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市中心的一棟政府機關大樓內,有個負責辦理疫情紓困的辦事處,裡頭設有簡便的座位區提供等待叫號的民眾休憩使用。14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zjWgajYVB
這天,少年T.梵托為了領取固定發放的物資,出門前往政府機關,途中在大樓廢墟與穿著鵝黃色套裝的婦人相遇。
此刻,領了抽號單的他,一個人獨自坐在等候區那漆成草綠色的長板凳上頭,手中輕輕反覆捏揉著那印有數字的白色手撕單。
少年T靜靜坐在那,用沉默隔絕了外界,化成了孤島,在心中為將下來可能發生的難堪場面預作心理準備。
而婦人在離去前交與的倉鼠,連同裝著牠的紙盒,被安穩擺放在少年環抱於胸前的背包裡頭。倉鼠在紙盒中來回爬動,抽動著鼻尖,像是在記錄當下環境所擁有的氣味特徵。
此時的辦事處人潮眾多,空氣中充斥著洽公民眾與機關人員的談話聲。少年卻一動也不動,自個兒陷入其特有的孤島狀態裡。就算在漫長的等候時光中,那些外在紛擾宛若海浪蝕岸般來來回回拍打著T,他仍舊不受影響,靜靜坐在漆色斑駁的長板凳上,一邊做著心理建設,一邊留意著廣播系統所發出的獨特制式唱號聲。
不久後,他聽從叫號聲去到對應窗口,將滿是摺皺的號碼單輕輕攤開擺上平台,看向眼前那有著窄額頭的中年男人。
男人微抬起眼確認了號碼,視線旋即收回,接著用細長且尖銳的聲音說:「身份證明。表格。」
窄額男慵懶地舉起手,隨興往窗口桌面的一台機器指去,然後從身旁某處抽出一份表格,隨後示意少年填寫。在這一連串的過程中,窄額頭的視線從未正視過少年。他任由他站在那,花上許久的時間去閱讀並瞭解表格中的所有細節。
在少年終於放下了筆,從背包中取出身分證明並遞往機台感應時,機台卻即刻傳出震耳欲聾的警告聲。
窄額男從被那異常的警告聲所驚嚇,他激烈地坐起身,急急忙忙地將垂落鼻樑的眼鏡推緊,瞇起眼盯著面前的螢幕以確認原因。
接著,他慌張了起來,在座位周邊及抽屜中胡亂翻找,隨後拿出一瓶標有特殊符號的消毒噴劑。在男人手拿噴瓶正準備大肆噴灑前,他的動作忽然有了遲緩,甚至停頓了下來。
窄額頭男一臉疑惑,花上數秒鐘的時間去打量少年,才終於採取了動作。
「後退。後退!」他吼著。「叫你後退!」
緊接,窄額男喃喃抱怨著,再以相當刻意地動作往窗口四周噴灑著手上的消毒液。此時,原本人聲喧鬧的辦事處空間安靜了下來,只剩下噴瓶連續壓縮氣體的嗞嗞聲響。
同時間,一位在少年身旁窗口洽公的女子,以一種偽裝成不經意的輕微動作,將身體往旁邊挪去。然後,在另一側的老人決定追隨女子,緩緩地移動步伐走離少年。頓時,整個辦事處的空間傳來一陣又一陣,由鞋底後退摩擦地板所發出的唰唰聲,那就像是一波波退離岸邊的海潮,讓站在辦事窗口前的少年再次顯得孤立。
然而,T.梵托只是默默地在那,用盡全力去維持鎮定。
少年T內在的聲音突然開口,如此勸說著他:「沒用的。」
別聽。他心想。忍住,會過去的。
這時,窄額頭將少年該領取的配給物資放上窗口平台,小心翼翼地用食指末端將那些物品推離自己,再示意少年拿取。
其實,這兩年多來,少年已經歷了無數次類似的場面。然而,不論他當下的情緒如何,最後,他都會以無比的韌性去忍住。T以為只要自己反覆地去練習,不斷地去增加自身堡壘的厚度,他總會有那麼一天,能完整抵禦所有源自於社會的不可理喻。
「瘟神。」
此時,少年突然聽見有人壓低了聲量這樣說著。
在這剎那間,T.梵托心中那反覆蒙騙自己的覺知在這一瞬間醒了過來。那就像聯邦長久以來刻意營造的美好幻象,在讓從未預見的病毒給摧毀後,才發現原來永久的美好不曾存在。同時,人心自古以來也不曾改變。儘管表象再怎樣美好,真實的醜陋有天總會流露出來。
當然,歧視也是。T心想。
那年,疫情爆發,病毒在短時間內奪走了許多條人命。在一陣猶如黑暗深淵的恐懼之後,學者公布了病毒人們最不樂見的傳染途徑:空氣。
於是,人心的恐懼虐殺了美好,掌控了整個聯邦並無限滋生。在各地四起的謠言中,有則極為荒謬的耳語巧妙運用了人們心中所懷的恐懼,讓多數人相信其實病毒出自於神的天譴,最後,甚至演變成大規模屠殺某族群的悲慘事件。
初始,僅僅是在某個特殊管道所流傳的黑話裡,有人不經意地提出說,病毒之所以能藉由空氣傳播,也許與風民這個種族有著某種關聯。
但,原本無心的話語,在好事人們的刻意渲染下,竟成為了整個聯邦人民用以宣洩負面情緒的出口。
隨後,社會中開始有相當歧視性的論述被提出。
那些人自以為是地說著,所有富有智慧且通曉人生哲理的風的子民們,其實太過高傲自大。他們說,越是有著光鮮亮麗外表的人,私底下肯定做著無數骯髒至極的把戲,才有辦法取得常人所無法觸及的成就。
隨著言論逐漸發酵,開始有人自信滿滿地走上街頭,義正嚴詞地向著社會呼籲,說:「無辜的人不該白白死去。」
他們是如此真誠地相信,相信疫情是用來懲罰風民,懲罰風民們背地裡那些令人不堪的噁心真相。所以,病毒是神的懲罰,而除卻風民外的所有人,都是倒楣的陪葬品。
於是,毫無根據的胡言就像一塊腐爛的肉,短短時間內就招引來蠅般眾多的揣測與聽說。隨後,掌握了恐懼的黑暗,將那些謠言放在手中,經由捏塑與形變,成為了腐肉的最佳佐料。致使原本行事低調,受社會文化諸多敬重,且保有了重要歷史傳承的風之民族,頓時成了引來世界災禍,害他人無辜死去的惡魔。
隨後,社會因疫情時間的拉長而逐漸有了動亂。在眾人日漸不滿的氛圍下,有群義勇人士決定自救,發起所謂的「天譴計畫」。他們希望能代替那無名的神去主持公道,安撫祂的憤怒,好換回世界早已失去已久的美好。
那時,梵托家三兄妹望著漸漸混亂的局面,天真地認為那不過用以發洩情緒的小手段。但,出乎意料地,有越來越多心懷不滿與不安的人,他們口口聲聲地說想替神尋回真正的公義。他們滿懷理想並決定自稱為天使,好讓原本脆弱的心靈能藉此獲得足夠的勇氣,去對抗那些來自地獄的風之惡魔。
眼見疫情未有好轉的可能,而那些公義之人心中的負面情緒卻不斷積累,有天,他們終於聽見了聲音,以為神終於聽見他們的祈求,憐憫無辜的生命,派遣天使傳達旨意來了。
天使說:「用火。用火燒死他們。」
於是,數以千計的風民在熱心民眾的舉報下,從住處、從工作場域,甚至在大街被強行帶走,在天使所建議彷彿中古世紀的巨大十字鐵架上焚化成灰。在那些過程中,他們甚至會感謝風臨陣倒戈,助長了火勢,讓他們得以在瀰漫著燃燒蛋白質氣味的空間中,做著他們睡醒世界將一如往常美好的幻夢。
而太陽升起,世界果然一如往常。
他們心中的天使確實不存在,病毒也依舊四處造成大規模的感染。聯邦政府如往常般象徵性地逮捕,幾位計謀者被施以罪名與徒刑,那隱藏在背地裡的力量卻被輕輕放過。世界唯一有的異常,是出現了所有氣象學者都不曾聽聞過的氣候異象:那日日夜夜流經聯邦每寸土地,穿梭過城市所有角落的風,在某天的早晨忽然就停止了,就此不再吹拂。
對那些想替神主持公道的偽天使來說,他們唯一成功的一如往常,是世界從未消失過的歧視與仇恨,導致了大大小小的衝突持續性發生。
在那往後的時光,任何體內裡頭流有風民血液的人,出生所學會的第一件事,並非呼喊他們的雙親,而是徹底地去認知到,隨意向他人提及自身血脈是極其不明智的事情。因為將病毒帶來世界上的這個標籤,是如此無可理喻地強加於他們,是他們一生莫須有的原罪。
「瘟神。」
這時,那藏在人群中的低啞嗓音再次開口。
少年站在那,感覺到從四周壓迫來的不友善眼光,身體終於耗盡了力氣,開始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
忽然,有一股異常熱切的眼光看向他。
少年意外地發現那來自安坐在服務窗口之內的窄額頭男人,也就是造成了這個局面的始作庸者。T.梵托感到疑惑,因為這是他唯一不曾遭遇過的情況。尤其,他的直覺告訴了他,窄額男是刻意這麼做的。那男人全身上下都瀰漫著一股異常不對勁的氛圍。
但,同時間,在辦事處裡的所有洽公民眾還等待著少年的主動離去。
察覺到這情況的T.梵托,決定先忽略他心中的疑惑。T走上前,勉力維持著鎮定,將物資與身分證件收回了背包。他的動作維持地恰到好處,不慌不忙,不疾不徐,假裝他仍保有他應有的尊嚴,卻在轉身走往辦事處出口,即將離開時,聽見了身後民眾所發出的無數噓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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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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