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集 - 一杯紅酒的等待

　　今天依然是一個平靜的夜晚。

　　普通、無趣，但又值得耐人尋味。

　　口袋裡的手機才震動一下，剛離開補習班的少年立刻就接起電話。現在是冬天最冷的時候，南方的國家不會下雪，甚至溫度並不很低，但是習慣了每年有大半時間都是溫暖的天氣，他還是覺得現在冷得可以把他凍成雪人。

　　然而這並不阻止他的雀躍：「喂？」

　　對面的人卻什麼話都沒有說，靜得只剩下呼吸的聲音。

　　少年很有耐心地又問了一遍：「先生？」

　　沉默。

　　少年在猜想著對方是不是打錯了電話，可能因此也不知道他接起來了。但是他仍然繼續等著，甚至拿出了糾結成一團的耳機手忙腳亂地戴上。

　　「我在。」對面的人忽然說。

　　男人的聲音微微沙啞，像是在壓抑著什麼，卻又極盡溫柔地回應著。

　　少年皺起了眉頭，搓了搓在寒風中越來越乾燥的手。

　　他問：「您喝酒了嗎，先生？」

　　男人呼吸一滯，輕輕地「嗯」了一聲。

　　「等我。」少年的腳步越來越快，最後跑了起來。

　　在大都市裡，寸土寸金，對於學生來說，房子特別不好找。但身上穿著洗得發白的衣服的少年卻輕車熟路地走進了一幢高級公寓，而警衛只是讓他跑慢一點，小心別跌倒了。

　　電梯的數字緩慢地向上增加，他有點焦急，卻沒有掛斷電話。電話兩端的人都很安靜，只有他的喘氣和男人的呼吸聲。少年突然想起什麼，匆匆給宿舍的室友發了條訊息，讓對方幫自己沒回宿舍這件事打掩護。

　　頂樓到了。長廊將這裡切開，一邊是向著外面公園的玻璃落地窗，另一邊則是一扇門。只有一扇門，也是他此行的目的地。

　　腳步聲在空曠的地方迴盪著。

　　鑰匙都還沒插進鎖裡，門已經從裡面被打開了。

　　屋子裡沒有開燈，只有外頭的星光勉強充作照明。

　　男人就在門口，酒氣撲鼻而來。他穿著被紅酒玷污的白襯衫，領口皺得不像話。如果不是因為熟悉對方那種受了傷只會躲起來獨自舔傷口的該死個性，加上電話裡的異常，少年也許會以為他受傷了。

　　男人大概是等了很久，剛開門就急匆匆地把外面的少年拉進來。沒有防備的少年重心不穩，撞進他的懷裡。但壯碩的男人似乎因為酒醉失去了力氣，也沒接住他，而是抱著人倒在了地上。

　　少年及時伸手護住他的後腦勺，才讓他免於撞到頭的悲劇。

　　他很慌張：「先生？有沒有撞到哪裡？會痛嗎？」

　　男人愣了好一會，才低低地笑了一聲：「沒有。不痛。」

　　少年發覺自己還壓在對方身上，急忙退後，把人從冰冷的地上拉了起來，微微發痛的雙手牽著對方進臥室，讓他躺在床上。

　　西裝外套被丟在床上，床邊擺著許多紅酒的空瓶，床單也被紅酒灑上了幾滴暗色。看來他不是因為應酬什麼的喝酒。少年任勞任怨地收拾起來。

　　平日很任性的男人，在這種時候乖巧得像隻大型犬。

　　少年端了一盆熱水過來，細心地幫男人擦拭身體、換了睡衣，最後用棉被蓋住他。

　　床頭的檯燈被打開，昏黃的燈光隱去了微弱的星光，模糊了背著光的男人的身影。

　　少年也躺上了床，縮進還沒被溫暖的棉被裡，親暱地與男人額頭相抵。

　　他半開玩笑地說：「先生，您說我不能喝酒，但您不是也喝了？這代表我也可以喝，對吧？」

　　男人倒是認真了起來，滔滔不絕地說著：「你不能喝，會有酒精依賴。只要你有主觀意識，然後意識就會反饋變成形態。量變產生質變，質變再產生新的量變，無限循環螺旋上升式發展，有點像是亨利八世的脖套……」

　　說著說著，他甚至激動地坐起身來，棉被也跟著掀開。

　　少年聽不太懂這些，有點茫然，又有點好笑。

　　「先生？」他也坐起來湊近男人，輕聲問：「躺下來休息好不好？」

　　男人停頓了一下，轉頭看向他，「不，耍酒瘋是醉漢的特權！」

　　少年再一次忍俊不禁：「所以您現在是在耍酒瘋嗎？」

　　男人沒有正面回答他：「我遵從我的意志，我信任我的大腦……我可以支配我的精神，也可以看見我的肢體。我還能看見衣櫃，看見門把手……」

　　少年並沒有不耐煩，甚至是饒有興致地聽他說著。

　　男人卻突然變得憂傷：「我不是故意不救他的。真的，我不是故意的。但是他就在我面前，還有他的父母……」

　　少年知道這件事。

　　男人是個軍人，至少之前是。

　　前不久，他被派往其他國家協助戰爭。但是那一次作戰的內容被洩漏出去，他們的人死了半數以上。尤其是男人最好的朋友，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對方被砍頭。

　　人頭落地，死不瞑目。

　　離開之前，隊友才和年邁的父母保證平安歸來，現在隊友卻連屍骨都撿不回來。

　　少年立刻伸手抱住了男人，順著他的背脊輕撫，安慰道：「沒事了，先生。您不是故意的。您已經盡力了，您已經很好了。」

　　「你不要這樣。」男人無力地推了推他的手，「你把我想得很好。我不是這樣的，我很糟糕的，我怕你會失望。」

　　少年推著男人躺下，讓對方枕著自己的手臂、窩在自己的懷裡，還將滑落的棉被再度蓋好。

　　他介於青澀與成熟之間的聲音說：「我知道，但我沒有失望。您說過，喜歡一個人是長期累積的。而我愛您，就算是那些糟糕的小細節我也都愛著。」

　　「比如說，您總是直接用火烤食物，在之前的那棟房子好幾次引起火災警報，可我知道您是怕我餓了，所以想烤點東西吃；還有聽見一點小動靜，就會下意識找掩護，在大半夜叫醒我，但我知道您是怕我遇到危險；我也記得有次郵差送信，您竟然為了我一直抱著信，免得它爆炸傷到我。這些都只讓我更愛您。」

　　他的一些糟糕的小習慣，他的創傷後壓力症候群。

　　少年說得很慢，細細地數著過往那些好笑又可愛的回憶。

　　「但我害怕……」男人的聲音顫抖著，顯得格外脆弱。

　　少年安靜地等待著下文，但他遲遲沒有說下去。安靜的時間長得讓他以為對方睡著了，親吻了他的額頭準備道聲晚安。

　　男人突然問：「剛剛說到哪了？」

　　大概是斷片，忘卻了不久前的話。

　　「我想想啊，」少年倒是不介意，輕輕摸了摸男人扎手的鬍子，「剛才說到您該睡覺了。」

　　男人掙扎了一下，又停下來微微揚起下頷，讓他微涼的手更好地碰到自己的整張臉。

　　他說：「我剛才說到了，要是哪天你覺得我不可理喻，就直接和我說，我會自己離開的。」

　　少年愣了一下，收回了壓抑不住顫抖的手，卻依然笑著和他說：「不會的，好嗎？先生，不會的。所以該睡覺了，好不好？」

　　男人沒有聽進去，只是用那雙渾沌的眼睛盯著他，斷斷續續地和他說：「子謙，如果你想要走，要先和我說一聲，不然我會等很久、很久，很難受……」

　　少年突然想起來，對方曾經拿著一張合照，裡面全是穿著迷彩服的人。男人指著他們向他一一介紹。他提起過他們之間的衝突，內鬼或是亡者，彷彿見家長那樣鄭重。然而，曾經一起勝利一起失敗、一起歡笑一起哭泣的隊友們都紛紛離開了他的身邊，而他自己無父無母沒有歸處，只能看著照片回憶。

　　他一直都在這裡等著他們。

　　少年的呼吸不自覺地急促起來：「我不會走的，先生。」

　　「那如果我離開了呢？」男人問，「如果我突然離開了，你不要等我，好不好？你必須繼續往前走，你的未來很好。」

　　少年徹底愣住。

　　男人依然很任性，竟然能把這種話這麼輕鬆地說出口。

　　少年緊緊抱住了他，將頭埋在他的頸間，無聲地哭泣。

　　「不，先生，我一定也會等著您。您還要陪我呢。」

　　男人輕拍著他的後背，低聲說著：「但是我老了，我不可能永遠陪著你。我那麼糟糕，對你總是那麼不好。」

　　少年看著他帶著點點雪白的鬢髮，忽然有些心疼。

　　他們的年齡差距注定了他們之間沒有永遠。

　　房間很通風，酒氣很快就散去了，少年卻覺得自己也醉了。

　　他撐起身體，居高臨下地看著男人，「不，您對我很好的。而且您要活得好好的，您要陪我。」

　　語無倫次之間，眼眶擋不住潰堤的眼淚，幾近崩潰的聲音暴露他的難過。

　　少年俯下身，咬住了正想開口的男人的唇，把兩人之間所有的言語吞下去。

　　直到他哭得氣都喘不過來、晶瑩的淚水幾乎流盡，而男人被咬紅的唇滲出了血絲，鐵鏽的味道在兩人瘋狂的吻之間瀰漫。

　　「子謙，」男人說，「我清醒一些了。」

　　少年翻身滾到旁邊，將厚重的棉被蓋過頭頂。

　　他的聲音悶悶的：「晚安，我要睡覺了。」

　　他明白男人說的句句屬實，但抑制不住的心痛讓他停不下哭泣。少年在心底暗暗地罵著自己，他本來不想讓對方看見自己這種樣子的。

　　永遠陽光的他應該是那個讓先生感受到溫暖的人，他得撫平先生的傷疤，而不是一起痛苦。傷口只會更痛，並不會因為疊加而麻木。

　　少年聽著身邊逐漸平穩的呼吸聲，悄悄地從棉被下抱住了男人。

　　睡夢中的男人難得沒有被驚醒，而是也將他抱住。

　　他夢囈般地說：「晚安，子謙。」

　　直到陽光再一次灑落，那是依然普通的一天。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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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杯紅酒的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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