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吃早餐的時候,他們告訴我世界毀滅了。我坐下來,煎蛋從叉子間滴滴答答往下滑。新人陸續進來,餐室裡的人圍著方桌,一層層站開,每進來一個人,就整齊的轉頭,看向他說世界毀滅了。有時候你知道世界毀滅的早晚視乎你什麼時候起來,賴不賴床。或者吃不吃早餐,說白了是時間問題。
我們這裡流傳著一個模板,幾乎是傳家之寶。大部分新人會對工作內容表示疑惑,每逢如此,老人就用這個模板解釋一遍。它主要是一個故事:有個男人叫丹尼,從小是遊戲王,在他玩的每一場遊戲裡勝利。似乎丹尼智力過人,他甚至能去揮霍多餘的智力,在好幾個西洋棋大賽上蟬聯冠軍。他保持完美記錄,衛冕每個他認為是遊戲的東西,但某天,丹尼停下來。在很短的時間內他變成了一個瘋子,被褫奪好勝心、沒有攻擊性,失去所有反應。
很多新人聽到這裡就嗤之以鼻,我們會告訴他,這裡的工作就是成為丹尼,以喚回他的注意。丹尼不是天才,那純粹是一種超能力。時間會不斷回溯,回到他開始遊戲的時間點,直到他贏。在時間線單純倒退的情況下,只要背板就能贏所有人。
我洗碗。整個去水口都是蛋黃。沒人知道為什麼模板裡的叫丹尼,去他的丹尼,早晨在蛋漿裡離心翻滾。要是你能飛遠了看,這棟建築像一個結網的巨蛋,膳堂位於前半。我從蛋腰回到辦公室座位上,這是蛋尖。我們每日魚貫湧入飯堂如尼羅河匯入大海。
我調出虛擬培養皿,裡面喘息著一個半毀的星球。準確一些,地球。
我伸出手指戳進去,攪動大氣層。臭氧層的洞,在絕大部分地球我們都放棄修復,穿過它時,儘管沒觸感,依然有一種心理感覺。似乎是發生過一連串火山爆發,半個地球上空佈滿火山灰,跟雲混在一起,一拌,變成灰色的黏稠物質。手指再往下探就感受到熱力,歐亞板塊從中折斷,岩漿橫流,內陸地區現在是一個有弧度的台灣火鍋。
「怎麼回事?」加須在旁邊問。
我翻昨晚的星球快照。「這也太淒慘了,麻婆豆腐配孜然。」加須是典型黑髮白臉日本人,打這個比喻,我盡量選他知道的中華料理。那邊廂,無數地球在辦公桌上空陳列出來,虛體的、結構的藍星急速轉動。我從圖像串裡選出一幅最不對勁的。在這顆地球上,一條肉色曲線痙攣抖動著橫貫大陸,像蛇像閃電般,衝往澳洲。
接下來的快照記下了地殼的震動、崩塌到溶解。你可以想像一條呼嘯燃燒的引信。
「應該是地震。」我也說不準,但根據經驗,被震壞的地球大多是這樣。加須過來,放大那張照片。隨著他指尖的旋轉,我們看見肉色曲線的起始點是南極。加須的表情嚴肅起來。畢竟要是一個星球危機出現在極地,詭異程度會高很多。
但我們越湊越近,發現了一件反高潮的事情。
肉色曲線的真身,是一排湧動的頭顱,再放大,能看到頭顱下的彎折長頸跟羽毛。起初沒認出來,直到我靈機一觸,說:「這是不是渡渡鳥?」
「渡渡鳥不是滅絕生物嗎,跑到南極去做什麼。」加須批判道。
我往前翻那些星球快照,上一張還很平靜,下一張,渡渡鳥大軍就直接在南極復生,奔向澳洲。「不是吧,牠們引發了地震?」
加須面無表情,我看習慣了,從他的眼神裡,讀出一絲生無可戀。渡渡鳥數量超出我們所能預計,排成一師粗壯的列隊。「牠們復生沒什麼預兆啊。總不能是牠們冰凍四百年,全球暖化就復活了吧。」基地多年研究,全球暖化是人類世必然遭遇,要解決必須犧牲科技奇點。我指著南極,一邊覺得自己癡人說夢,「再說了,渡渡鳥也不是極地生物啊。」
「追究這個沒有意義。」加須開他的金口。「牠們憑空出現,很難根本上解決。」
我翻動著星球快照,舊地球在我撥動下運作起來,我觀賞渡渡鳥大軍如何穿過冰原踐踏綠洲開進城市然後前仆後繼衝入沙灘。「你看,」我誇張地擺出一個展示的姿勢,「致命傷,牠們踩進了核電廠。」「無法逆轉的影響。」加須拿來一份表格,開始劃上面的字。
這是我們工作的守則,第一階段,用排除法評估事態。具體解決方案不歸我們管,我們只提供行動方針。加須在那邊劃,我把畫面調出來給他,鳥迢迢奔波埋頭撼進核電廠,爆炸,輻射線糊開圈圈震盪的圓,醬紫色膨脹的渡渡鳥、引頸尖叫如節節瘤瘤異變樹枝的渡渡鳥,發著熱全部彈入半空,炮彈碰撞,千絲萬縷。
這種狀況算是棘手,因為危機完全沒有預兆,都不知道要到哪個時間點去做預防措施。更糟的是事態嚴重,AI災難報告此時生成出來,顯示地殼被溶掉七分之三。雖然沒有星體爆炸,但衍生問題極端,肯定末日。
——關於末日,我們有內部準則,人類被摧毀到什麼地步,才算末世。比方說喪屍入侵,只要還有一定數量的人類留存下來,就不至於說是末日。可以告訴你,所謂末日,不是一個事件。它不牽涉任何情境難題,任何的道德判斷,僅僅是人口降到某個地步,且趨勢不足以人類延續,這樣一個數據的狀態,就是末日。只是渡渡鳥如廝威力,神仙難救。
「怎麼辦?」我還是忍不住問加須。
加須埋頭寫寫寫。我偷窺他的屏幕,看見一個色塊飛速變化,這是在評估阻止災難的必要性,運算給出的光譜越極端代表越需要干涉。加須屏幕上的色塊已經變成刺紅色。不論在哪個管理緯度,資源分配都是關鍵。在你之前有過千年的瘟疫史,那顆虛擬地球上都模擬過了,我們並不選擇阻止,沒有那個必要。因為人類能生存下去,這純粹是評估,和判斷。
「關閉南極。」加須抬起頭說。
我下意識回:「怎麼關?這個時候南極已經是旅遊勝地了。」
他不答。具體操作不在我們業務範疇。我把培養皿關掉,虛擬地球閃動,寂滅。它覆亡前的數據,那些平靜的潮汐與雲隙光,被傳送到巨蛋另一房間的另一培養皿中。
「你猜,」我搭訕加須,「他們會不會從一百年前起,就封鎖南極。不讓探索,不讓航行。那環保組織得換個稻草人了。」
加須無奈:「暖化確實存在。」
「在,但他們不能拿瑟瑟發抖的企鵝當噱頭了。」我檢查數據庫,確保渡渡鳥毀滅地球前的編碼已經全部傳走,「這個世界的南極會變成傳說。」
「做不到完全封閉,無法避免地,會有信息洩漏出來。你用日常經驗來審視,整塊冰原禁止通行,其實很荒謬。一旦風聲走漏,人傾向用故事的框架包裝異常,把它合理化。可以預料到一批極地文學的誕生。」
「你說的話太長了,不像加須,你是誰。」
他完全沒管我,我後悔了。
事發之前,我們這顆地球發展得相當完善。渡渡鳥事件始料未及,否則地球在我們手上,起碼可以再捱三年。只是事情發生了我們也沒什麼好辯駁,現在我得把它交出去,讓別人接手。
「培養」是這裡最有趣的工作,除此以外就是數據分析和風險應對,大量吃時間而沒結果的工作,悶得長菇。我充滿怨念地瞄一眼加須,說下次我們守夜吧。
這時候暫存已經清理得差不多,不出意外,幾分鐘內數據庫將徹底空虛。巨蛋裡的存儲空間,是人類目前能製造數碼空間的極限,可一個世界對它來說,明顯還是太大。每次一個地球破壞,我們把資料轉手之後,都要清理無用的數據,好比你殺了人,要把房間裡的頭髮死皮跟尖叫,都收集起來丟掉。
你稟性善良,我只是開個玩笑。
要是你想起廿一世紀殺人網絡,這是正確聯想。基本概念差不多,我都懷疑製作組裡有人通靈。虛擬地球靠的是一組矩陣,無邊際的延伸,每個數字與它們的變動關係,模擬出地球的演變進程,氣候、生物、文明、國家機器、和你。那套電影出現的幾百年前,這樣說吧,我得省去一些歷史細節,我希望你聆聽,而不是反射性地去考究。總之,一些人發現世界轉速太快,不加以監控,不出一個世紀肯定毀滅。
於是出現了巨蛋。其實就是一個未來對策部,模擬出毀滅級事件,採取措施,幫助地球規避。
起初是輕易的。在運算單位是子民而不是個人的時候,變數少很多。但在某個點,發生了思想解放,人發現做選擇不必上帝批准。當個體有了自由,可以選擇,他能衍生的可能性,就極速增加。在人類思想發展的好幾個轉捩點,矩陣都不成比例的擴張,我惡趣味的想起八爪魚伸懶腰,觸鬚伸展。四面八方。矩陣自我增生的速度,讓它變成一個數據怪物,極佔數碼空間。所以現在,過去的畫面只能以快照的形式留存下來,十年前,我們會保存整顆地球的虛擬模型。你可以選一個時刻,把整個星球,從兩極到赤道,每個行政區域、渺無人煙的荒原、每片樹葉的反面都截取下來,回放那一到三分鐘的影像。如果處理器夠快,你可以接駁進去,聽到當時的聲響。
加須收拾東西準備離開。他還兼任另一部門的顧問,應該是負責心理學。
近幾年出現一個問題。培養皿與培養皿間的轉移,越來越頻繁。這是一個委婉的說法,意思是,世界更常末日了。每次轉手,撐不過十年。無論驟眼看來,有多無風無雨,總會有異常出現,然後毀滅地球。加須跟我是戰略夥伴,見過幾次全面戰爭;通常我想看清人類又搞出什麼自相殘殺的高科技,加須就伸手過來,把培養皿啪一聲關掉,說耗內存。
——你還記不記得丹尼。他之所以變成瘋子,是因為有人對他說,我們來玩一個遊戲,從明天起,我們忘記自己在玩這個遊戲,想起來的輸。發起的這個人可能是妻子,可能是小孩,不得而知;但是,丹尼在被摟抱或伸開兩臂擁抱的姿勢當中,陷入永世輪迴。此後他看見這個人,記起這個遊戲,每一次,時間齒輪都轟隆倒退。他回到當天的肌膚之親,魚水之歡或天倫之樂,重新聽一次這個人說,我們來玩一個遊戲。
現在在巨蛋的腹部,保留著一顆地球。一顆種子,那裡面是2022年的地球。這組矩陣凝縮著恆星過去的所有積累,暗示著它分岔的全部未來。都在這一瞬間。巨蛋絕大部分的電子空間,用來儲存這匹四拼八湊扭曲變形的數碼巨獸,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只能開啟一台培養皿。而所有模擬未來,都在2022後的十年內滅絕。那時我們就回到2022,從頭演算一次。
我不能讓你急,但必須遺憾地說,如果我們束手無策到千禧年,你們所謂的千禧年,那就沒時間了。
我歎氣,剛想說什麼,同時聽見門打開的聲音。加須站在門口,挑著眉看我,一副準備好接受提問的樣子。這個場景,要是單手手肘撐著門會酷一點,但他的性格不容許他太不羈。
我順勢問:「你有什麼建議?又沒法穿越……」
說到這裡就想起我們這個時間,渡渡鳥還沒滅絕。看來虛擬地球與現世的時間不同步,已經讓我失去實感了,「不對,你可以讓他們去狩獵渡渡鳥啊。」
「滅絕了,還是會復生的。」
也對。順藤摸瓜想下去,興許他們現在屠殺渡渡鳥,會生出一個渡渡鳥的意志磁場,他日渡渡鳥子孫在南極憑空復活,就被天授一種復仇衝動,寧願衝進核電廠化灰,也得拉地球陪葬。
「那怎麼辦,總不能建牆把南極圍起來。」我一邊幻想鐵壁從海底拔升而起的畫面。
「從潛意識入手吧。」
「怎麼入手?從小教育他們南極很危險,不要去南極嗎?那不成啊,好奇害死貓,你看20世紀人種誌學者的探險欲多大。」
加須搓搓眉心,我再追問,他可能會打我。「也許要往基因裡編輯一些東西。」
「他們體內已經有不能吃太辣的基因了。」
「你不能用外部因素,來把握人的好奇心。必須利用內在驅力,讓他們自己麻木。」
「喵。」我呆滯道。「那也不能什麼都往他們DNA上刻啊。」
「不對。」加須皺眉道。我的理解是「唔係噉運作」,假如你懂粵語。「我們的方針是,試驗盡可能多的未來,加強他們的防禦機制。」
「接下來一百顆地球要是再毀滅,東加一條西添一條的,他們得變成DNA聖誕樹。」
「是這樣。」他認真答。逗笑加須太難了。「2022年的地球是末日的起點,只能從那裡出發,模擬各種可能性,然後防禦每一種可能。除非你徹底改變2022年……否則他們都得變成聖誕樹。」
這次輪到我不爭氣地笑了。
加須說的「徹底改變」並非不可能。幾百年的觀察中,我和加須確認到一種情況,叫革命。在地球上,它體現為一件大規模事件,一個文化的裂縫,一個例外時空。所有人類行為和此前的文明失去關聯。它和渡渡鳥一樣,但它未必導致毀滅。
這樣說太虛了。你得拋棄腦裡的舊有畫面,從科技層面考察,就會明白為什麼我們說,革命改變一切。駁進矩陣的數字界面,你會發現革命所在的地區,數據都遂然變動。然後它會擴散,你站在我的位置,會看到矩陣從一個中心開始,數字跳躍,好像漣漪,一路翻滾。要是它醞釀得足夠久,可以翻轉全球的代碼,那時候,所有可能性都會翻新。地球將升入一個世界線重新開始。
但這太難了,比防禦渡渡鳥更匪夷所思。一場符合定義、摧枯拉朽的革命,是極低概率事件。
——我和加須道別,他關上門。
你知道嗎,在巨蛋深處靜靜旋轉的那顆舊地球,於所有災難前夕,仍散發幽微的光。那裡埋著我最喜歡的一段記憶。一幀畫面。2022年的地球,某個名為香港的城市,某所醫院裡,你出世。你的母親將有著我們的基因,距今幾百年後,這條血脈不知怎地找到你。
——加須關上門,去計劃加工人類基因,去編輯你誕生之方程式,去篡改你。
我還是覺得自己不像丹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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