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見到那個精巧的裝置,是在左翼塔樓──一處人煙稀少、連僕人也鮮少踏足的地方。萊恩頂著一頭亂髮,皺摺和塵埃遍佈他的衣料。若不是我倆朝夕相處,就這德性,我還以為是哪個莊園新招募的男僕呢!「瑪麗安!快看我找到了什麼?」我不拘小節的兄長大喊,手裡拿著金光燦燦的小盒。
「媽媽看到你這樣子得教訓你的!這一點不符合子爵長子的形象。」
「行了、行了。」萊恩揮了揮手,放在平時鐵定要和我大吵一頓。但他急著炫耀、便不在意我那些自以為是的教訓。「這是音樂盒,斯特萊爾那小子老要在我面前顯擺。有什麼了不起的,我們家這個可比他的破盒子更精緻。」
我望著天使浮雕,好奇的開口:「這該怎麼玩?」
「看見那東西了嗎?」他指了指好似蝶翅的金色突出物。「這能讓盒子演奏美妙的旋律。」
萊恩向我示範。他轉動發條,出來的卻不是美妙的樂音,反而是白煙渺渺。我感到頭昏腦脹,勳勳然又飄飄然、眼皮比母親的金子還沉。
我做了一個夢,夢裡的東西清晰可見。我夢見萊恩、夢見了父親和母親,夢見去年平安夜、我們圍在壁爐前談笑風生,一切寧靜而美好。
再次醒來,太陽已經消失在地平線彼端,最後一抹餘暉拉長了父親焦急的影子。「你們怎麼會睡在這種地方?當我叫不醒你們的時候,你們明白我有多緊張嗎?」
萊恩擔起了兄長的責任,一五一十地交代了緣由。我注意到父親的臉色越發蒼白,特別是當他看見音樂盒的時候,神情活像見了鬼。「這不是你們的玩具,我可不想再看見你們把玩它!」父親不顧萊恩的叫喊,奪去了物品。
「父親,那是什麼?」我揪著父親的異常,不死心地追問。
「我是怎麼教育妳的,瑪麗安?女人的名字是弱者*1,可別多管閒事。」
我望著父親離去的背影,氣憤又無力。但孩子總是健忘,沒一會兒我又成了萊恩的小尾巴,把事情拋諸腦後。
「妳聽!」兄長向我朝手,我學習他的模樣把耳朵貼在門上。
「妳知道今天孩子們發現了什麼了嗎?看看妳做的好事!他們要是嚐到了甜頭,可得每天沉浸在那虛假的幻夢裡!」
「你怎麼敢責怪我?那是你的東西!是你的小情人,那個工匠──」
「閉嘴!我可不是使用它的人,我把它收在……」
「親愛的少爺、小姐,需要我提醒您,隔牆偷聽不是個紳士或淑女該有的做為嗎?」
「不!」我們彷彿受驚的貓兒,飛快地彈離門板。任何王儲、貴族在管家懷茲先生刀鋒般的注視下也只有瑟瑟發抖的分。
這是我最後一次和兄長一塊兒被訓話。為避免萊恩惹事生非,家庭教師佔滿了他的空檔,一刻也不得偷閒。
「我真羨慕妳,瑪麗安。妳只要嫁給一個紳士,便再無煩惱。」兄長悶悶道,我剛迎來初潮,裙擺沾染了經血的腥臭。他離我遠遠的,似乎有些厭惡。
當晚我做了上帝最虔誠的信徒,我潛進父親的書房,捧著金屬盒子大氣不敢喘。我再次轉動發條,煙霧襲來時不叫頭一次那麼讓人難受了。我夢見了年幼時的兄長,一夜好眠。
現實與夢境往往是迥異的,我彷彿從來沒擺脫那股血鏽。萊恩躲避著我,身影逐漸淡去。很長一段時間,我的眼裡只有空蕩的佈景,母親引薦了華服、珠寶,但我更鍾情樸實的油墨印刷物。
「妳看再多書也不會變成一個紳士。」母親恨鐵不成鋼的說。
一直到安德洛夫人出現──暗色蓬裙從艷麗的色彩裡脫穎而出,我這才不再唱著獨角戲。
「我認為女人的智力不輸給男人,性別也無法侷限對著知識的渴慕。瞧!我眼前不就是一個例子嗎?」她輕輕搧著蕾絲摺扇,歡快的表示。
我開始期待社交季,參加每一場舞會。母親樂透了,以為我終於開竅、又或著看上了哪個大人物。這讓我心存愧疚,要是她發現我心裡住著個夫人而非紳士,可得活活氣死。
安德洛夫人學識淵博,所閱讀的書籍都新穎而有趣。那些想法看似荒誕,卻不無道理。
「誰曉得瑪麗安如此叛逆,看禁書看的津津有味?」她的手在我的腰際流連,我一陣呵癢,笑著把她推開。「安德洛夫人,是您讓我看的!」
「叫我克萊兒。」我的光明*3故作嗔怒,我連忙討好的補上幾個親吻。
我再也無需使用音樂盒,安德洛夫人就是最好的解藥,伴我渡過一個又一個良宵。可惜好景不長,社交季的終止也讓這段關係畫上休止符。
起初我怨懟她的無情,咒罵著自己的天真──對方只是逢場作戲,只有我一股腦兒的投入。金屬盒和安德洛夫人的信件被我一起擁入懷中,這是我扭了兩圈,連白晝也昏昏沉沉。
這份心不在焉有個好處,至少當我望見安德洛夫人走上斷頭台時沒有尖叫失聲。她的話語在我的耳畔迴盪:如果女人和男人一樣會被處死,那她同樣擁有說話的權利。*3
我沒有時間哀悼,因為我前些日子的傷身已經引來了不必要的關注。母親語調平靜的宣告我的婚約,她望著我床頭的音樂盒,眼神悲淒。在她離去前,我平靜的也是第一次請求她:讓我使用金屬盒。
我狠力的擰著發條,轉了又轉,數不清次數,白煙佈滿了房間,視線所及一片朦朧。
*1: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出自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
*2:Claire 譯作克萊兒,在法文中為光
*3:出自The Rights of Women,我期中讀的,有點忘記具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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