裂。他不服氣,蹲在花圃旁持續嘗試卻屢屢失敗。最後,當他看著腳邊那堆長短不一的斷裂枯莖,嘆了口氣,感覺到心中那從未離去的挫敗,有了更為濃厚且難以抵擋的氛圍。
男孩就是在這個時候認識了他未來的新室友,倉鼠。雖然那一刻的他尚不知情,而是理所當然地將鼠視為造成花圃慘案的元凶,就算鼠從遠端木製圍欄的縫隙中望出的眼神,是這麼水靈流轉且無辜,也無轉圜餘地。他將身體壓低,動作放輕,同時發出擬真的尖細鼠聲,輕輕緩緩地靠上前去。隨即,男孩毫不猶豫地伸出手,抓住牠後頸皮毛,接著將鼠拎起送進自己的上衣口袋。為了避免鼠在口袋裡掙扎而逃脫,他用手指壓住袋口,但仍然保留些許空隙,好讓鼠不至於窒息。男孩垂下頭,看見不斷從指縫間探出的鼠鼻,讓遠方瀕死夕陽的餘暉染成橘紅,忽然想起了些什麼而皺起眉。下一秒,他索性放開袋口,任由鼠在狹小口袋中攀爬竄動。
看著鼠呈現出的活潑生命力,男孩再次嘆氣,對著牠說:「你啊,你知道你做了些什麼嗎……唉,好啦,我扛。希望我能活著看到明天的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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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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