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小清一星期有兩天來我家,通常是下課後穿著校服,揹著書包直接按我家門鈴。
她跟樓下看更已經很熟絡,每次都會打招呼。看更問她為什麼突然常常探訪舅舅時,她回答:「為了應付考試,舅舅家比較清靜,而且他可以教我功課。」
可能是我從未帶任何女性回家,他對小清的說法深信不疑。甚至偶爾在我回家經過大堂時,他還會問為什麼這幾天姪女沒有找我。
這天她來到,二話不說坐在沙發上,將兩只腳擱在几上,校裙裾露出一小截小腿。我指指她的小腿,她哦地一聲,會意地把腿放下,扮淑女地拉好校裙。
「妳常常來我家,難道父母不會擔心?」我問。
「他們不知道我去哪裡。」小清淡淡地說:「即使知道了也漠不關心。」這答案在我意料之內,像這種捉摸不定的女孩大都有類似的家境。
「妳呢,單獨上男人家,難道沒有一點自我保護的意識?」還是說已經習慣了?
「當然我很小心保護自己。」
聽到這話我不由得訝異:「那麼妳為什麼毫無防備、一次一次在我家出現?」
「因為你是好人,不會傷害我。」小清理所當然地說。果然如此,天真得令人擔憂。
「嘿,少胡鬧,妳根本不認識我,說不定我是個窮兇極惡的人。」我嚇唬。
「我跟不少男人單獨相處過。」她搖搖頭。「你不是這種人。」
她這句話讓我想起妻子,想起我把她傷害得多深。
「你不想我來你家了?」她抬起頭注視我。
「不,我歡迎妳來我家吃飯,但要約法三章。」
「有什麼需要配合之處?」
她的目光流露出好奇,一剎那想過要求她不要再做模特兒,但做什麼完全是她的自由,而我極力避免干涉她的生活。雖然這只是微不足道的事,不過我的經驗是一旦打破最微小的原則,以後就沒完沒了。
「下次可不可以回家換了衣服再來?」我連忙補充:「當然不要穿得暴露,普普通通的便可以,普通的衣服妳有吧?」
「為什麼?」
「我不習慣。」
這是事實,我實在有點不慣其他人投過來的目光,心裡總是介意他們會不會把我看成那些變態阿叔。
「好吧。」
「還有,不要再把腿擱在几上。」
「你怕我弄髒你的傢俱?當然沒問題。」
她不明白問題的重點,不過無論如何,總算把問題解決了。我心情多少有點放輕鬆。
她來吃飯的晚上,我多做一道菜,其餘晚上則繼續過著隱居的生活。避開跟任何人談話,以及任何眼神接觸。每天只管睡覺、做家務、看書和影碟。每個星期做的唯一有意義的事,或許就是給自己和小清做一頓像樣的飯。
如果有人問我,會不會對這種生活感到無聊,我會用很肯定的語氣回答「不會。」
以前我太過拚搏,事事費盡心機,最終還是一無所有。長年累月的透支和疲勞過度令我得了一場大病,對人生的起起落落感到洩氣。
就如斷了弦的吉他被丟在房間一角蒙塵一樣。的確是活得一無是處,但這正是現在我最想過的日子。
相對之前孜孜不倦的努力,現在好像放一個悠長假期。不過,我不知道假期何時結束,而且,對於假期結束之後,要面對一條怎樣的路,仍然茫無頭緒。
(28)
「忽然間,好像身邊每個認識的人都離了婚。」
朋友把放到嘴唇的啤酒杯挪開,逕自低聲咯咯笑。「當然你不在他們之列,你還沒正式離婚。」
我緘默著讓他繼續發表偉論。當他表現得亢奮時,其實是情緒低落的先兆。可能因為他這個人太重情義,而偏偏近來身邊的老友一個個都讓他失望。
那位有個兒子的女拳手過來問我們要不要划拳,我抿嘴搖搖頭,指指身邊正在仰頭咕嚕喝酒的朋友,表示他今晚心情甚差,她給我一個諒解的微笑,然後招呼下一桌。
「可能大家都被婚姻這繩索綑綁得喘不過氣吧,一旦簽署了離婚書就急不及待如脫疆野馬般瘋狂一番。不過你則恰恰相反,你把自己藏起來,離群索居,大概像「天劫餘生」般湯漢斯流落荒島的苦哈哈生活反而更合你意吧。 」他瞇起眼睛,打了個嗝。「平凡的人生中的一段空隙,拼命地放肆一次,之後安安穩穩地回去度過餘生,你們是這樣打算嗎?」
我隨口附和,可心思卻轉向了別的地方,靜靜地抬眼望著調酒師身後牆壁上潦草的三個英文字:f,l,y。虧老闆想到的好名字,把一班渴望飛翔但飛不起來的男人招聚過來。
我在心裡嘀咕,我並沒有離群索居,這段期間有位新認識的少女不時跟我聯繫。
當然我沒有把小清上來吃飯的事告訴他,甚至直到這一刻才察覺,我竟然不曾想過跟其他人提起她的存在。朋友不知,妻子更不用說了。難道我心𥚃陰暗的角落存在什麼不可告人的卑污慾念?
無論「星球大戰」也好,「教父」也好,所有電影都有一個重要元素,強調人性有其黑暗一面,讓我坐立不安的不是知道自己也有人性陰暗面,而是恰恰相反,怕在某角落深處隱藏著連自己也不察覺的邪念。表面上我不動聲息,聽他絮絮叨叨,腦子卻把跟小清相處的「那個我」從裡到外,仔仔細細地檢察一遍,甚至像盡責的管家設法從精緻器皿找出丁點污垢似的專注,誓要找出令自己丟臉的污點。
可從讓她坐進車廂開始,我跟她一起做每件事都很順理成章,理所當然,別無「除此之外」的其他意圖。這個女孩無處可去所以我收留她、她營養不良所以我做頓熱飯讓她吃、她想要改變所以替她補習、她肯學所以我願意教、她願意跟我談話,所以我在身邊陪她聊天,當中沒有一件事是越軌,或者是所謂的灰色地帶。但是如果要把這種關係用言語説明,一切本來光明正大的行為卻又忽然變得很荒謬、曖昧,因為沒有人會相信。連我也沒有把握好好解釋清楚,不讓人生疑。
既是如此,唯一的辦法便是閉上嘴巴。小清的存在並不是祕密,我只是不把她當話題而已。
如果被他知道我每星期都讓少女上我家一定會對我嚴加指責,他黑白分明的個性,認為即使清楚我不會向小女孩出手,也一定會責備我既然有閒情逸致造飯給不明來歷的女孩吃,為什麼卻堅持對自己妻子保持距離,彷彿老婆會把你吃掉似的遠遠躲避?
腦子裡可以輕易模擬出他滿腔義正辭嚴的質問,而且不能否認,他説的對,這些問題我統統沒有辦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