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被打了。朝著臉上,一拳又一拳,彷彿憐香惜玉這個詞語從世界上消失了,或者根本從來沒存在過。女人納悶著,這是第幾個人了?毫不留情地掌摑自己的臉的手掌,這是第幾只了?
她對自己在遭受暴力的過程中仍然能思考別的事情感到不可思議。靈魂跟肉體似乎有點不契合,她有時會產生看見自己的殘影的錯覺 —— 比如說被打得向後倒下之際,眼前浮現出依然站著的自己。
忍耐。只不過是漫長人生中又一個平常的日子罷了。直到下個男人之前,她要做的事情就是忍耐,這是從過往經歷中學習到的生存方式,經驗就是最貴重的寶物。不規則地躺在桌子上的酒瓶進入了視線。是瓶子內本來裝著的液體的錯,男人只不過是被催化了,催化成對外間的一切刺激都變得極其敏感,那股邪惡的味道從他身上所有有孔的地方徐徐滲出。
再過五分鐘,男人應該就會停手了,他的體力無法負載怒氣太久,不然會有健康問題的。不過所謂五分鐘,實際上是多久呢?時間從來都沒有客觀性,那只不過是人類共同的錯覺而已。昨天自己明明只有十多歲,還是個被大家捧在手掌心的美麗女孩,現在卻忽然成了個飽經摧殘,臉上再無一絲光采的平凡婦女。
小女孩的目光透過稍微打開的門縫窺伺著整個過程。那雙眼睛從來都無法讓人讀出她的情感,即使在她遭到同樣待遇的時候也一樣。這孩子缺乏了某種一般人應有的東西,但自己又何嘗不是呢?恐怕自己身上最惡劣的特性,透過遺傳交給了另一個無辜的生命。
快逃。不然暴力就會漫延開去,這只手也會伸向妳,到時候晚餐又要推遲了。可是小女孩動也不動,貶眼的動作宛如在為母親被掌摑的頻率打拍子。沒辦法,小孩子總是會自然地走到巨大能量聚集的地方,就像草履虫會自然地蠕動到適溫的地方一樣。
簡直就跟以前的自己一樣。回想起來,小時候自己也總是躲在角落偷看母親被男人打。恐怕這孩子將來也逃不過這個命運,因為不幸會遺傳到下一代,孩子總是會不知不覺地走上相同的路,就像女人現在也步了母親的後塵一樣。沉浸在暴力環境下長大的孩子,會不自覺地追求暴力。
男人佇立在原地,氣喘連連。差不多了,頂多再打兩三下就了事,可以準備晚飯了。女人坐在地上擺出脆弱的姿態,彷彿小狗為了討主人歡心而故意裝出服從的樣子,默默地等待著最後的餘威。
她不知道自己臉上的表情是怎樣的,也從來沒有探究的打算。男人威武地聳立著,混濁的眼神緊盯著女人,像個凱旋的戰士打量著戰敗的俘虜。他突然大聲呼喚小女孩,聲音大得連這所老舊發霉的屋子都在震動。本來就在門外的小女孩故意等了好幾秒,才戰戰兢兢地走到男人身後。
「今天下雪,給我拿著火柴到外面賣!賣不完我就打死妳!」多麼無理的要求。可是小女孩又能怎麼樣?她根本不可能知道男人背後的意思,而只能從言語本身來理解。這就是她身為小孩子唯一的選擇:服從。她從櫃子內抓了一大把火柴,跟倒在地上的母親交換了一個意味不明的眼神後,不發一言地跑出去了,甚至還穿著女人的那雙顯然過大的拖鞋。
聽到關門的聲音後,男人不懷好意地笑著走近女人。她當然明白男人的想法。很多時候在遭到暴力之後,接下來都會演變成性行為,那是一種能量的轉化。不只是這個男人,還有之前和更之前的男人也是一樣。她不知道到底是自己誘發出來的,還是雄性的生理設計本來就是這樣。
儘管如此,她繼續保持脆弱的姿態,另外又添上一道略顯媚態的表情。女人已經忘了小女孩,只在乎該怎麼做才能不讓自己增加更多傷痕。男人撕開她的衣服,她故意扭動身體裝出反抗,實際上是在配合男人的動作和情緒。至少,愉悅的叫聲比起淒楚的嚎哭聲悅耳多了。她這樣想著,一邊盯著滿是污濁的牆身,一邊思考晚飯的事情。
女人無法分辨自己正在這兩具糾纏著的肉體的裡面還是外頭。畢竟,如果自己正參與在某件事其中,那她理應有某種感覺才對。不只在性行為的時候,她一直都被生活排除在外,世界上發生任何事都跟她無關。
男人的臉忽遠忽近,她抓不準二人之間精確的距離。她覺得自己像棵樹,正被伐木工人用單調又乏味的動作侵入著,只為了在某個時間點咔嚓一聲砍下來。每次覺得身體被貫穿的時候,她都會想像自己的一部分被削去,只是不管再怎麼削也沒有削光的一天。
所有動物在進行性行為的時候,都處於一種把自己的弱點曝露無遺的狀態。女人很清楚這一點,而且認為雄性和雌性之間有著微妙的區別。女性在做愛的時候,曝露在外的是她的內在自我,屬於情感的範疇;男人,則是把肉體置身在危險中。換言之如果她想的話,這是她唯一有機會凌駕於男人的時機。
她想起很多跟男人的過去片段,可是沒有一件是她能清晰地記起發生的時間的。那是去年的事情?抑或只是昨天?畫面總是無故重疊起來。要確認這種事情,唯有跟男人一起才能知道,或許這正是她需要他的原因 —— 作過自己人生中的見證人。才一瞬間,她又馬上心軟起來。她想要感受到再也受不了跟這個男人在一起,想要不悅的情緒,想要一剎那的衝動,否則她如何才能確定自己依然活著?
男人的郁動停下來了,軟弱無力地趴倒在女人的身上。他發出解放的嘆息聲,濃烈的酒精氣味從嘴中飄散出,就連嘆息聲都好原始,像某種遠古時期就存在的獸一樣。
又失去了機會,每次都在心中說服自己「下次一定…」。其實她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下決心,她只是需要這個希望來讓自己繼續支撐下去,儘管不知道為什麼要支撐下去。
男人站起身來穿好衣服,這會兒他又回到強者的位置了。他已經習慣了完事後連眼角也不瞥向女人一下,就像抽完菸的人不會特地再去看菸蒂一樣。「快點去做飯。」這也是他慣常在性行為之後會說的話,畫面又重疊在一起了。難道他就沒有注意到自己總是在重複相同的行為模式嗎?
站起來。整理衣服。走向廚房。踩在冰冷的木造地板上,那股寒意似乎要佔據全身的感官,驅走剛才被那頭獸侵入所形成的不適。對了,拖鞋被小女孩穿走了,也就是說不得不強忍著這份冰凍直至她回來為止。
洗菜。炒熟。端上桌子。就這麼簡單,但這段搖搖欲墜的關係也是倚靠著這種簡單的事才能勉強維持平衡。男人需要她,需要她去做這種簡單得每個人都做到的事。
恐怕即使吃完晚飯,小女孩也還未回來。當然了,12月31日的晚上在路上兜售火柴,怎麼可能賣得完?還要是散裝的,連個盒子都沒有。不過,有沒有盒子的差別真的那麼大嗎?還不都是火柴。人們總是會因為這些無聊的細節而影響決定,這又給予了那些成功者們一個美化自己的說法:細節決定一切。
金屬的餐具上反映著扭曲、破碎的自己。沒有對話,只有咀嚼的聲音持續不停。屋子內正由於外面的風雪變得異常冰冷,就像兩人之間的關係一樣。
腦子總算能靜下來,這時候女人才真正地擔心起小女孩來。外面風雪那麼大,她的生命又像那些火柴能夠發出的火光一樣脆弱,稍不留神就會消逝。「她不會有事的,要是真的受不了自然會跑回來」她的牽掛只能換來男人興味索然的回答,甚至連抬頭也不屑。
女人倒是認同男人說的話。要是真的受不了,小女孩即使無奈也只能回家。她沒有別的選擇,這個家就是她世界的全部,除此之外世界就沒有再給予過她別的東西了。女人一直深信,生存是每個人最首要考慮的事,自己不也是為了生存,即使在這個由男人掌管的地獄之中受盡煎熬也毫無怨言嗎?
男人又多喝了一瓶酒,很快就倒頭就睡了。小女孩仍然沒有回家,女人的焦慮感越發難耐,她討厭焦慮。無論世界如何漠然地冷看著人間的痛苦,只要不感到焦慮就沒有問題了。不管生活如何亂七八糟,只要理性沒有消失就不算敗北了。
她不願意踏出家門一步,何必要特地令自己遭受更多痛苦呢?檢查好門沒鎖上,好讓小女孩回來時不會被拒絕在門外,這就是女人能給予的最大溫柔了。她決定去睡覺,最好還要馬上入睡,這樣子就不會被焦慮感糾纏了。醒來的時候,會發現小女孩已經回家,一切如常,只不過又是新的一天。
男人的鼻鼾聲使她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委屈感,好像在催促自己必須趕快進入夢鄉似的。她有點不知所措,一旦睡著了,總覺得她跟小女孩之間的互通就再不復存在,直至再次睜開眼睛為止。入睡的時候,人是一片空白的,他們會在那段時間內忘掉一切,也再沒有任何稱得上重要的事物。
來回踱步了一陣子之後,她還是決定去睡覺。沒辦法,畢竟地板實在是太冰冷,彷彿就連思考也是不被允許的事。
第二天,女人獨自站在小女孩的屍體面前。凍死的屍體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藝術美感,宛如她短暫的一生就只是為了在死後展現這副姿態。
明明已經是新的一天,女人卻覺得有種毫無準備的感覺。這一天似乎並不屬於往常的時間軌道,跟前一天和明天都無法接得上,從中間被斷開分隔出來了。即使不管怎看也是凍死,女人卻浮現出這是一宗謀殺案的想法。她怎樣也無法解釋為什麼小女孩在如斯惡劣、甚至有性命危險的環境下也不回家,唯一的理由就是有某人基於某種原因而強逼她留在外面,直至凍死。
小女孩的臉上掛著一道幸福的笑容。這是女人最想不通的地方,原來她也能做出這種表情嗎?但是,為什麼呢?她在死前到底經歷了什麼呢?可是,這一切都無從考究了。不知為何,她突然覺得有點羨慕小女孩。
「這是謀殺案。」女人呢喃著。圍觀的人群中沒有人附和她,僅是向她投以憐憫的目光。事實上,她甚至沒有意識到身邊的人群,彷彿在這個空間內就只有她一人而已。不過即使只有自己一人也好,理性也不可以崩塌。一旦崩塌的話,世界就會馬上露出本來兇暴本性,新的一天也就永遠不會到來。
這是謀殺案。這是謀殺案。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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